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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水临南都,又无声而远。江南名楼滕王阁远看孤恃江边,犹如仙宫琼楼之势。近观或入得阁中,雕梁画栋已是朱漆剥落,露出老木的霉朽部分。临江的几扇窗棂也不知何时脱落不见了。观景的凭栏也古旧得显现出原木本色,一条裂缝还有白蚁兴高采烈地出入。
手握凭栏,好像也就把一千年握在了手中。那种原木的质感在经过岁月和人的反复抚摸,已和手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就是栏杆和手的关系,它们是亲戚。
许多感慨,都是在手和栏杆的相会里产生的。
在滕王阁凭栏远眺,西山如出自大师之手的静物。古城墙上的沧桑在背后,颓废如被岁月雕蚀出美丽的版画,容不得再动刀笔。
我只有调动目光或俯仰上下,或扭转左右,尽量把心中的感受与所见的景物叠合起来。
每见到一处有历史年头的名胜,我都会庆幸它没成为时间深处的灰烬,但我知道许多人的心境往往抵抗不住岁月侵袭,会被摧毁成灰。所以每一次与一处有年头的景观相遇,都是对自己是否心已成灰的检验。凭栏临江如果不会化为静物,烟波浩渺,总还会让心中升腾起苍茫之感。
哦,这就是一再在梦里把我从金陵呼唤而来的滕王阁,这就是多少年前一个少年才子在南都这块土地上种下的文人梦魂,它牵引着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的为诗为文者前来登临膜拜。寄托着一只水边孤鹜的冥想和忧伤。
当滕王阁还没有在我眼前出现时,我早已在心中为它打下了多少遍腹稿,诗者安的骈文骊辞,几乎把滕王阁筑在自他以后的每一个文人的心里,那么精致美丽而又牵人情思。古往今来的文人往往就是为了那些心中的建筑、楼阁或山水而前去朝圣。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兴尽悲来,尽是他乡之客。
登上其实并不高的斯楼,凭栏临风,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正好与安的名句碰头,令你轰然有雷击般的震撼。该说的心里话好像都被他的一篇骈文在这里掏空了,你只有心底怆然,两眼湿润。眼前的江流、远山、飞鸿、白帆,变得隐隐约约泪滴般星星点点起来。一摸脸,是一把密密麻麻的心事。
我非多愁善感,后人在我的诗文里读到的更多是豁达和乐观。其实我是喜欢李青莲和苏东坡的。人生无常,悲悲戚戚无助于生活的走向;世事浮沉,只将它当做杯酒风波吧。
但是能使诗者发而为文之地,总有一种荡人心旌的东西令你有暗合之感。也许正因了那一份暗合,使那一处处名胜才有更为长久的生命力,即便再颓圮破旧甚至倒塌,也还为世人所惦记着,一次次捂热文人的心房。
初唐诗者安,年方弱冠,赴交趾省亲途经南都。适逢都督阎公重阳登高为滕王阁重修竣工一设豪华宴饮,安受邀席间,遂赋华章《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哄传天下,可惜诗者安却在离开南都后渡海溺亡。一代才子的天鹅悲歌式绝唱竟留在了赣水之滨,从而也使一座看似寻常的阁楼有了精神和孤绝的高度。所以只要安的诗魂不散,滕王阁的支柱就永远不会倒塌,人们就会在江边为他重修安魂之所。因此闻名而来的世人,与其说是来观瞻名胜佳景的,倒不如说是来凭吊一个少年天才早逝亡魂的。
来南都之前,我便细阅过历代的滕王阁图,这其中尤以南唐卫贤所绘《滕王阁图景》、宋人的《滕王阁图》令我神往。
我反复吟诵安的诗赋,曾发出喟叹:不登斯阁,情何所系,魂何以安?
尽管眼前的滕王阁不是我心中的滕王阁,也不是安登临时的滕王阁,而是几经修建,甚至完全在塌毁后重建的滕王阁。
此阁非彼阁,一名而已,但在这光辉的名字下,仍是破败与凋残。
我一踏上滕王阁的石阶,手摸它的栏杆和轩窗,江风吹来的气息与陈年的味道,便能让我断定这还是诗者安的滕王阁,它虽然没有安的辞赋华丽,但在它朱梁画栋的剥落里露出来的木质,是岁月的原生,我反而感到特别的亲切,那种触手的质感,我甚至猜想是安当年抚摸过的,虽然他抚摸的绝不是这根栏杆或梁柱的木头,但从他的诗句中我能认同到这种御去华丽之后的真实。——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安的句子肯定是手摸着这木质栏杆而吟就的。但当我真正来到名句作成的现场,口中重复几遍之后,便觉得其味也淡薄了。
真正的诗,我所理解和我认为甚至向往的完美之诗,不是我所写的,和我所能读到的,它是一种目的不在场,但它又在那儿。在我的笔所不能抵达的地方,它在那儿,在我的阅读所不能临界的范围以内。我的一切写作与阅读,只是在它不远甚至很远的地方徘徊或踱步,有时我认为接近它或抵临它了,但时间证实我只是接近和触摸到了自己最初的和后来的一次次假设——假如真正的诗或我所认为的完美之诗存在,它在我们的心智与目光抵达它之前,便是一种能够一次次乃至不断覆盖我们假设的更大假设。
而真正的诗或完美之诗,是我们的追求所无法说出的,当你说时已不是它了,而是一种距它较远的假设。
我不能把诗看成是语言的花园或纸上花园,它不形诸于纸张和文字时便已存在。它在那里,乃是作为精神的惟一花园,几千年的果实挂满繁枝。
在滕王阁上凭栏远眺,除了明显能看到初唐诗者安的附丽之外,没有大多特别之处。这样句子,放在哪个阁楼或无阁楼的水边都合适,它并没有道出南都之地名阁景观独有的特征,而只是对阁主滕王献出了自己的诗者之才而已。或许这两句诗,他在到南都之前的水路上,见到类似的景象时就已吟就。当他登阁提笔便佯装成了即兴奉献,这无疑会使滕王大悦的。我想。
可见诗者安的取巧,这种取巧一般人看不出,也不会这样想。后人登阁,只会由习惯思维顺着他的词句来附会其诗意,其实又有几人能真正领受到一个少年天才凄惶的心境。
虚名对文人来说更多是一种负担,但没有一个文人不热衷出名。
就现实而言,很少人是名与实相符的。一个名满天下的文人,往往是那个时代的困顿者。一个繁花似锦的朝代却有可能是文人的屠手。但文人还在为那个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时代而歌——他歌吟的尽管不是时代本身,可是那个时代已在他的作品里,后人就把他与那了个时代等同了。
文人的悲哀莫过于此,他逃脱不了自己所处的时代正如逃脱不了他的困顿。诗者安的《滕王阁序》写得是如何的花团锦簇啊。谁能想像他其实是被那个时代遗弃的孤鹜呢!
站在滕王阁上,俯视江水,我的目光便成了粼粼波浪。随波逐流,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但我已服从了宿命。宿命或许就是载着生命的河流,你无法摆脱它,又怎能安顿它?只有让它把你的命运推向不可知的宿地。
不可知——往往给人以恐惧,心悬着,时时为自己担忧,却又不知如何处置。有时,这就成了一种无法忍受的无奈。活着,在一条无奈的河流中,永无逃路。
命运之河,不知何所而来,也不知何所而去。一个人一生,只能承担一段流程,他的始终不是河的始终,却是自己生命的开端和结束。运气好的人坐在船上,别人划桨,他于两岸风景的观赏中完成属于自己的流程。运气稍差的人只能划着独木舟,且随时承受倾覆之危前行。运命不济者,没有舟楫可借助,只有赤膊在水里游动,而运气更差者,不仅是徒身游于水中,还是在一段波滚浪叠的逆流里——同样是人,在同一条河流中乃至不同河段里,却有着多么不同的境遇。为什么?谁能找到答案。
答案,甚至根本就不存在。
所谓对于命运的主宰,只是指不至于让自己沉没的挣扎力量,而不是对于河流的把握。
谁能使自己挣脱命运的河流在岸上行走,乘马、骑驴或是坐车,即便如此,他又陷入了路的宿命之旅,被绳索般的路捆缚。
对于个人而言,一切似乎都己安排好了,而挣扎只能改变结果的方式,却不能改变方式的结果,这就是挣扎的意义,也就是有必要挣扎的原因。实际上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在命运之河里挣扎,对于他们而言,不挣扎就是沉没,尽管挣扎的结果也是如此,只是稍微推迟了一些时间,而在那些时间里,挣扎着也是痛苦的。
想到这里,真让人心生悲凉,不由长叹。抬头远望,那里也是一片迷茫。
这时我需要一杯酒,把酒临风,实在不是文人的故作潇洒之态,而是需要抚慰被风所伤的落寞情怀。
手指触碰杯盏,心事让酒来烫贴。
那样,会好受一些。回到书舍,我以自叙的文体记下了初登滕王阁的感受,算是对内心的一番交代,便和衣而卧。
寅初登上滕王阁的自叙里,对自己突然产生的失常只字未提。事实是当寅在阁中远眺西山,近俯流水,眼前突见一具男尸浮于水上。
尸身面下背上,随波飘浮,他看得眼熟,像一个故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他几乎惊叫起来。旁边的游人诧异地望着他。
当寅指阁下的水面浮尸,别人皆眼中茫然。或摇头,或说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没看见?你们难道没看到那个溺水之人吗?
没有。
他就在那里,你看他身上青色的衣衫,尸体已浸胀,可能已溺亡很久。
游人对寅的举动甚为不解,——这人见鬼了。便各自走开。
一只孤鹜啼叫一声,从水面掠过。
很久以后,寅仍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幻觉。
他隐约感觉当时自己看见的浮尸,是那个曾经在这座阁中自称“三尺微命、一介书生”的安。安的浮尸出现仿佛是向寅暗示什么,这是寅一直困惑的。南都的首要名胜竟是以一具神秘的浮尸接见了客居此地的寅。
寅当然知道诗者安离开南都后的渡海之死,安的死地距南都岂止千里,而安的尸身千年后竟在滕王阁下惊现,别人都看不见,惟独寅能看到,这又意味着什么。
寅的心里只有感伤,他认为这或许就是自古以来文人的灵犀相通罢。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也是道出了寅今天的心境吗。
寅不禁一声虚叹,落下几行清泪。铁青色的江水,像一把正在凝聚杀气的刀,逼在寅的眼皮底下。
几尾野雁惊寒而去。
2
王府里至少有三个以上宁王的书房,九个左右属于他使用的卧房和秘密花厅,以供会客、密谈与独坐。但宁王不喜欢居住于卧房,偏好睡在书房里。这三个书房分别名为上日轩、明朝堂和阳文馆。
书房与良好的视觉有关,计十万册以上藏书和字画、古玩、奇石及春秋散简和古箭镞乃至残戈的某一个部位。十五个亭子,就有五个里面挂了鸟笼,有三个是鹦鹉,两个是金丝雀,一个是青鸟,其余皆为品种不一的珍奇禽类,十五个丫环定时喂养,十五个童仆定点扫鸟的粪便、残羽、零食和异味。只有宁王一个人经常出现在十五个亭的某一处栏杆以内,或仅仅是凭栏独立。尤其是在春天的王府后花园里,亭子周围漫布各种欲望,香樟、古柏、桷树、银杏等等,树木葱茏,花草丰茂。假山后面,隐藏着色情、****和某种乱伦的可能。
在高出树荫的笠雪亭里,一个裸身的女人神出鬼没地凭栏眺望,提气或乘凉。她圆滚滚的臀部像是上升的混沌之日,丰满的乳房像两个暖水袋似地在下沉中晃晃荡荡。她只眺望远处无人能见的事物,而她的裸体之姿却丰满了别人的眼眶。
王府后花园出现了情色异景,在南都市井传说中变得伟大。
有人说那裸身美人就是宁王的老婆娄妃。
娄妃是千年难得一回的仙女转世,她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喜人间衣裳,隔一段时间就要显回原形,在亭里餐霞饮露。
也有人不信此说,觉得太玄。只说那是王府好看的大小姐颜,颜大龄未配,像她风流的母亲,没事便脱光了自己在那里发骚。
老人们却感到这是凶兆,那是藏在王府的艳鬼恶魅出来了,等着瞧吧。王府——有难喽!
美仙。****。艳鬼。撩拨得人们对王府后花园充满****焚心的神往。有五条闲汉伺机逾墙偷窥传说中的异景,被王府武卫拿住,当贼打了板子。三个平时身手还算利索的家伙,在前赴后继的尝试过程中,摔断了手脚,他们深感王府的墙,太高。上面长满了青苔,滑。
但传说没有停止,以至王府不得不放出话来。说后花园笠雪亭裸女并非美人艳鬼,乃是某个无聊园丁对一团停留在亭前不散雾气的****联想。此园丁目前也由于想像力太丰富、思维太活跃,被王府权威人士鉴定“不宜于”担任府内后花园工作,责令卷铺盖带着他一脑袋幻想走人,传言方稍微平息。但老人们的头仍摇得像拨浪鼓——唉,等着瞧吧。王府有难喽!
据说卷铺盖的园丁是临川人,他后来写诗出了名。人向他提王府之事,他说是真的,自己摸过那美女的****,还跟她有过****,最后还说,她的皮肤可真滑,像缎子。人们问那美女是谁?他不吱声,面上满是得意色,好像一座王府都被他给****。人便说他有病。
不久,王府前园丁死了,人说他的****被割了。
王府便还是王府,有着不可抗拒的尊贵、威严和浩大繁丽的诱惑。由于长期与市人的隔绝,也就成为南都人心中最大最神秘的幻象。
进过王府的人,在市井间是有光环的。
能领受这种光环的人,备受歆慕。瓦子角满嘴脏话的段子王喜佬,逢年过节或婚寿宴庆都要受召入府。
王府碧薇夫人是喜欢听喜佬段子的,没一回不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近来,一觉得闷,便着侍女御香让人去召喜佬来说笑。喜佬自然也就获得了不少王府好处。从王府点头哈腰出来,胸就挺高了,得意地将王府的赏物举在手里招摇过市,市人便对他另眼相看,打起招呼来,格外亲热中还多了几分敬意。喜佬除了在瓦子角说段子外,轻易也就不太和人搭话,以显得他与常人的区别,若与人说话,三五句必提到我在王府里怎么怎么的,好像他是王府的外甥。
南都市井小民不关心王府的书房、花厅,只热衷谈论王府的吃食、妃子、卧房、用具、穿戴、出恭与****。他们能为掌握点滴这方面的谈资而兴奋。知晓越多这类事的人,也就愈受人尊崇。喜佬一般不太与人常扯这等无聊的鸡零狗碎,只偶尔流露一些,比如碧薇夫人的手镯有着猫眼的颜色,她吃的苹果都要切成三角状的,用牙签叉,她穿的锦袍茶水落在上面都会像珍珠一样滚开,湿不着,等等。未了,他总要发一句感叹:那哪儿是人呐,是神仙。就有人学喜佬的腔调,逢着对某人的最高评价,便用了这话。
——那哪儿是人呐,是神仙!
寅从成为宁王府客人的那一刻起,便被盯上了。
谁都知道,画家寅因其有名就绝不是王府一般的客人。盯上他的人,也就远不止是一般身份的普通人。
那些人在寅日常活动里费了很多功夫来关注,寅竟不为所知。
3
金陵好吗?乌衣巷好吗?钞库街和朱雀大街热闹吗?
人们知道寅是从金陵来的,就忍不住问些大而无当的话。一则显得他们也晓得金陵的名堂,二来也借以听点稀奇,其实所问本身就驴唇马嘴。每遇此,寅皆答非所问应承几句,别人便不多问,反而自顾和当地人聊起他肚里有关金陵的一点仅藏,以证明自己并非孤陋寡闻,寅也就乐得自便。但再来此等场所,比如酒楼或茶肆,便会受到特别的礼遇,从中寅也感到南都人的客气和可爱。日子久了,他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里的市井生活氛围,在洗马池、瓦子角和一些酒楼乃至坊院间,他真切地感到这座城市的活力,这是宁王府、阳春书院、乃至杏花楼以及南都上层生活范围里所没有的。
寅在天宝楼独饮,也有面孔陌生的酒客凑过来。不无神秘地打听:宁王府有很大秘密,先生是王府中人,应该晓得一些底细吧。
什么秘密?我和王府是聘请关系,人家要我来教习绘事,我挣钱糊口,仅此而已,什么样的秘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嘿嘿,恐怕不会像先生说得这么简单喽!
怎么?容不得我在南都赚一杯酒喝么?
不不不,我是说先生要多个心眼啊。
我再说一遍,我只是在王府教习绘事,除了在这上头用心,还没什么要我用心的。
寅口气硬,说得坦然。那人讨了个没趣,只有道:那是那是,便缩开了。寅自顾饮酒,脸上挂着对好事者的不屑和厌恶。
瓦子角喜佬的段子,寅情有独钟,每次都听得啧啧称奇。无论是荤段子还是水浒、三国,经喜佬一说,便有了别出一般的味道。这位满嘴方言脏话的说书人,无怪乎被称为南都第一嘴了。
寅听张飞之死,完全是喜佬的版本。
话说老张要两个裁缝三日内制出上千件为关公出殡的丧服,否则提头来见。裁缝被逼无奈,起了杀心。趁老张酣卧,怀藏裁衣利剪摸入军帐。见张飞睡得呼噜冲天,裁缝利剪张开,朝老张脖子上狠命一挟。张飞皮厚,剪子卡在脖子上竟当是蚊咬,伸巴掌将剪刀当蚊子打,一掌拍去,黑头落地,竟自要了命。
寅对喜佬把剪刀作蚊子一说,十分新鲜。也正是从喜佬的段子里,寅摸到了话音多仄声的南都方言特点。
瓦子角是南都一处热闹场所,茶肆、酒馆、卖药、剃剪、会曲、杂艺、猴戏、说书等,终日会聚于此,各呈艺能。人也就喜欢往这里蹭,瓦子角的热闹便与洗马池的繁华形成了呼应,好像南都活动的东西都跑到这两处来了。
起初,寅不知道喜佬在瓦子角成为段子王的艰辛,也不明白人叫喜佬之喜,实质上是屎。这一字之间却是段子王成名的来历。
喜佬南人北相,脸上的异处全在嘴上。
喜佬嘴形略歪,双唇肥厚,外翻。早年娘就说他一个人的嘴顶三人的嘴厚。还有些担忧儿子“嘴唇厚,话不溜”。喜佬学话比人晚,到四岁才会叫爸,那个爸,还是在人指着一堆屎时说出的。大人称小孩的屎为巴巴,喜佬也就跟着叫巴巴——爸爸。也就是说喜佬最早叫屎为爸,人便叫他屎佬。母亲图吉利,偏说儿子是喜佬。
谁也不曾料到,四岁之前连话都不会说的屎佬,长大后竟成了南都最会说笑的段子王。肥厚的嘴唇竟把瓦子角那些唇薄如刀的说书人嘴里的饭都抢了。喜佬仁义,便不每日来瓦子角开场子。三五天说一回,这样,说书人的那碗饭仍是匀着吃,同行也就由原先的嫉恨转为感激。
喜佬世居南都,是又脏又臭的蛤蟆街土著。
父亲以帮人办丧事,装老入殓为业,也是南都民间少不得的一个人物,却是个瞎子。开始,凭一根盲人棍走街串巷忙着为死人穿寿衣。有了喜佬,喜佬就充当了他的盲人棍。他还对人说,人比棍子精灵,实际上他要喜佬牵带,是好帮人办丧事时又为家里解决一张吃饭的嘴。
喜佬三岁随父出入南都各种人家。嘴里吃的,耳里进的,也就五花八门、丰富多彩,既填饱了肚子,又长了见识。上至南都富绅、下到寒门百姓,喜佬心里都有数。喜佬父亲仗义,帮穷人入殓不收分文,有时连饭也不吃一口,从不嫌繁琐,照样做得细心周到,让很多人记了他的恩。为富人办丧事不计得失,却也总能赚到几个,且将自己和儿子吃个肠滚肚圆。每至此,走在小巷回家的路上,就不免有些得意。对喜佬说,这积德的事,老天总不会薄待了我们。你要细心学着,老天收走我后,你还做得。喜佬只听着,不吱声,瞎子也就一路唠叨着回到家。
虽说丧事总是令人悲痛的,但在喜佬的印象里,那些个有钱人家的丧事,总像过节一样。
尤其喝酒时,照样有说有笑,甚至还说笑得更欢。可能是讨厌的老东西死了,钱财都归了还活着的人,他们弹冠相庆。当然也有至开席之际,当着众亲戚朋友的面抖家丑的,实质上还是为钱财寻借口闹事,结果往往桌仰椅翻。看得多了,肚里有了积淀,就习以为常,喜佬也有了别出一般人的见识。
瞎子死了以后,南都人皆以为喜佬会继承父业。珠宝街钱庄掌柜的爹过世了,来请喜佬出马。喜佬不应,说谁注定我是干这个的,人家就急,说人一倒地时间不等人,劳驾你伸伸手帮帮忙,一定多给银子。喜佬说不是银子的事,这事我帮不了你。把人给硬邦邦推出了门。
喜佬娘伤心,儿哪,你不干这个干啥呀!喜佬宽慰娘,我总有法子养你。
喜佬说的法子开始有些不为人齿。他除了频繁地到瓦子角听人说书,就是经常蹲在茅房里起劲地自言自语。有人偷偷捏着鼻子在茅房外听了一回,说喜佬不正常,胡说得厉害,八成是中了邪。
喜佬娘也就急,但喜佬蹲茅房的次数却有增无减。
终于有一日,喜佬在瓦子角摆开了场子。照规矩,说书这行当,也是由师父领进门,烧香三叩头,请前辈撑门面,打拱作揖要让众人捧场子的。
喜佬不来这一套,厚嘴唇说出口的东西,传入人的耳朵就笑破肚皮,人就越凑越多。
随着喜佬嘴唇的翻飞,人便笑得栽。开场说书的满堂红,给喜佬带来的是一顿同行的暴揍。喜佬被人揍过后,还将头按在茅坑里吃了一嘴屎,才放过。瓦子角三天不见喜佬的身影。第四天,喜佬像没事似的面带笑容又立在那里,说得众人笑翻了天。同行心怯了,半月之后,他们心悦诚服地将瓦子角中心的场子空给喜佬。喜佬在向同行的打拱作揖中成了新的段子王。
这年,宁王豪的母亲碧薇夫人五十寿辰,便召喜佬入府。
喜佬喜气洋洋从王府回到家,兴奋,满脸放光,娘问他:
见到王爷了?
见到了。
见到太夫人了?
见到了。
王府的人怎公样?
哪那儿是人呐——是神仙。喜佬说。
喜佬的说辞与横飞的唾沫同时打动别人,人只嗅到喜佬的唾沫作鸡屎臭,却也不避让地承受着,还笑吟吟地“噢”一声。
喜佬的头上也就有了光环。
人叫他喜佬的时候,在舌音上也就尽量将喜与屎分开,但南都方言里“喜”与“屎”本同音,过去叫得也就含糊,意思尽量往屎上靠,现在便有意反过来了。是喜佬,而不是屎佬屎佬的叫,令喜佬十分受用。
王府将喜佬召去频繁,喜佬也便愈发得意起来,在茶肆里便不无炫耀地对人家说:王府听我的段子,就像人想喝酒吃肉,少不得。人家就恭维他:你也算半个王府的人了。喜佬点头:那是,也就不含糊地笑纳。
喜佬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他头上的光环,还使他娶到了一位城外土财主的千金,这俨然让喜佬变成了蛤蟆街的成功人物,蛤蟆街顺带也沾了光,有点地以人名的味道。人说:蛤蟆街,臭!别人就说:喜佬是蛤蟆街的。
人就没话说。
4
碧薇夫人有一种近乎追求毁灭的慑人气质。
她华衣丽服端坐在宁王府中,好像有着要把老命拼出来的美。仿佛插满繁花的花瓶,生命是抽空的,那是无生之美的艳丽,在美女如云的王府里,犹如一个空洞的形容词。
别小看她,碧薇夫人对宁王豪有着最直接的影响力,那种力量甚至不用言辞,只一个眼神便能调动宁王的所有神经。她是宁王豪亲爱的来自地狱的母亲。
早年她的烟视媚行,她的极有吸引力的嗓音,以及曾经烟花而今贵胄的气息,都像一种传奇,弥漫在王府的每个角落。现在她把这一切都似乎浓缩成了一个意象——碧薇夫人的意象。这个意象来自宁王府衣丽阁的华饰,和她依旧如水般有容乃大的眼神,里面似乎包含了一切,包括她的影响和作用力。因为她是不折不扣的当今宁王的伟大母亲。
碧薇夫人像一只孔雀,天天在宁王府展示她的如同华丽羽翎的服饰。
晚年的碧薇,像爱惜生命一样爱惜她衣饰上的每一朵花纹、每一种颜色,每一道光泽、每一根丝线乃至每一条锻痕,不容伤损分毫,如一种病态。她总是用苍白的手指怜惜地抚一抚衣饰上的图案,像是要阻挡哪怕一点灰尘的侵害。她喜欢请名流到府中来交谈,向人炫耀衣饰之美。
这其中南都旅行家汪一行和段子王喜佬是常客,前者以极富想像力的言辞为她叙述旅行见闻解闷,后者以民间俚语为她说段子取乐,使她聊感晚年之欢。一看到汪一行笑吟吟钟灵毓秀的样子,碧薇夫人就感到神清气爽,人也年轻了。
汪一行不像艰苦跋涉的旅行家,他几乎是美男子,眼光湿润,飘忽不定,身形修长,却并不魁梧。这回你又到了那些好玩的地方,有些什么稀奇事,说来听听。碧微夫人兴致盎然,汪一行也就习惯性地在她榻前绣墩上坐下。
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此言不差。一个带有磁性而又不无激情的声音便在空间游走:万里之途,或徒步而行、或骑于马背、或乘木舟,皆可领略长风浩荡,山高水阔,人间胜迹,风土人情。上为苍穹,下为大地,惟一人独行于天地之间,感受到天空的鹰翔,大地草木乃至细小的蚂蚁,这里面包藏了多少丰富的知识,又蕴含了多么宽广的道理。令人顿悟无限的奥义,领受万物教益,这是一种如何巨大的恩赐……
每当这种时候,碧薇夫人便以一个鉴赏家的眼光,从头到脚一寸寸地赏阅着这个精神焕发又不失谦恭的年轻人。每次与其说是在听旅途见闻,不如说是在支颐瞻仰血肉青春。
有时她也觉察自己的走神,便故作认真地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令汪一行总要小心地从离自己很远的话题绕着弯来回答,而末了还得续上原题,以便证明碧薇夫人确实在听自己的见闻,并且所问也在内行之中。
汪一行来王府,就是近乎给碧薇夫人做精神按摩。
他极尽自己的口才和机敏之能,把碧薇夫人按摩得心里舒坦,才告辞。碧薇夫人也就会叫侍女御香赏给他一点有王府标记的什品,比如佩玉、如意之类。汪一行也是极其聪明的人,下次来他定会将夫人所赐,佩在身上,有意让她瞧见,以示自己的看重。某次承唤入府,一时疏忽竟戴一件自己的玉佩,夫人眼尖,一下就指出,你腰上劳什子太俗。汪一行赶忙编了个借口,说自己此次出行西南,遇到一个高人,时值西南一带正闹疫情,高人说得借我身上一件高贵事物以避凶就吉,我就知道他是瞧上了太夫人所赐玉佩,心想只要镇妖祛邪,也就是太夫人造福一方了。听到这里,碧薇夫人连说好好,你做得好,待会儿我另赏过一块就是。汪一行一边称谢,一边侥幸这事算搪塞过去。
近期碧薇夫人察觉御香这丫头每次见到汪一行都会脸红,她觉得御香对这个俊朗青年有了心思。
御香是个美丽乖巧的女孩,碧薇也寻思来日为她找一头好亲事,但她的想法还未说出,御香就看上了自己也很欣赏的汪一行,这令她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御香虽是侍女身份,却有一种华贵容止,也极善解人意,碧薇夫人正是看上这些优点,对她极喜欢。尽管御香有时也会恃宠而骄,但都在夫人宽限的尺度内。可她对汪一行的反应,碧薇夫人觉得不太高兴。
雍容华贵、而且年事已高的碧薇怎么也不肯承认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会对自己心爱的美丽侍女产生了嫉妒。
此后,汪一行来王府,碧薇夫人有意无意的便能瞥见御香长睫毛的眼睛忽闪着一片情动的潮意。当汪一行述说见闻趣事,她总在一旁特别专注地听,脸上还会出现想入非非的笑靥。
一次,汪一行讲他到过一个气候寒冷的地方,说到得意处他竟夸张地杜撰道:那里冷得连火烛一点着就冻了起来,像是琥珀。御香听得出神竟忽略了碧薇夫人,率真地问道:那火怎么用呢?汪一行接过话头,也就面对御香借题发挥:冻火拿在手上取暖更方便,冷得实在不行了还可以掖在怀里,夜里照明也不怕风吹灭了。甚至那里人说出来的话立刻凝成冰,直到把它融化掉,才能听到话里说的是什么。
碧薇夫人见他像逗小孩般越说越起劲,便故意咳一声,聪明的汪一行察觉失态,赶忙说了个碧薇夫人喜欢听的笑话来挽回。他说京城有个裁缝,做官袍出了大名,有人问他:可有啥奥妙?他答:官袍长短,要看做官时间长短而定,新升官者,挺胸凸肚,袍应前长后短;当官儿年,心平气和,前后长短相等;做官到老,明哲保身,四方活络,逢人弯腰鞠躬,袍应前短后长。
这个一般的笑话,御香没笑,碧薇夫人笑得倒格外开心,还不住说,这个老裁缝成精了。
汪一行见好就收,赶紧起身告退,碧薇夫人竟第一回没叫御香赏他,汪一行也故作不知,与往常一样躬身退出碧薇夫人的视线,心里却告诫自己要小心了。
汪一行是何等聪明的人,他见多识广,却又常常显得漫不经心,他将自己设定在高山大壑之处,又把自己放逐于都市的浮华之中,他的探奇览胜之旅,只是作为他享受或出入浮华天地的投资。也以此,他才拿到了由碧薇夫人亲手签发的出入南都上层生活圈子的豪华通行证。在浮华天地里,他同样是个出色旅行家。
碧薇夫人心里明知汪一行经常说的是瞎话,但她欣赏他的叙述言辞。他的想像力是华美的,与喜佬民间俚语的说笑形成有趣的对比。汪一行道出那世上本不存在的景象,在他的语词中成为另一种存在,这使碧薇夫人感到愉悦。她喜欢汪一行和喜佬的叙述。他们都用语言制造了碧薇夫人所不能企及之处的幻想,使她在“愿闻”中得以抵达。
一具日益衰老的裹在锦绣袍裙里的生命,就这样一次次在别人的话语上出游,并且收获空洞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