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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人们凭想像,总认为我在南都以诗名画技取悦宁王,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还画了《十美图》,以博得宁王的欢心。并且还以戏说的方式把我弄得像个狂蜂浪蝶似的。人们认为我既然是寅,便是喜欢一逞风流和才名的酒色之徒。对此,我已没有精力和这些无聊与荒唐的好事者搬弄口舌了,可有几桩事还是有必要澄清。
我不否认宁王豪的确有让我为其所用之心,并且找我谈过多次,都被我婉拒。有可能我碍于脸面或出于对豪的某种尊重回拒时不那么明朗、尖锐或彻底。但宁王豪知道我和他不是一路人。以他的性格和胸襟,他也不会强我所难。问题的误区在于,后世以“胜者为王,败者寇”的定律判定豪作为一个一心谋乱的反贼,不仅凶狠跋扈,还是个气量窄小的人。他们看在我为后世留下了一些还过得去的书画份上,仍觉得一个风流才子,总归属于软弱文人之列。在宁王豪的施压下虽有退意,但多少还总有些就范,这样就使我处于受诬的难堪境地。
或许事情还得从那幅画,也就是《十美图》说起。在说到《十美图》时,又难免不说到那十个美丽的女人。
她们是我在南都所接触到的王妃、才女、美妇、小姐或****。
应该说在我来南都之前,宁王豪就看过我不少书画的。
他甚至对我还有些研究,当然主要是在诗书画方面。这其中他声言最喜欢我的仕女图,还着重谈了对《孟蜀宫伎图》、《簪花仕女图》和《秋风纨扇图》的看法,认为这些画线条细劲,色彩艳丽,笔墨畅快淋漓。
老实说,宁王豪这个人对诗书画还确实有一定的修养,也有爱才之心。不管怎么说这一点和我以往见到的那些只会玩弄权术、中饱私囊、贪享富贵的混账官僚相比,不知好多少倍。
一次宁王豪约我到他书房上日轩聊天,他再次流露要我充当幕僚的意思,宋之白和叶知秋也在座。我也再次推拒,重复自己以前就说过的话:寅是闲散之人,实不足为王计,但王的抬举我是心领了,只是寅觉得此生只能做个淡泊的专事诗画的人,无意政治与仕途。豪表示惋惜,宋之白也不吱声。叶知秋却开口替宁王做说客,我只笑着摇头。
叶知秋的俊雅与倜傥中透出一种文人的无行,嘴上功夫比文字要好,正经本事不大,却喜欢往大的动静里扎,人还是可爱,有玩头。只是这种人我看得太透,对别人,他或许是一道可口的菜,于我,味却淡了。宋之白是智士,见叶知秋白费口舌,便推案上一盏茶给他,口渴了吧。叶知秋也聪明,随即掀开了细瓷茶盖。
宁王豪心有不甘地对我说,以你之才,应该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一个人可以野心勃勃,却不可以平庸一世,否则浪费生命,有负上天的美意。
我接口道:有所作为,亦非政治一途。
豪亦反诘:那又岂止诗画一途?
于是,我与他竟相视大笑。
笑罢,宁王豪还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他眉毛一挑,似乎又找到了一个话题:有人说美是真理,有人就认为丑也同样可以成为真理。那么,二者便在极端不平等的情况下找到了平等。
豪啜了一口茶,眼光看看宋,又看看叶,最后还是落在我脸上。
让我来告诉你,不要去试图寻找什么绝对事物和真理,绝对的真理尤其在这个世界上一天也没有过。
真理是被人所用的。豪目光炯炯,仿佛看清了许多事物,他说:没有用的真理是不会在人群中存在的。
豪抹了一下修剪得体的胡须上沾的唾沫星子,两个指头捏拢,像揪住一条看不见的尾巴。说:那些自以为掌握了真理而把真理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他们本身就是背叛真理的实证。
豪的这席话,自然得到了叶知秋的赞扬。像宁王这样一级的人物,说出的话是要有回应的,这种回应即使言不由衷,也是不可或缺的。
我和宋以无声的笑,作为回应。宁王豪反而笑得更加爽朗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的笑是有感染力的。在笑声中,我领略了豪的磊落一面,他明了我的心迹后,也不勉强,只表示我在王府愿呆多久就呆多久,并说他早已仰慕我的仕女图,希望我在南都期间艺事上能有所精进,可能的话,最好画一幅十美图长卷,作王府珍藏。
既然宁王不嫌寅笔拙,我乐意为之倾心一试。我当即允诺。
宁王豪听罢露出孩童般的喜不自禁: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对于有才华的人,我不是感到嫉妒,而是要献给他由衷的赞许。我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欣赏他们的才华,向他们表示敬意。豪转念,他又道:只怕南都女子尚不足以让你下笔尽施丹青吧?
哪里哪里,我初到南都,就耳濡目染到南都人物皆俊采风流,美不胜收。我想这十美图中的十美,自然应该是以南都女子为原形的。
能走进先生画中的十个女子,实在是有福的,这也是南都的荣幸,她们的美貌必将流传后世。
宁王过誉过誉。我忙说。
宁王豪往座榻靠了靠,便轻松闲聊起来。
他说:天下的好山好水好女人,理应赠给诗者。众人就笑。他却一脸认真,暖,真的!
我说:好的女人像好的山水一样,妙在天然。
叶知秋插嘴:真正懂山水的人,必定懂女人。
但懂女人的人不一定懂山水,宋之白说:这有雅俗之别。
将女人和山水融会贯通的还是诗者人。豪总结性地说。我望着豪,他亦望我。二人又是相视大笑。
如果说第一次二人相视而笑,还有着客套与拘谨,这一次的相视而笑便了无隔阂。
这次上日轩的交谈,应该说是愉快的。尽管我回拒了宁王的再一次充其幕僚的相邀,但在二人共同倾心的艺事上,还是达到了一致的认同。
宁王座榻背后的画屏,是几茎斜插旁逸的淡雅君子兰,那仿佛是豪的背影,我出府门时不禁这样想。
豪是一个有着君子兰背影的王者。得出这种印象,我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也认为南都之行是值得的。
2
初到南都我是每三、两天便去王府教娄妃习画。我看着娄妃下笔,她的皓腕上的肌肤,以及肌肤下浅蓝的、透明似的血管,我有时不敢正视,赶紧把眼光移开,移到宣纸上,看从那只皓腕下滑出来的线条,那些线条风飞云动,有着别出一般的才气。但她还需要技法,才气不可指点,需要指点的是如何更好地把才气显露出来。作为画师,我觉得这是我对娄妃的所谓责任罢。后来,教画的地点改到了杏花楼。王府也就去得少了。其余时间我就到南都各处闲游或呆在阳春书院写诗作画。偶尔也被邀参加南都文人的雅聚,看到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侃侃而谈,各执一词地说对艺文绘事的见解,尽是摸人摸象似的兴奋,我便有一种鄙夷。幸好南都还有万古愁那样的诗者,我想。这期间宁王豪和娄妃特地抽暇陪我游历了西山。
西山是南都城外一座伟大的山,它另一个颇有魅力的名字为散原山。
西山收藏着火红的霞彩与凤凰的和鸣,还有云居之庵与记梦的石室。
道教净明忠孝道的发源地就在位于此处的西山万寿宫。它是道教三十六小洞天的第十二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的第三十八福地。
传说中萧史弄玉吹箫引凤的地方,便在西山第一峰的紫霄峰。西汉梅福曾归隐于西山梅岭的烟霞之中,而黄帝之臣伶伦炼丹得道、制音律于梅岭洪崖,江南名刹翠岩寺也在洪崖丹井之侧。晋时葛洪尚于山里炼丹,留下葛仙坛和丹井遗址。
我在领略了西山的丰赡博大、紫气苍苍之后,感觉到其作为“南都十景”之一的“西山积翠”,应把道宫、禅寺、丹井、传奇、摩崖、石坛、音律、梦室皆看成是它的丰厚积翠,不能单指山景里的奇峰怪石、瀑布流泉、竹鸡蓝雀、竹笋潭鱼等,所谓先有西山积翠,方有画屏绵延,这才大有深意。
宁王豪陪我登山临水,畅叙古今,瞻仰摩崖石刻先人圣迹,有很多感慨,发而为诗,但在风中朗呤,也就随风而逝。我虽没有与之唱和,却也有赏景、凭吊、怀古之慨,一一为诗,为七言六韵,或五言三韵,或口占一二,皆付诸于不记之爽赖清风。
天地之大,被天地收回也是一种再正当不过的事。我虽非大才,但凡大才者,正惟其大才难已接受官场文坛等诸多场合限制,惟独纵情山水之中,自然广大才能容纳和接受得了广大之才。所以千百年来有多少大才者将自己的清歌朗吟皆散发于山水,同时也被山水收藏,不为俗眼能见,这是最大的公平,又是天大的遗憾。
几天前,宁王豪陪我去游历唐永王李璘墓,永王起兵失败被斩,葬于南都郊外荒野,永王一部将世代为之守墓,繁衍为一个村落,叫水木(墓)黎(李)村。墓有石刻,为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李白为永王幕僚获罪。其实当时安禄山陷潼关,唐玄宗赴蜀途中,任命第十六子璘卒所部水师东下,已在灵武即位的肃宗李亨以为璘是来抢帝位的,便兴师讨伐问罪。李白蹲了狱,落难南都,作有《豫章行》,句中有: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
永王墓的游历,使我心境沉重。李白的遭遇,仿佛是一种对我的暗示。但宁王豪兴致不减,他说永王磷背得是冤名,和肃宗打了糊涂仗,最后死得也不明不白,可为后世之鉴。言下之意,他绝不会步永王磷后尘。
他要让人们对他有信心。
西山紫阳宫道长静墟虽年事已高,却有一副出尘之姿,仙风道骨。他曾是豪的祖父老宁王玄晚年结交的道友。静墟领我们参蔼了梦山石室、又探访了蟠仙七洞。
第一洞的洞口状似****,壁上大石如腹,有题刻:贞痕。
静墟领我们一入洞中皆不由哈哈大笑,豪说:此行可谓破瓜。静墟曰:道可道,非常道,道亦有道。
我戏言:不就是贞痕吗。众又笑。
钻到第七洞众人已累得气喘吁吁、大汗如雨,便止步歇息。
此洞甚是稀奇。其状似一间石头房子,上有巨石覆顶,下有奇石相擎,在巨石奇叠的缝隙,或为门或为窗,或似楼台,楼台门窗无不赏心悦目自成佳景。洞中宽而不旷,光线甚好,有石桌石凳,还有覆地之石平整如床榻,怪不得是洞天福地了。在这里真可如董仲书所言:取天地之美以养其身。
静墟道长说老宁王玄晚年常在此读书问道,和他弈棋品茗,留下了许多回忆。宁王玄曾与静墟袒露晚年心境。他说:早岁随父皇征战,风华正茂,视战事如戏耍,开国后受封为王又出征蒙疆,莽云苍苍,纵马如纵情,追求草原上的风和苍鹰一样真切的丈夫雄心。至皇兄登极,再回南都,岁月如流,双鬓添白,终于学会了看山看云,识破了世间宁静的激情和喧哗的假面。唉,其悟也晚……
谈到故人,静墟很感慨,他说:有的人会老成精,有的人则只会老成朽木。与前者打交道,你会感叹岁月最终付给人们的是应得的报尝,与后者相处,你会觉得最好不要让岁月把你捕俘太久,不如在未老之前与之干脆了结。玄是其老成精的动物啊!静墟道:你看看,而我已老得不成东西了,像是沾水的稀泥。只是前者往往会高处不胜寒,后者作为肉泥凡胎却不必承受那份寂寞。
宁王豪在梦山石室对我说:我的先祖洪武皇帝和祖父之间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先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从没有停止过令自己变得优秀的努力。而祖父后来却迷恋于谈玄论道。
在阴郁艰难的日子里,玄没有沉沦,而是转向了修身之业。以静读、悟禅、研艺、著述为要。他没有兴趣去和朝廷在待自己的厚薄上逗心。那样的结果,不仅是内心伤口的叠加,而且是耗费生命。他以另一种人生方式化解着朝廷对自己的冷遇与不公正。在王府后花园一个三面环水的僻静小山上,他种竹修亭,每日在亭中苦读悟道,焚香抚琴。他曾想为此亭取名题匾,但转念间又为这念头发笑,我隐身于此,就是要隔绝尘嚣,为世所忘,竟然还会有这等挂念。他曾异常英俊,但他老了,仅是侧面仍很迷人。他像个老狮子那样在秋天的阳光下,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当他在王府花园散步的时候,他显得十分从容、淡定,还略有欣慰。
那种欣慰是一个随时处于危险当中而又成功将危险阻止在院墙之外,或十步以外的欣慰。有荣誉的人总是能拿得起,也能放得下,他甚至随时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生命。也许那些时候,玄真是想忘了朝廷,忘了外界。可朝廷和外界没有忘却他,都在记挂他。
人们认为,只要宁王玄尚一日在这世上,就是一日的隐患。他们惧怕的不是玄的势力,而是他的智慧;抑或不是惧怕,而是嫉妒。
玄在南都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为朝廷明察秋毫。
玄哪天去了西山,到了梦山石室,和谁聊了多长时间。哪天又到了千佛寺。他的去意和谈话内容,都被监视者半为猜测、半为虚构从而得出荒唐推断向上呈报。
这呈报的内容自然虚大于实。但朝廷便以此认定,实质上已成化外之人的宁王玄仍是危险人物——阴谋动物改变不了阴谋诡计的心思。
他们甚至为自己的假设和虚构吓坏了。
他们哪里会想到,在天高地远的南都城里,早已没有了真正的宁王玄,有的只是如一袭轻风似的老人,一缕散曲似的轻风。只是,玄远没有轻风般的潇洒更没有散曲般的飘逸。
他甚至是活在最深的黑暗里,以出世的方式来对付最残酷的沉重。如果说他还有一点点潇洒与飘逸之姿的话,那也是他不肯沉沦的灵魂作出的苦苦挣扎,为自己最后的生命带来了一点稀微的亮色。
那些亮色就是他在那些艰难日子里留下的一本本著述。
玄在那些压抑与苦痛的日子里,常常高声朗诵一些伟大先人的诗篇,以此提升自己渺小而痛苦的灵魂,令他得到安慰和重新振奋,能够从容应对这个世界。他有时把自己的长吁短叹读进诗句中。有时把自己长流的热泪,也诵成了别人滚烫的诗。
他嘴唇牵动,全身为之颤栗。接受那些伟大灵魂的施洗。
读伟大的诗篇,玄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多么渺小,自己的苦痛多么微不足道。伟大的作品更多的时候是清醒剂,但在这种时候却又充当了麻醉剂的作用。
玄觉得自己的痛苦虽然是渺小的,但却是真实的。
真实的痛苦所需要的往往是麻醉——“只要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玄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只有死亡才能拿走一切,但死亡不会很快到来,所以在这之前每个人都有机会,熬过去,好时光在不远处……”
但,不远是多远?
或许他的孙儿宁王豪是真正懂他的人。豪一直认为祖父玄的谈玄论道是胡扯。是啊,就是胡扯。
玄逝世前,已老得快变成废墟了,可废墟也有废墟的庄严。
3
日将偏西,一行车马停在宁王玄墓陵巨大的影子里。
墓室凿山而建,墓前是王家气派的南极长生宫,内设冲霄楼、淩江楼、泰元殿、旋玑殿等,宫门口立有一对高大华表,上面刻满了道家符篆,神秘而幽深。它不会成为开启那个世界的钥匙,只能是黑暗世界的密闭之锁。我以敬畏之心扫视一番后,仍是满脸茫然。
豪没有说话,他像个庄重的影子挂在墓前。
已故的宁王,也就是曾经英名远播的玄,有关他的死因谣传很多。有人说他是服了洪崖丹井的丹药而死,有人说他意外中风而亡,更有甚者传言他是死于一代艳姬——世子妃的罗帐绣榻上。豪认为这都是鬼话,他只相信祖父死于无法排遣的长期积压的忧郁,死于他曾经有过而不能一展的雄心。正如火寂灭于空气的密闭,死于精神的窒息。但他忽略于玄死之时的高龄,超出了史书所记载的岁数。应该说,那些年玄是甩开了历史而活的,正如后来一位文人的暮年所写:“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甚至岁月也会嫉妒一个藩王在隐秘的****中活到那么大岁数。
静墟对我谈及这位已故老友的孙子说,他常独自一人在墓前徘徊。这是你来了,才叫我来作陪。言下之意他和豪是谈不来的,尽管豪对他还恭敬,但从这种恭敬里静墟只能品味到失落和在失落中对故人怀念的惆怅。
静墟告诉我,这是一块燕子饮水之地,玄生前曾勘探过墓地风水,是他亲自选中了这里。
我按照静墟道长的指点站在两座华表之间,背对王墓,头往后仰过去,从这个奇怪的角度竟看到王墓山脉主峰状似一只低头饮水的燕子,旁边两座小山极为对称,像燕子两翼。此时正夕风残照,芳草萋萋。一头老水牛,在王陵不远慢条斯理地嚼草,暮鸦在树梢上间或发出一二声嘎嘎晚唱。这是萧瑟与荒凉的时刻,多少雄豪百年后都得真是地将自己的激情与肉身交付于它。暮鸦与衰草也就成了亘古不变的风景。
走入阴暗的长生宫,豪的声音在空荡中回响,像一个徘徊的魂魄。他的忠诚贴身侍卫残夕站在一根宫殿石柱旁边,如另一根石柱。
豪对我说:你绝不会想到,我居然总是梦见自己在这里,在坟墓中,金盔金甲。
他似喃喃自语:一个把宝剑遗忘了的武士,如何战胜坟墓里无边的黑暗。太阳升起之前我就从梦中惊醒,那个武士终于能从坟墓里出来,在阳光下找到他的宝剑。
豪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提醒我对他说话的注意。其实我一直在听,他说:我对死亡的认识是从祖父开始的,我不知道一个人死了以后灵魂是否还真的存在。黑暗的墓室只能安葬躯体,却不能关住灵魂。一个武士的灵魂会穿过长长的宫殿和空空荡荡的街道、房屋、以及城池,然后在水上栖居或御风而行,像响自天穹的悲歌。
豪说这些话时,像个抒情诗人,但他的样子又像个无援的武士,即使抒情,他的声音也是冷的。我害怕死亡,豪说:可能正因为如此,才会经常梦见祖父的坟墓。我不得不一再到这里来和他的灵魂交谈。豪像是在将心里的秘密告诉我,说话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他要我安静,安静,像死亡一样安静。豪突然提高嗓子:不,不能这样,我要他以武士的名义复活,并且给我驱赶死亡的勇气。继而,豪又有些失落地:“但他却比我更害怕死亡所带来的黑暗。”
豪说他的祖父不是以一个王者和武士身份入殓的,他穿的是一身道服,有点不伦不类。他的盔甲至今放在王府的圣剑堂里,可能都生锈或被虫蛀了。豪说,我本身或许就是祖父在坟墓里做的一个梦,行走在太阳下。
走出阴气甚重的长生宫,豪的脚步在门前的华表下停住,他对我说:其实祖父一生都想有一个强悍的梦,他曾按这个梦去做,后来却害怕这个梦,就像华表上的符篆,他要人把这个梦封存起来,永不示人。
一个在世间活着的人,可能是出自一座冰冷墓穴里死者的梦。
豪的话使我打了个寒噤,他说的这句话别人也或许说过,但在一座陵墓前说,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看到美丽而苍凉的西山挂在夕阳下的天边,像死亡一样既庄严又充满再生的活力。
走出王陵时,我发现一个农民躲在路旁的草丛里屙屎,他蠢蠢欲动的身子使那些茅草款摆不已。
在打马而归的途中,一块乌云像只硕大的手掌托住西下的太阳,而一束强光如倚天长剑从云隙刺出,大有劈开巨手之势。一只鹰在天象险奇的空白中自由自在地飞,像孤独的神的渡船。它的瞳孔里是太阳的帝座和光芒的神杖。
马蹄丈量的旷野
不过是一棵草与另一棵草的距离
豪在马上默诵着谁的诗句,一字一句清楚地蹦入我的耳朵。他的面孔涂染着夕阳的血红,双目迸发出光彩,好像被天上的鹰和有关的诗句打动了情怀,他身后的残夕却似一道山影悄然追随而来,有一种陡峭和神秘的威严。
马蹄把道路带向远处。
4
应该说在我触摸到宁王的心迹之后,所感受到的与其说是他的野心,还不如说是他的无奈、恐惧、落寞与孤独。
他的反叛,是从对王府的逃避开始的。
祖父的亡灵牢牢攫住了他,他只有以阳刚的方式来对抗。这种对抗的外在扩大与加强,使他在惶惑中,又迷失了。我已然感觉,宁王豪是个迷失者,我对他或许是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