1
妃与王的隔阂,始于入春以来第一场****的失败。其实这个春天的早晨到处都潜藏着不可遏制的激情,空气中弥漫着软香,激发着雄性的欲望。繁花压枝,像一个少年不胜女子的美丽与迷狂。
天空像铺开的银灰色绸缎,带着阴晴不明的暧昧。人身上却感到光照似的温热,撩起躁动与不安。仿佛万物都在等待一场宏大****的发生,似乎这个春天的早晨完全是为****准备的,这其中隐秘着一种同样宏大的不可抗拒的如斯天意。
当时他们在绣榻上折腾了很久。王兴致勃勃,妃的体香与缠绵几乎把绣衾笼罩。在燃烧着白雪的包围中,王的激情几欲喷薄,妃也以无限的渴意与兴奋竭力迎纳,而就在这个时候,王却沮丧了。他的尊严受到了不容置疑的挫伤。那一段时间,他甚至害怕妃的目光,也再没有与她共榻。
妃提出想到杏花楼去住些日子,王一口答应。并派人着意修缮一番,还在闲云馆和临水轩之间建了座别致的梳妆台。梳妆台下的湖水,如黑色的昂贵绸缎。妃可以在此临水梳妆。
王没有陪妃去杏花楼。但当妃看到梳妆台时,还是感动了,那感动里掺杂着甜蜜与忧伤。梳妆台是为妃的一头美发准备的。妃的如云乌发黑似暗夜,每缕发丝都有天然的幽香。梳妆时,乌发散开,像是开启了一座神秘而芬芳的夜花园。妃的面容美若新月。为了这一头美发,王到南都有名的谭木匠梳铺,定制了一把鸾凤和鸣的花梨木梳。
妃接过那把精美木梳。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上面的鸾凤,知道是在抚摸一颗心。那是她和王****的纪念物。妃永远不能忘怀的,是王一边为她梳发,一边说出的话——有一头好发的女人,必定要有一把好梳;有一把好梳,必定要有一个善梳的人。
那个善梳的人,就是她的情人。
妃听了这话,就像被电流击中,她几乎为英俊的王给她的这份柔情而颤栗。
上天对我真是太厚爱了,妃心里想。感谢上苍,你确实待我不薄。那些日子妃常常会产生莫名的感动,莫名的喜悦,甚至还有莫名的忧伤,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女人,但无意中又害怕幸运失去。这次虽口头说到杏花楼住些日子,可住了两天,她就回到了王府。王却显然对她冷淡了。好像一夕之后就把她撂到一边,如同王府后院的花,让她寂寞地在那里美丽。
寂寞的美丽是一种奢侈。一个美丽的女人害怕自己的美变为奢侈,因为它与多余是等义的。
洞箫细碎的长廊,女子袅袅的背影迈着细碎的步子,在洞箫上消失。那怅惘回首的人,已不知道心的去向。
箫声在风中,若有若无。多么幽怨的月白之夜啊!
2
宁王豪有难言之隐。自从梦见了那把剑,他和娄妃共行****每至关键,就出现了障碍。他已害怕与娄妃同榻。这晚,他一合眼,就看见一棵黑暗之树。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凋零的时候,突然生出了上百颗头颅。
怪兽般的头颅,嚎叫着,从树干伸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白惨惨的牙齿幽光闪烁,欲将他嚼碎、吞噬。他挥剑。剑,竟特别的长,而且柔软无力,举不胜举,一时竟挥不起来。黑色的头颅涌过来,他急得浑身冒汗。耳边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你是王,你是武士,你的勇气就是你的剑,你还等什么?
是啊,等什么?他一使劲,****!那把剑随之一振,令他感到它的分量与锋利。劈面砍去。
一颗头颅。十颗头颅。几十颗头颅。
滚在脚下的却是一地柚子。
黑暗之树,转瞬又结满了脑袋,如累累果实。
那些头,示威似地向筋疲力尽的宁王狰狞哄笑。宁王握剑的手向树上乱砍一气,竟停不下来了,他的手绑在剑上,被剑挥动着,身体也随剑而动。砍。砍。砍。砍。拼命地砍:还是砍。剑就是他,他就是剑。
他越累,头颅就哄笑得越厉害,无论是树上的,还是地下的。这其中有一颗美人头,淫邪而妖冶,她对宁王的每一次侵袭,都极具致命与放荡的挑逗。宁王把剑在她面前一扬,那头就缩开,当他去对付另一面,她又迅速凑到背后,在耳畔、腮旁不住地撩拨、引诱。宁王以剑指她的脸大喝:别过来!再过来就砍了你!
砍呀!砍呀你,你来砍呀!美人头媚笑着,脸上满是荡漾的春情。我真要砍你了,宁王叫嚷着竟朝那颗头追去。
他几乎是快乐而心甘情愿地落入了黑暗之树的怀抱。
美人头在树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他心旌不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昨晚竟梦遗了。他头疼欲裂,感到那个蹊跷的梦明显在向自己发出强烈的暗示。他隐约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危险。
他要和宋之白谈谈这个梦,当然得省略那颗美女头。那个女人的头,确实很美。她怎么会有一棵树的身子?这个身子扭动起来,又是那样柔软,给了他要命的体验。
宋之白随宁王贴身侍卫残夕来到王府。穿过花径时,他注意到残夕的左腿跛得确实有点厉害,上天真是不公,在这样一个武者身上竟安排一条如此糟糕的腿,唉。宋之白边走边发出一声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抱不平的叹息。残夕恍若未闻,只顾领他经过甬道、花厅,进入一扇门。
豪已在书房静候。他的眼睛里满是芜杂。一脸很重的心事,等着朋友来排解。“我在梦里只有不停挥剑,才能不死,这又像是预兆,”谈话是在掐头截尾中进行的。
看着豪心神不宁的样子,作为他的知交密友——宋以自己的方式捡起话头:你试着回忆一下,有没有与梦相关的事。他提示道,比如:剑,或者别的。
还有该死的树。豪接口:柚子树。后花园有那种树。豪似乎找到了一点与现实相联的记忆线索,怪不得感觉很熟悉!他说,早年,祖父请过南方最好的剑士教我习剑。我能用一个动作在一棵树上连砍三剑,让三截树干同时断落。南方剑士说,这是他的绝技。
绝技?宋之白说,你不可能同时在一个人身上砍三剑。否则人家给你一剑,致命的一剑就够了。他连说带比划,显得既内行又老练,语气不容置疑:当你一剑将别人击中,其余两剑都是多余的。还有什么能接上像树一样砍断的躯干呢?豪知道宋之白不懂剑,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有关剑的交谈。
我没有杀过人,你是知道的。宁王说,像是要向宋之白求证。
我的剑只是砍在树上。后花园的树。他说道:就是那种柚子树。它们早就长起来了。
若是人头砍落了,就再也长不起来了。宋之白像有意在抬杠。你说得对,这就是我至今没有杀过人的原因。豪却答得心安理得。
你在梦中杀人。
满地都是脑袋。不是吗?宋之白眼光瞧着地面,好像地上都是脑袋。
不!是柚子。宁王豪坚决地纠正。
他有意走到宋之白眼前的空地上,以证实那些脑袋的不存在。
柚子?真是柚子吗!那只是假设,是梦的化妆。宋之白摆摆手,像是要拨开那层假象。
也许是吧,豪说,但我感到威胁,死亡的威胁,我身不由己,那把剑要我拼命砍杀那些头颅。
那些头颅,那把剑,他嘴里重复地说。那颗头颅。——他若有所思。那是一把怎样奇怪的剑和一颗怎样美丽的头颅啊!
后一句话,宁王豪没有对他的朋友说出口。
3
他不说,里面的空白和省略部分我也知道。有人认为我是天才谋士或心力交瘁的臆想家,对前一种认定我以为是言过其实,而后一种说法倒符合我一些天性。交友、读书与臆想。是我的三大嗜好。江湖游侠、绿林响马、文人骚客、奇人异士这样的朋友让我懂得生命中还有痛快二字。我与宁王豪的友谊要追溯到少年时代。
我的祖父是一个甘隐于人后的墨客,我不知道这样称呼他是否合适,但他与受封南都的第一代宁王玄有笔墨交。
我的祖父,也就是一个表面看似无闻的墨客,却被宁王玄以独到的眼光看中并赏识,礼聘为王孙豪的授业之师。我随之有了进入王府的机会,得以认识豪。宁王玄大概觉得我不笨,和他所格外看重的王孙豪也还相处得来,便让我陪读。王府好大,好玩,对孩提的我是有巨大吸引力。所以早年的友谊是在读书和玩耍中混出来了,后来就觉得这情谊不轻、放不下。豪承袭藩位,要把我安排到府中,我是个闲散性子,哪受得了那种束缚,告诉他有事就记着我,有好玩的也别把我忘喽,他虽在王府专门为我备了房舍,但我仍住在城东。我首先把他看成朋友,好朋友,玩命的朋友。
其次才把他当王,宁王。背负着这么个身份,活得有多累,不干什么就像一个狗屁,干什么弄不好又会成一堆****。他的心理压力也是够大的。
这一回,我这个为王一方的朋友终于让要命的家伙给惦记上了,王府后院那班异图之士更有事干。
整个王府都将笼罩在危机中。黑暗之树。王府。
……剑。或者头颅。
我臆想着这幅恐骇的图画,也就是宁王豪梦里的情景可能迟早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