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阉割之痛是永世难忘的。瑾一想起,裤裆处还似乎隐隐作痛。不堪忍受的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年,瑾才六岁。
一间黑咕隆咚的房子。六岁的瑾被人用绳把腹及腰间绑紧,然后下身那条小小的****用热胡椒水擦拭着,他恐惧,想叫,但嘴早让一团脏乎乎带有异味的汗巾堵住。只有眼泪哗哗往下淌。双脚像被大石压住,整个人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任由摆弄。
瑾清楚记得一把镰状的刀,刀口像吡着的牙,刀身有磨不亮的黑锈。
他听到一声干咳,见拿刀的手飞快一抖,便感到虽然很小的****却也齐根而落。疼!疼!还是疼!
便觉得有人将一个栓子插入尿道。创口被浸过冷水的纸包上。一连三天躺在床上,滴水不进。
一连三天,他的小命在黑暗中浮沉。那间房子,如同棺材。
三天后,有人拨去栓子,尿水喷涌而出。下身已空空荡荡。他记不清自己的物件是什么样子,但永远忘不了那只手,拿着镰状刀子的,干干瘦瘦的手,像一根骨头。
****的缺失,使他成了今日的太监瑾。
现在他知道,阉割就是给男人去势,将他作男人的资格拿掉,让他在女人面前没有家伙好搞,或者没有占有的优势,就像一个没有武器的人,满世界的人都强似他,叫他难堪。
要知道拿掉****的命是如此黑暗,他宁可做一辈子土里刨食的农人,至少面对一个女人,那还是男人。面对偌大的世界,纵然什么都没有却还有做汉子的资格。
一个阉人,每个女人都是对他下手的刀。这不公平。他们的下身虽然都是平整的,却不是平等的。一个宫女可以嘲笑一个没有把柄的宦官,一个宦官即使是官,也没有底气去嘲笑一个同样没有把柄的宫女,哪怕他权势熏天。这平等吗?
瑾一想到这,便每日都在心里霍霍不已地磨刀,磨那把又黑又快的刀。他巴不得从皇帝开始下手,把天下男人都阉了,那才叫平等。如果天下男人都像他一样,女人面对一个没有把柄的世界,她还得意什么?她们也就算不得女人了。他要用支配男人的权柄去摆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爱情不可能像霍乱一样流行,阉人一族就是永远与爱情无缘的人,他们没有霍乱的免疫力,却有爱情的免疫力。爱,尤其是异性,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面对这个美丽的花花世界,他们没有开启的钥匙。
瑾觉得这种认识和体验在今天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了六岁黑屋里的一刀之疼。他打量着自己的手,居然也变得干干瘦瘦。他反复打量着,这样的手是不缺一把刀的。他叹息一声,眼眶有些湿润。
他觉得即使自己做下的任何事,都会因为这阉人的身份而无辜。
我是阉人,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事已把我排除在外,我只有拣那最坏的。
瑾觉得自己可以再黑一些。黑,他要用心里的墨汁涂黑这双手,涂黑这个世界。
谁要和我的这份黑过不去,他就会亮出藏在黑中的最锋利的部分。
他知道宁王豪有漂亮妃子,“是不是觉得自己****大,硬要和没****的人过不去?”
瑾在向南都派去杀手之后,为自己作出这种决定而感到心痛。他认为这个世界对他这种人太缺乏同情心了。
我是谁呀我?一个没**的人,能和你比吗?
瑾甚至对扬言“清君侧”的人感到愤怒。太不近人情了!他叹道。
如果我是南都的宁王豪,就啥事也不会发生。
瑾这样想,或为自己这样寻借。
这天,他破天荒地摔了一个瓷瓶。是当着东、西厂和锦衣卫几个头领的面摔的。
他们觉得自己和瑾一样无辜,不能承受瓷器之碎。他们知道瑾惦着宁王府的宝剑。都不吱声。
瑾报复,报复也就成了他的发泄。
他诡异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来自地狱的寒气,仿佛阴风阵阵。
若干年以后有人透露,当年司礼太监瑾营造秘宅,以帮皇帝搜寻美女为名,竟也为自己的秘宅充填了美妇。瑾郁闷之时,招来美妇,让手下将其扒光,唤狼犬以猩红的舌头,舔美妇****,待湿津津的舌头舔得妇人呻吟不已,既恐惧又难以自持,瑾便有一种快感,是对女人报复的快感。
手下便带来一个精壮裸男,瑾要他与在迷荡中的美妇像狗一样交配。
瑾面色铁青,看着那条汉子最终瘫在美妇的白肚皮上,召来职司阉割的太监,强架着那裸汉,将他又长又大的****割下,喂伺在旁边的狼犬。
看着狼犬将壮汉的男根有滋有味地吃尽。瑾昵爱地拍拍狼犬脑袋,脸上才有笑意。据说那些汉子,也是精挑来的,条件只有一个,要男根雄壮、突出,别无其他。
2
东厂,名词。从表面看波澜不兴,根本看不出其词意实际内容,但它却是中国最大特务机构的指称。它和绑架、暗刺、虐杀、告密、投枷等一系列恐怖的动词相关,甚至以此可延伸断脊、堕指、刺心、炮烙到饮鸩、割喉、灭族、凌迟、抄斩等在汉语中不能容忍的词汇。它以堂皇的借口进行公然的杀戮与迫害,它把蛊惑背叛作为其行为的最高指针,并以此震慑和稳住来自各种倾覆危险与图谋的可能。
东厂是一个时代的屠手,小道消息收藏者,阳光的反面和帝都巨大投影覆盖下的黑暗之树。
黑暗之树上停着传说为鸩的死亡之鸟。据说鸩的叫声能使宴静无云的天空骤然阴晦,淫雨绵绵。鸩以毒蛇、橡栗为食,其飞行于树上,树下数十步内寸草不生;其掉下的尘屑,可使农作物枯死;落下的粪便,能使石头变色后碎裂;其饮过的水源,百鸟家禽再饮即毙;这种鸟外形美丽,但看见它的人,眼睛便会瞎掉。古代笔记中写道,鸩鸟最烈处在于羽翮,其飞翔的姿影从酒面划过,微波不兴,如画的羽色投在一杯酒里,人饮罢,五内俱毁。此说有个既美且恐骇的叫法,称:画酒杀人。
历代宫廷药师都要奉皇帝的命令用鸩羽调制一种世上最毒的酒,叫鸩酒,用以赐死那些不听话的臣子。
被赐死者总能接到两种东西以供选择,一为白练,一是鸩酒。更多受死者愿意选择鸩酒,传闻饮鸩致命者,在生命最后能获得一种飞翔的幻觉。
一只死亡之鸟引领着受死者的灵魂,飞落到黑暗的大树上,眼睛如炭火在暗夜移动,它发出的叫声使闻听者恶梦连连。
东厂和锦衣卫连起来,是一个身子的双头蛇,其勤勉与劬劳之力,造成了一处历史的巨大困顿。只是,东厂的行事更加诡秘,它是公之于众的悄然潜行者,因而便有一种无孔不入的威慑。东厂人的外部包装没有锦衣卫的明显标示,但在官署中也有制式穿戴,只是其出入于各处便是将自己包藏起来。不易觉察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东厂的历任首脑深谙此道,他们要在人群里制造的,就是官方不能以开宗明义方式撒布的,对于看似庞然大物的脆弱政体的惧怕。这也就是真正的恐怖往往以反恐怖的理由与形式得以存在的原因。
东厂设于明成祖永乐十八年,初期只是个监察官员的机构,慢慢延伸到缉防谋逆、言论、奸恶、镇压内乱的巨大特务机关。
东厂一设立就由内监掌管,后来专用司礼监秉笔太监第二人或第三人。
主持东厂的掌印太监的全副官衔是: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提督东厂,厂内的人则称之为督在或厂公,在掌印太监以下。东厂的主力干来自锦衣卫,或者说锦衣卫的人在东厂任职。东厂人的穿着不似锦衣卫要突出宫里豪华仪仗的特点。东厂侦缉范围上至官府下至民间。官员百姓被他们折腾得厉害。在朝中说话算数的不是阁臣,是东、西厂都在其下的司礼大监。
明朝为使皇帝绝对的集权,不设宰相。国初洪武年间,明确规定太监不得干预朝政,归吏部管,阁臣也无地位。皇帝一人精力毕竟有限,凡事如何管得来?至明成祖时,太监和阁臣的地位便在相互制约间有了回升之势。
皇帝被四面八方的奏章压得抬不起头来,便从翰林院选人到文渊阁任大学士。皇帝作出决定后,由文渊阁大学士做出案文,代皇帝批复。大学士通常有三十来人,依次为首辅、次辅、三辅,由首辅执笔起草票拟,其他人出建议。首辅票拟代行帝旨,实际等于宰相。后来皇帝又在自己与内阁大学士之间加了一道程序,即内阁把文书票拟送至皇帝之前,需由司礼监加以整理,皇帝阅过,少数亲批,其他皆由司礼监批答,并执掌传圣旨事。这便将司礼监推到了极其重要的位置,尴尬的却是内阁。
司礼监是宦官总管,各监局及东、西两厂全部宦官皆听命于他。
除了皇帝,任何人都在两厂的侦察以内,皇帝对这两个机构也异常看重,颁发的关防也非同一般,东厂奉差关防是篆文的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还特密封牙章一枚,一切该封奏的都以此钤封。
钦差,足可凌驾一切官员之上,何况还有钦赐密封印章,东厂密报不必经过任何手续便能直送皇帝,即便夜深,也能从皇宫门缝传入,门内的人会急呈皇帝,这种特权使东厂在人的心目中不由心存畏惧。哪个官员吃得起东厂的一本密报呢!在这种情况下除了皇帝,就只有司礼太监能够悠哉游哉了。
皇帝是个十七岁不到、却喜欢到处游乐寻欢的少年。
他颓废、荒唐,为他所信任倚重的司礼监是个看似面如皱纸的中年太监瑾,但他的脸在少帝眼里,那每道皱褶都是笑靥,他能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皇帝,不断诱往更为神秘的情事。
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瑾也会为自己这种无能的力量而哀叹。
当他独坐在幽寂、空落的司礼监院崇圣堂里,只是无聊而又永不厌烦地把一幅幅纸耐心地对折、再折、然后揉皱、搓成团,再一点一点撕碎、撕碎。谁也不明白他这些动作意味着什么或有什么意思,但他总是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个动作:
撕扯。
3
宫廷的沉闷,黯淡了东风少年的绚丽朱颜。当薇薰的绿意拂动宫闱的时候,少年皇帝总会生起了南游之兴。他利用朝议之机,以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提出来,照例遭到朝臣们拼命反对,他拂衣退朝。谏阻的奏章仍如雪片飘满了案头,把少帝的一双手都覆盖了。这其中尤以翰林院编修、南都人前状元舒芬谏得最起劲,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开口就搬来国家、朝纲、兴亡、历史、社稷之类的大词压人。——也太夸张了吧,欺负我年少?
少帝真想撸起袍袖用压在奏章下的手,痛揍那厮。
他只有躲入豹房,不理那些啰嗦。大监瑾紧随少帝,像一个忠实的影子。
少帝出殿门,就见烈日下的御道上跪着宫禁军官,上前一看,不由火起:张乙!你是我的金吾卫指挥,也跟着起什么哄凑什么热闹?
皇上,正因为臣下是金吾卫指挥,知晓国是日非,军国大事堆积如山,都有待圣裁,所以才敢冒死跪谏,请皇上打消南巡念头。
瑾一溜小跑过去,伸脚泼张乙伏地的脑袋,去去去,别挡着皇上的道,要跪回家跪去。
少帝趁机抬腿走人。
张乙掉头朝少帝背影大呼:皇上,你若不见,臣只有一死以谏了!说着拔佩刀横到颈上。
别,别别……别脏了御道。瑾以手示意,却不是真阻拦,仅似挑逗或不屑。
少帝充耳不闻,自顾走去,太阳投在黄色龙袍上,他也成了一团黄光,连淡淡的投影也没有。
张乙心一横,握刀的手就往下勒。宫中禁卫见状,急抢过去夺刀,已是血流如注。
少帝在前头停步,头竟不回,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对瑾扔一句:你去处理吧。
瑾会意,颐指气使地命令禁卫们,逮张乙下狱,杖八十。
少帝继续挪步。
张乙忍疼,哼也不哼,死跪于原地,几名禁卫只得使蛮力把他抬起来,扛走。御道上一摊血,是张乙颈上滴下的。瑾跪左膝,以右手中指在血止蘸了蘸,点到舌尖上轻微一舔,眯起眼睛。
偌大的宫禁之地,阳光冰冷而清寂。
史载,那次少帝一时的南游之念强遭谏阻的结果是:兵部侍郎黄巩等人下锦衣卫狱,金吾卫指挥张乙受杖八十致死。翰林院编修舒芬等一百零七人逮系,着于午门前跪罪五日,各受廷杖三十。其他因谏阻杖责致死者达十一人之多。
廷杖地点在午门,由锦衣卫校尉充当执行者,司礼太监监刑。行刑时,午门西墀下戒备森严,御林军旗校分三层围成方框,他们手执刑杖,袒露胳膊。站在方框正面的是戴红盔银甲的锦衣卫使,两侧为各三十员持杖锦衣卫。
锦衣卫使冷器,是瑾的亲信。作为监刑者,瑾坐在冷器右边的一张宫椅上,冷器伺立。
锦衣卫行杖,能把人打死,也能把人打伤。
受杖人的性命在司礼太监瑾的一念之间。
锦衣卫行杖只看瑾的靴尖下手。
靴尖呈外八字,行杖稍轻。
靴尖内敛,受杖刑者必死。
时任金陵兵部主事的阳明君见权阉猖獗如斯,热血汹涌,上疏一本论瑾奸邪,此疏未达少帝面前就由瑾私阅了,即矫诏,令阳明君挨杖五十,打得平素不动声色的老农模样的大学问家也喊爹叫娘不迭,但没求饶。
考虑到阳明君的影响,瑾原本内敛的靴尖最后还是往外八开。
八开的靴尖显然有些勉强,或迫不得已。
阳明君也就在自己的虚名下,拣回了命。
臣子在午门喋血,少帝却沦陷于****。
少帝的豹房,见不到臣子的血,有的是褪去衣裙后呈现的美人香艳身体上颤动的雪乳和樱桃,而臣子却在皇帝的行淫中死去。
皇帝的豹房每日发出快活的呻吟,它是建在栅栏内的孔雀之屏、猛兽梅花爪印和鹿苑之间的另一片宫禁。有太素殿、天鹅房、船坞、院御、厢房。密室勾连沿栉列,内侍环值,人称豹房祗候。少帝喜称豹房为新宅。
豹房位于宫城西北之地,是明正德年间最为神秘,也最为人非议的所在,是皇帝对祖制皇宫大内的一次快乐颠覆,同时也是一个不安分少年内心野性、疯狂、奔逐、暴力、性向往的幻象整合,是笼中的放纵与小心抓捕的游戏室。它起于绮情声色少年的奇想,成于老谋深算太监的得力营构。
豹房内部是转身的复式结构。
在拐弯中抵达,触碰到裸露的隐秘丛林。豹房没有四时概念,只有浑浊与暧昧的光亮。它的墙壁没有多余的镂花格窗,装裱着布满细致汗珠的粉红皮肤,作为秘合的狂欢处所,它以乳房状的酒杯纵饮,通宵达旦。
此外,豹房还是臀部,情色物质贮藏库。当皇帝簇拥美女、歌僮及双性恋者带着随从、近侍、胡僧,挺进帏帐、暗门、暖阁、绣榻与莆团时,那个扔在豹房外面的朝廷,却落入太监的股掌。
少帝行淫纵欲,太监一手遮天。连续罢黜五十三位大臣以发泄私结在心的无**之恨。
瑾痛恨自己为皇帝建豹房,痛恨自己费尽心思为豹房搜罗了那么多美女,每当皇帝进入豹房,他觉得都是对自己这个阉人的嘲笑。
瑾痛恨所有的男根,痛恨挺拔的****的****,尤其是皇帝的,他做过一百次忙着阉割皇帝****的梦。一裤裆的血,草纸擦也擦不净;上药、上药、再用草纸垫着裤裆。他在梦里兴致勃勃地忙着,用干瘦的手亲自为皇帝操刀。
两手的血,天哪!
****一割,就像拧开了闸,哪来这么多的血呀!
瑾常常被这个梦吓醒。
瑾知道自己阉不了皇帝,他梦里一次次阉的是他自己——那痛楚体验和耻辱经历的残酷回忆。
瑾只有不断为皇帝提供美女,让他在****里沉溺。
瑾觉得,这是对皇帝实施的不是阉割的阉割。他认为豹房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充当了阉割皇帝的手术台。瑾使的是软刀,但是双刃的,其名称就是****。
所以皇帝进了豹房,就等于进了他的圈套,他会随之产生隐秘的兴奋。每当这种时候,他坐在黑暗中默不作声,脸上纸皱般的痕迹更为密集,他取过案上一只细颈圆腹瓷瓶,用干瘦的手指抚摩着,抚摩着。
瑾喜欢收集瓷器,他的密室里除了阴影就是瓷光,他在其中转动着,异样诡黠。
瑾是个瓷瓶的迷恋者。
豹房是一座迷宫般的精舍。
精舍里有很多房间,房间的布置华丽且豪奢。每间房里都有一个固定的母豹式的美人,其裸卧之态,如随意搁在浴巾上的一块肉色香皂,在静候一只手将她抓取。房门外永远侍立着武士,腰悬“随驾养豹军官勇士”令牌,有着“豹房武士”的荣誉身份。
豹房武士只效忠于那个面色苍白的浪漫少年,并以光荣的权利和责任,为他的猎色望风,为他的淫乐守卫,为他的精疲力竭保驾。
享有帝国无上荣誉的豹房军官,个个武艺高强,忠心耿耿,他们自然也享有高出其他军人的特殊待遇,在普通军人面前,他们是将军,外出执行公务出示身份令牌,见者都得低头,他们的待遇和荣誉都在令牌上,豹房武士各有其牌,无牌者依律论处,借者及借典者同罪。
作为少帝出巡或驻京的一支最贴身亲信部队,豹房武士是权倾朝野的司礼太监瑾惟一无法染指的力量。
因为没有谁能动摇豹房军官对皇帝的忠诚。
有忠勇的武士环护,有瑾代为处理政务,少年皇帝便大可以在豹房里奇思妙想地淫乐了。
一个在幻觉中变化的美人,使一块布经受风的提弄,一个少年天子的幻想就像风一样无边无际。据说,少帝在豹房一次见美人小溲,美人脖子上围了条豹尾,在经过大扇纸窗时,莹莹的光衬着,突然间真像只直立的豹子。一阵隐秘的快感攫住了少帝的心,他亲自微服乘上那驾黑马车跑到灯市街老皮货店,采购了一车火狐、银狐、紫貂、水獭、虎豹各色皮草等,兴冲冲赶回,要所有美人褪除衣裙,粉颈上挂貂尾、獭尾、狐尾、豹尾,腰系虎皮,在豹房作兽状爬行,追逐、嬉戏,他俨然是只豹王,逮住一母豹,兴起之时就按在地了,模仿动物的姿式交配起来。那些日子豹房窗外的主要风景,是蛇一样延伸的青色屋脊和蓝天上的一卧耀眼云絮。
黄昏:天帝的黄金马车在屋脊上****成灰。
此后依稀有几句诗,不知谁写的。
——太子读书,骑马
到东门去射箭,追赶一头豹子
不再回来
4
他坐在椅子里扯。拼命地撕扯。司礼监瑾有撕纸的怪癖,很神经质。
椅子太大,几乎要把他干瘦的身子陷进去,那是一只虎口。他只有拼命撕扯,才能拯救自己。
飘散的纸屑如落叶,却不能成为翩翩蝴蝶,而只能是死亡的花瓣。
瑾心里清楚,表面上他好像已经把少帝摆平了,处处都由他,让他坐了现在的位置,少帝只一心迷恋在豹房乐此不疲。但他知道,少帝也是一只豹子,说不定有一天就会对他张开血口。而现在最令他伤神与感到威胁的是南都的宁王豪,他口口声声说宦官乱政,要起兵用太祖皇帝所赐的宝剑来清君侧,振朝纲。明摆着首先就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他数次试图让少帝以平乱之名发兵南都,可少年皇帝总是不为所动,他或许尚耽于其叔侄之情吧,这个竖子。瑾暗地里恨得咬牙。
尽管南都一直都有皇帝和他的人手在活动,但他感到不太得力。
解决南都的关键有二,一是太祖皇帝御赐宁王府的太阿宝剑;世人都知道这是大明帝国最高的荣誉,也是太祖生前拥有的两把宝剑之一,另一把龙渊剑早已随太祖葬于皇陵。独剩这把剑在宁王府,这就成了宁王豪随时可能扯大旗理直气壮来作乱的幌子。剑是要饮血的,何况是太祖打天下的宝剑,这把剑一日在宁王府,就会成为朝廷一日也不得安宁的隐患。瑾不止一次对派去南都的人这样说。其实他潜在的心底还有个隐秘愿望,作为一个失去男根的太监,他渴望拥有天下的利器,他梦寐以求获取象征最伟大男人****的太阿宝剑。所以他要谋取它,以慰藉和填充自己的最大的隐痛与虚位。
宁王府一旦失去了太祖御赐宝剑,不仅失去了最有号召力的借口,朝廷也能以此问宁王之罪,不必大动干戈便可销祸害于无形。
二是除掉宁王豪,若是盗剑不成,只有动用特殊手段暗杀宁王豪。
这两点他没有告知少帝,但他派去南都的人正在这样做,只是效果极不如意,宁王豪的防范能力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此刻他想动用手中一张王牌,由他一手缔建的秘密潜伏组织偃卧者,来完成刺杀宁王豪的任务。
偃卧者属于黑暗,是不动声色的黑,在没有得到瑾的指令之前,它的最大的使命就是:偃卧。
偃卧者是人们梦中的危险,甚至就是梦。
梦中杀人的人必须是死亡,他将梦主杀死了,自己也就永远关闭于别人的梦里。
谨曾东、西厂、锦衣卫的统领阴冷地笑道:我的手下都是一流的死士。说罢,他朝旁边两个表情同样冰冷的手下稍点头。
两人跨步上前,当即用短匕把自己刺死于中堂。
血,溅在统领们的身上,皆惊得目瞪口呆。只听到瑾说出比死更冷的声音: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不做梦,没有人能发现梦中的偃卧者。一旦偃卧者醒来,死神就出现了。
瑾的眼光从恭敬的统领脸上颇有意味地扫了一遍。说:死亡,是我送给宁王的最好礼物。
他手一撒,像是将一份心情毫无保留地抛出——纷纷扬扬的纸屑,像落叶,又像死亡的花瓣,飘落在两具尸体上。瑾觉得那是死神的请柬,通过他的手散出。
他是散发死神请柬的人。人们害怕他,他就高兴。
瑾的死士曾说过,就是公公命令我去杀自己父母,也会毫不犹豫。瑾认为他们做得到。
有时候,瑾觉得自己也是个偃卧者,——皇帝身边的偃卧者。
他仿佛自言自语道:该是唤醒偃卧者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