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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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爱是黑暗的

1

阁中帝子的哀愁在日夜不息的江流下锚,把滕王阁牢牢拴在岸边。月宫女子的孤独与忧伤,倒映在东湖上。

东湖的杏花楼在一片蓝色雾霭中显得很不真实,就像一幅尚未完成只初显轮廓的水墨画,它的白墙灰瓦与琐窗飞檐,以及寄托先人对马崇拜和礼赞的马头墙,把一种神灵与祈愿寓意其间。隔湖相望,虚幻而空灵,走进去简直像是不可能的。当你接近它时,其朦胧便被揭去。从局部开始,一处处变得真实可信起来,直至摸到那个门,你才觉得初始那幅未完成的画的印象,是多么的不可靠。

总是翩跹在一石陈卧的桥头迎接,将我引进杏花楼,它的琐窗、飘檐、月门,逐渐为我所熟悉起来。

娄妃喜欢在闲云馆习画。珠帘一卷,东湖的景观也像一幅画,尽收眼底。夏日的荷香把人都拥裹着,心里便全是香气。这时下笔,纤毫过处,仿佛荷香的绮丽留痕。娄妃的画风也就纤细、瑰奇,水墨渲染的却不是繁艳,而是把心头的美好拿去。这一点,我从她近期所作的画中感觉到一幅比一幅明显。但这不是我指陈的技法范围,而是不能修改的心灵呈示。

画上的每一笔,都是心灵的闪电,谁能修改闪电?

娄妃出示过一幅《寻春图》,并有诗题跋。画中骑在马上的男女出行者,皆面目不清,甚至面孔都是没有表情的空白。马却漂亮,有唐人韩干与张萱的笔意,线条细致,着色讲究。我留意到两匹马的马蹄,男骑者的马蹄上落了很鲜艳的一点红,像踏过落花,又像沾了血。

女骑者的马蹄雪白,像是根本哪儿也没去,立在原地未动。

虽名为《寻春图》,画上竟没有一点春天的内容,是空白,或春天已被男人的马蹄踩碎了。娄妃说,这画是记那次西山之游的,我没吭声。

再看题诗——春时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着意寻芳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娄妃说:画是新墨,诗是旧作。旧到什么时候?哦,已像是上一世了。

我记得那次西山之游中,娄妃是着意参拜了几座庙的,她虔诚的样子,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她与佛,或她心中有佛,佛心里也有她。当时我便想,她在祈愿什么呢?

另一幅印象很深的画,是娄妃以屈原《九歌·山鬼》诗意所作的《山鬼图》。一女子裸体骑在豹上,孤零而失落。

画中的女子那么美,却只能与一只豹子做伴,为什么?看娄妃题诗,感觉完全是山鬼的。

你骑着花色斑斓的豹子下山,

猕猴桃的乳房 金光闪闪,

我找遍了一处处幽谷与深林,

当年的山盟呀,只遗下时间的伤痕。

——《山鬼·今译》

娄妃是有幽怨的,美丽的娄妃在别人面前,可以把内心藏得很深,但她不会隐瞒自己的笔。因为她是把灵魂在笔上作了抵押的,那抵押在笔上的灵魂,深深触动了我。但我不能说,我是她的画师,只能指陈她的技法,不能指陈她的灵魂。

如果我能说出对这些画的内在感受,就等于是在敲杏花楼里的另一扇看不见的更隐秘的门。

那,也许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最可怕的禁忌。

然而,娄妃在一次习画的间歇,凭栏观湖,水面鱼光一闪,像鸟飞出内心。娄妃凝视着湖水,仿佛在自言自语。

鱼有时会跃出水面,它看看世界又回到水里,人的一生就像鱼跃起的一瞬……

鱼,鱼玄机。她竟说出了一个唐代才女的名字。

或许那是我们早期极为有限的闲谈,也是进入一个更为广阔的相处空间的开始。

她说,看到湖中的鱼,就会想起那个叫鱼玄机的女诗者。她的名字,宛若翩翩惊鸿,从我眼前掠过。

我便吟道: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霄是散仙。空卷珠帘不曾闲,长移一榻对山眠。

好一个“长移一榻对山眠”呀!娄妃感叹:只是才女不年,古今最痛。

鱼玄机的命运是让人长叹的。

一个女子会吟诗作赋又能怎样,照样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娄妃说。

人虽掌握不了自己命运,却不是不能掌握自己承受命运的内心感觉。

寅从娄妃的感叹中触碰到她低落的地方。他说:所谓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情绪变化,便是人的精神。人强,就可控制。人弱,七情便起波动。医书上称“邪气”,佛教叫“心魔”,所以要除邪气,斩心魔,只有这样,不好的命运到来时,人也能承受得住。

谈到鱼玄机,我们都有相似的感叹。

鱼玄机出身寒微,16岁嫁给了一个叫李亿的宦官为妾,17岁到长安咸易观做道士,24岁因杀婢女绿翘而被处死。

她的死,与其说是以死抵死,倘不如说是一种思想或爱之死。

据说婢女绿翘夺走了鱼玄机深爱的男人。

那个男人爱鱼玄机的才华,更爱婢女绿翘的身体,灵与肉便不能相合,而鱼玄机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她是对那个男人的灵肉都完全爱的,所以一旦失去,便把她抽空了。

她是因妒而起杀意,还是以杀来捍卫自己的灵肉不让别人侵占。她的错,或许就在于——她不得不错。

因为爱得越深,就离死亡越近。

全身心地爱一个人,就等于把自己装进坟墓——爱即死。在归宿的意义上,是黑暗。

是的,有一种爱便是黑色的,但在情人的瞳孔里却是如此美丽,仿佛碧蓝的湖水。

2

关于美女与才子,世人不乏把好水搅黄的本事,何况是娄妃和寅。后世流传下来的诸多说法,充满了对蛛丝马迹的发掘,扩大与延伸,极尽臆想与猜测之能。流传最广的一种便咬定二者是有私情的,杏花楼是他们幽会之所。另一种说宁王是在察觉娄妃和寅的私情后,专门将杏花楼作为娄妃的幽禁之地。杏花楼三面环水,仅一条青石搭岸,幽禁一个人与世隔绝,那是最好的地方。

事关名节。正史在一个美丽的女子身上,偶尔也会显出些温情脉脉的慎重,但那慎重是可疑的,或许执笔的史官尚年轻,正在沉浸于一场欲罢不能的恋爱中,或许那史官的铁笔本身就想掩遮一些什么。总之历史的真相在所有的文字表述里,都是经过改写的。依据改写历史的文字来考证历史,是多么的可笑。

正史里有关娄妃的点滴文字,都写得清白贞烈,偏偏缺乏生气,仿佛是有意要编一个有大义而又忠君的人,便把娄妃与宁王豪对立起来,但她又是贞节的。于是历史在这一页,也便有了忠贞节烈,在冠冕堂皇的舞台上,让世人来看清。然而民间的传言,也就显然成了一种反动。

人,不是神。宿世的,皆为肉身泥胎。何况娄妃这样美丽的女子,怎样去逃脱情感的发落,或许只有随业沉沦才是真实的。

娄妃仰慕寅的才华,初次见面留下深刻记忆,甚至觉得寅是来自唐朝的诗仙,当宁王豪疏离了她之后,她在沉沦,也在挣扎。

不知从何时起,娄妃会经常梦见一个男人与她默默而又专注地做爱,使她快乐、兴奋。娄妃一直以为是丈夫豪,终于有一次她在梦中看清了那个与她做爱男人的脸,居然是寅。娄妃为自己潜意识的性倾向感到暗自吃惊——沉重、困惑而迷茫。

因为爱,才放不下。杏花楼写有她对宁王豪欲爱不能的痛苦,也有湖上风飞云起的冲动。

闲云馆倚栏,便能看见湖上的灵应桥。水的气息,使人感到一条鱼的生存世界。湖水仿佛永远是静谧的,湖上的灵应桥建于唐代,石头架构、弧状的桥身,有着无与伦比的优美。灵应桥上常常有个吹箫的少年,桥下的桥孔内常泊白色木舟,传说舟上常隐卧一对作爱男女。夏日的正午,艳阳如炽,桥孔格外阴凉,阵阵荷香袭人而来。

东湖闲逸的波光像一层闲撒不匀的银粉,敷在暗绿的绒面上。娄妃有时也幻想着从这里放一叶扁舟,和自己的爱人从此消隐于江湖,把一切烦恼与幽怨都抛在岸上,那该多好。然而,宁王豪舍得下那片岸吗?

他肯与娄妃泛舟江湖,过了无牵挂的日子吗?

他不画山水,怎能寄情于山水。但他惦记着江山。

而那个寄情于山水,也寄情于她的人,是谁?而且又能是谁呢?

别问千年古桥上次箫的少年是谁,那载梦顺流而远的小舟与岸无关——这是后人的诗。

杏花楼是悬置的。

仿佛凌空虚蹈的一个奇观,它的另一个名字又叫水观音亭,这是娄妃在杏花楼出现前后的数百年里被人指称的。

在波平如镜,容纳天空、云朵、鸟和风的幻象之上,它突兀而起,像南都伸向空中的一枝被绿包裹的白色花蕾。一桥如枝,细而古。而有人在这支花蕾里作画、午憩、梳妆、观鱼、惜春、忧郁、遣兴、谈艺、焚香、祷告,大小便或意淫。

这都是与宁王家眷相关的事了。

它凌空虚蹈的创意,使杏花楼成为南都伟大的建构之一。

不少文本好像都存在一个类似的叙述毛病,即在交代某一地点时,总热衷于过去时段的交代而对未来只字不提。其实假如你的故事像本书一样发生在明代,那么作为过去时的宋朝和未来时的清朝是同等重要的,而这对验证一个地点是否具经典性缺一不可。所以在杏花楼发生在明代的故事叙述前后,作者想提及若干年后这里成了水观音画馆。

馆主为一瘸子画家,带两个貌丑女弟子。瘸子只会画一种画,荷梗。一幅六尺宣铺开,他一笔下去,十分生动,且传神的一枝荷梗便跃然纸上,有人说那是金鸡独立,瘸子也不恼。他只指导女弟子把荷叶画出来,肥硕、阔大的那种,反八大山人而行之。女弟子荷叶画茂盛了,头却渐秃。馆主怕传绯闻,聘过一位六指画师。

六指画师删繁就简,三片叶只画两片或一叶半,于是就以画号“一叶半”著名,瘸子只有退养,但仍不放过对女弟子的具体指导,一叶半就气咻咻不已。

期间有个叫朱寒生的人,抱了十几本破旧家谱找到杏花楼有关单位——水观音画馆,自称是娄妃后代,当时尚在位的瘸子馆长问娄妃是谁?女弟子相顾茫然。

恰巧有个小报记者在侧,他为采访瘸子画家(荷梗大师)而来,见娄妃后人眼睛一亮,便转换了采访对象。

次日,“娄妃后代朱寒生”见报,报社老总就接到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电话,说娄妃有后实属荒唐。小报记者便遭老总臭骂,再被解雇。

于是疑点也出来了,娄妃是否有后?

她和宁王豪的****一度很不成功。但民间却流传他和别人——那个“别人”在人们的口头总是语焉不详,但确是她的情人怀过孕。

一说她自王府移居杏花楼,在那里和情人有过暗合,一说宁王豪正是因为发现她外遇有孕,才将她幽禁三面环水、一桥接岸的杏花楼里。

以上说法皆属无稽。

位处外省的南都有一座尊贵王府,王府生活总是引起人们关注的,更何况这王府里还有那么一位美丽的娄妃,就更足以激起人们窥测、好奇的臆想了。

这种臆想充满了****的编排和无端的猜度,照理很难构成真正的欺骗性,但当宁王府这支庞大的势力一旦划为异端,即使再肤浅的编排和谎言,都有可能在一定程度的范围里替代事实的曲直与清白。

一座杏花楼,也便成了一位王府美人的名节之地。

事关名节,许多事在或远或近的时空里,也就变得语焉不详。

3

考察娄妃,可以从她的朋友、熟人和接触到的乃至可能接触到人入手。

处于王府正妃地位那么个层次,真正和她交得上朋友的人不多,她接触范围和层面也同样相对狭窄,所以够得上称之为她的朋友的人极其有限。

她们是:南都知府夏铁一之女雪姬。友竹花园女主人、已故前相国遗孀蕊夫人以及南都学者、才人宋之白、叶知秋和金陵来的画师寅。

她熟人的范围也局限于王府上下,接触到的更以宁王豪身边的人为主,再加上南都部分名流及诗朋画友。还可能接触到的人不详,或只有待考。

娄妃名节上最危险的不可能是别人,而可能是她的闺中密友:蕊。

据说不少自以为优秀的男人都把蕊的身体作为美丽而芬芳的战场,但结果都败得一声不吭。蕊总是边清扫战场,边朝着一个又一个败下阵来的男人不屑地微笑。有时她也公安抚似地用柔软且饱满的手抚摸一下那男人的后脑勺,像是安慰孩子。那男子便更加深了自卑与耻辱感。然而不是随便什么样的男人都能爬上那美丽而激情满怀的战场的,男人在那战场上宁可死,也不能败。

当蕊得知娄妃与豪之间出现了隔阂而处于痛苦中时,专程去杏花楼看望娄妃。

见到娄妃忧郁的神情,蕊第一句话就说:这么美的女人,宁王豪竟不懂得爱她,真是曝殄天物呀!娄妃被她逗笑了,你才是天物呢。

蕊也不客气,说:我是天物,所以我要一刻不停地让人爱。娄妃就啧啧笑道恶心恶心死了。

蕊更不示弱,如果你的美貌不是用来爱的,那请把它给我!娄妃故意瞪大眼睛,给你?继而用不屑的口吻道:那才是曝殄天物呢。

蕊便用拳头捶娄妃肩,两人咯咯笑作一团。

娄妃惟有和蕊在一起才感到特别快乐,她喜欢蕊乐观、豁达的性格,每次在苦恼的时候蕊总能用她乐观的手推开娄妃心头的乌云,而漏下一些难得的光芒。

两人笑了一会儿之后,蕊假装好奇地打听:嘿,问你个事儿,你除了府上那位大大咧咧的王爷之外,有没有过别的男人?她凑近娄妃耳根小声地——有情人没有?

有哇。娄妃反而很干脆地放大嗓音。

比如游鱼、飞鸟、花草、树影,还有月光以及大地上那些活泼而精致的生命都是我的所爱。她顿了一下,说:只有月亮才有资格做我的情人。

嘻嘻,好一个嫦娥啊,怪不得会遭后羿冷落。蕊故作幸灾乐祸地说。

娄妃耸耸肩,道:可是月亮太高。她看看自己身后,我的情人只能是自己的影子。

在耸肩之际,头上绾着发髻的梳子突然落下来,黑色的发瀑自肩头至背部顷刻奔泻直下。

鸾凤木梳。蕊伸手捡起,拿着端详:好精致的花梨木梳呀。

娄妃从她手上抢过来,这才是我的命呐。

蕊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哦,是了是了……

她不会忘记娄妃曾经忧郁地说:生命这么美好,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爱,但爱对你往往吝啬和不公平,那是因为你对别人的爱太慷慨。

你是将自己作为祭祀,慷慨地奉献在了宁王豪的面前,那是把曾经的爱当做了牺牲——蕊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玉脂般的肌肤上,但没有沁出血珠。

娄妃明丽的眼眸闪动,要把内心闸门打开,但又扣拢,只道:爱如禅,不可说,一说就错。

娄妃梳着自己的长发,像梳着自己的心事。这一捧长发,是她美丽的影子。她突然产生怜爱之意。自梳、自怜。

这头乌黑的长发,如今没有他帮着梳理了,但乌发仍然秀美、温顺而忠诚,丝丝缕缕都与心相连,即便飘荡在风中,也是她的心事在飞扬。

我的情人是我的长发,我的长发是我美丽的影子情人啊!

蕊走后,娄妃边梳着头边喃喃自语。这之前侍女君枝想为她梳发,她打发君枝走开了。

她忽然有了一种悲怆、孤独、自恋、怜惜、落寞与伤情,再加上巨大的忧虑,使她鼻子发酸,她凭栏面对湖水,竟临风掉泪。

我的王,他曾飞马而来,把一个女孩从沉沦中救起,自己却驾着隆隆的马车驶向黑暗,我用什么才能阻挡他向黑暗的挺进?

娄妃边用宁王豪送给她的鸾凤木梳梳着头发,边面对浩茫的湖水——心事同样浩茫。

天上的云和湖上的水,同样具有变幻多姿的丰富表情。风使云动,也令水生姿,风是主宰云水表情的手,云水之姿由风而定。风的心情表现在云水之间。风轻,才会云淡;云重,方显云怒。但谁是风的主宰?

谁令风含愁、生悲、发怒,抑或笑逐颜开,风流云散,乃至云水生寒呢!

4

她叫翩跹,是娄妃的另一个侍女。翩跹做过的事里都会留下细致、温婉的痕迹,总是特别让人舒心,她不随娄妃出行,而侍奉娄妃的起居。在杏花楼里,翩跹是娄妃寂寞的天使。

风把灵魂浮雕在水上。白墙灰瓦的杏花楼静立在东湖之上,如同一座坐看风生水起的观音。波浪是水下沉静处子的面具。

摘下面具就是处子纯美的容颜。

娄妃迷恋于杏花楼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爱东湖,更爱具有幻象之美,可以随意铺展心境的湖水。她在临水轩赏湖时对翩跹说:我是水命,这一生注定和水有缘。

翩跹也说,水多美呀,你看这湖,都蓝到心里了。还有那湖上飞鸟,一拍翅就把我带到水上,快要沾湿裙子了,又提起来。水里的鱼一定在看它们。

娄妃笑道,不是在看它们,是在看翩跹。

翩跹灵巧地接口说,翩跹有什么呀,王妃您才沉鱼落雁呢。娄妃就故作责怪状:贫嘴的丫头片子。

看着娄妃高兴,翩跹也就欢喜。在娄妃忧郁的时候,翩跹总会借机设法破解她。

在娄妃眼里,翩跹天真烂漫的样子,是世界送给她的最好礼物,所以她每天睡觉和醒来前后第一眼都会格外珍惜地看着她,翩跹也感觉到娄妃对她的特别疼爱,因此她更细心地注意和关心着娄妃。

在杏花楼的日子里,娄妃的嘴里总是不断地呼唤着翩跹,即使翩跹在她旁边,但她只要一听到翩跹答道我在这里,心里就感到安慰和踏实。

对于翩跹,孤独中的娄妃甚至是一种依恋。她就像东湖上的鸟。

鸟的飞翔,使一湖静水复活。

然而某日娄妃在临水轩说:水上的鸟,水下的鱼,鱼在想一次飞翔,鸟在想一回潜游,这样地想是美的,但如果它们两相对换,鱼鸟相得却都会在互换的角色里死亡。

鸟会死于潜游,鱼会死于飞翔。天真的翩跹一下也变得沉默了。

杏花楼是个热闹的名字,看似和市井、行者、酒、江湖、丐帮、甚至狗皮膏药相关,但事实上它很清静。只关系到水和一个女人,一句诗,这后面隐约有几个名字浮在水上,闪烁不定,令杏花楼承受风波。东湖、娄妃、深巷明朝卖杏花。

湖是宁静的,居于湖畔楼中的女人为这份宁静增添的可能是不安,因为她很美。很美的女人不一定会被楼外深巷叫卖杏花的声音牵引,却也难保买杏花的少年不被楼中的美人牵引。

所以,湖离市井近了,也就距江湖不远。

一个美人其实就是住在酒的中心和江湖隔岸。何况她的丈夫是豪杰。

我们允许豪杰犯的错误,就是在美人方面失手或失守,然后让她被别人占了,这意味着豪杰就得打架。但娄妃的丈夫不会失守,他是南都的宁王豪。江湖上一大朋友都帮他,愿意为他出头打架,不惜闹出人命。他们知道豪的妃子漂亮,但他们认为那漂亮的妃子不属于他还属于谁,他是宁王吗?宁王不好逛芙蓉院、兰心坊,只有金屋藏娇。娇气的女人不好弄,不像青楼的****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们也听说杏花楼除了豪之外,还有个书生出入,一个写诗作画的。豪还宠着他,何况宁王的妃子也不止一个,忙得过来吗?

东湖杏花楼对岸的酒肆里粗糙的议论总是这么刺人,但娄妃听不见。她听到的是水的细微响动,水底下鱼的唼喋。她常常梦见自己住在水下,白衣飘飘。

那些白色的青色的鱼,是些可爱的侍女,才气横溢的书生。他们在水里饮酒对诗。那白色的赤条条的鱼,美得好像没穿衣服。

她吓醒了。哦,还好是个梦。她的衣裙美丽而完整,十分符合王府的规范。

那些可爱的鱼,她们穿着衣裙怎么游啊!

其实,一条鱼的解放,就是它游出了衣服。这就是自由。

娄妃这样想,不觉发笑。

午后的雨,不知不觉小了。只剩下零星的雨点疏散地跌落于湖面。

娄妃在梳妆台梳理午憩后的长发。

东湖的水在阴灰的天空下竟漆黑如墨,水面又像一层浮华的水银,镜子般将湖边的景物映在水上,那水也就呈现出一个倒置的岸边世界。

雨止,灰白的天空竟透出一种晃眼的亮光。娄妃临水梳妆,黑漆漆的长发几如直立起来的一根根湖水。她梳动的手停住,手握心爱的木梳,若有所思,吩咐翩跹去取笔墨来,并交代要大幅的纸和大的砚盘。

她手挽长发出神。

君枝微笑地说:王妃又要做诗了。

梳妆台如圣坛。君枝和翩跹在上面铺好了一幅大纸。

娄妃一身雪白的衣妆,与台上的宣纸和谐相融,只有乌黑的头发披泻着,像宣纸上被浓墨挥洒的一笔。她的脸在黑发中如暗夜里的明月。

娄妃在宣纸上运发而书,长发悠扬地甩起,光芒与墨汁交织于发上在空中划出了弧线,于是那道长发扬起的弧线突然有了灵魂,在宣纸上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在字的笔画里,凝成不朽的姿势定格:

屏翰

发书时溅落的墨点,像一只只黑眼珠,在看着舞动乌发的娄妃,她的眼睛在把发上的浓墨转化为书法的时候是微闭的,嘴抿住,细长的颈在动,头发铺张、飞扬,或舞、或旋、或扭、或沉、或收。

是人与墨的一场舞蹈。是一个美人和天地在做爱。

发书完成,她雪白的脸上和身上墨色狼藉,却透出另一番狂乱之美。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做了什么。天地对她有什么用,她只为一个男人而舞,而书,而献出自己的绝色与才艺。

王,我只和你做爱。

此后数百年,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到娄妃发书时的感受,只有一个诗者无意间道出了其中真谛。他说:娄妃的发书是在她自梳之余对宁王豪的美丽意淫之作。

自梳就是失落后的自恋。可能,不会有比这更精彩的对于古典阐释。而东湖岸边的人,数百年来都在闲逛,看钓客垂钓、等鲜鱼佐酒;或把一口浊气在湖面上吐出三米以远,然后收回,打呵欠、吐痰、挥舞两下胳膊、踢踢腿,如此而已。据说发书“屏翰”被画家寅评之:用男人般的大气与豪情,演绎了女人的寂寞与心碎。

娄妃发书“屏翰”后,便请南都最好的工匠,精选两块色质上佳的青石,分别将二字镌于其上,作为礼物送给了宁王豪。豪当然看得出这二字的来历,“屏翰”语出《诗经·大雅》,大宗为翰,大邦为屏,意为国之重臣,理当做帝王的忠心辅佐。

谁知娄妃的一番苦心却愈加刺伤了宁王,他觉得娄妃的心距自己太远太远,根本就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女人。以至宁王对他曾推崇的娄妃书法也为之不屑,他甚至对娄妃挖苦了一番,命人将两块青石埋于王府后花园。

这一埋就雪藏多年,至清代才被人发掘出土。

后来有人认为,娄妃发书当时没有刻石,是阳明君破城后在王府发现了娄妃发书,因爱其才和对帝国的忠心,故专门请人仔细镌于石上,立在杏花楼以示纪念和追怀,同时也是对诸王的一种警示。此外,尚有人认为这二字不是娄妃发书,而是西江名士、当时宁王的谋士宋之白的手书,并请名匠刻石,立于王府瑞表楼前,意在以忠君面目掩饰王府内谋叛的真相。更有人考证此碑根本就非是明代之物,是清人为张扬甚或同情娄妃而假托娄妃之名镌刻的石碑。从传说的角度大多数人自然信前一种,从写书的角度便喜欢第二种,但从历史的角度看,只相信第三种。

屏翰。一部有关娄妃与宁王的小说似乎完全可以从这石碑上的发书开始。

巨大坚硬甚至冰冷的石头里是藏故事最好的地方,让作者一笔一画来钩沉字里的隐秘内情,揣测娄妃的复杂感受,猜度美人的处境,以便丈量出她与王之间的距离、裂痕、抑或生死****。

哑默的石头提供了种种可能。它同时又是每一种可能的旁证。

这悲哀而无奈的石头,如果里面真有一颗娄妃的心,为什么没有碎裂?

女人的心和情感本不该与石头有关,何况她还有着那么柔软飘逸的黑发,纵然可以发书也只写在风上,而不是刻石勒碑般让那婆娑美发的痕迹留在石头里,成为一种大而无当的忠君思想的见证。

那两块石碑太沉重,而对一个女子世人宁可喜爱她的柔弱,即使她发书了屏翰二字,也只是出于不忍眼见自己深爱的男人失去。

很久以后,在水光云影中宁王府瑞表楼前的两块石碑,仍常常出现在我眼前。那上面的所勒的字迹,是从我的发梢、血液、情愫里流出来的,有着我曾经对这座王府的期望、爱及怨恨与忧伤。

屏翰二字的含义,豪是懂得,但却被他所忽略——他以自己的雄心抱负忽略了存在的根本,也忽略了我的存在。

现在说这些都是多余,那两块留有我发书的石头,仍不过是石头,它们本来就是冰冷的,即使有炽热的情感在上面经过,即使有柔软的青丝在上面拂过,它仍是僵硬的,谁寄期望于石头,想把石头变得像布一样柔软,谁必将收获失望。

我的发书本身可能就是一个错误。

我是娄妃,是宁王豪最为看重的女人,但他却不看重我的思想和情感。他喜欢理想化的言论与谈吐,常用宏图、大业之类的大词。这与他的诗句一样,不小心就蹦出了苍龙、天空、雷霆与大地的意象,在我看来却空洞无物。

他的空洞来源于他的幻想。

他的幻想来自于那个端坐于王府中每日如仪式般虚设的华衣丽服里——她是豪的母亲,已故宁王玄之子觐的夫人。

她制造了王府的幻象,她的儿子在这种幻象里天马行空。

5

距杏花楼不远的湖上,无论晴雨皆有一钓者青笠蓑衣孤舟垂钓,他的脸全藏于宽大竹笠的暗影里,身子也被蓑衣严密包裹,他一动不动作为垂钓者的形象留在了东湖的烟波上,映在了杏花楼凭栏观景的美人娄妃的眼帘里。娄妃至少在两首绝句中写到了这个钓者,在四至五幅水墨写意里画到了他。

在他,也就是这个诗中和画里的钓者眼里,鱼,是什么样子,无人得知。

但数月之后,钓者突然从湖面消失了,也就是他孤舟蓑笠的意象突然从风景中挪开,使湖面成为一幅空白的宣纸。

后来有人说,钓鱼人是杏花楼的秘密监视者,但没有人知道是谁派来的。他在湖上垂钓数月,从没有钓起一尾鱼来,却是疑点之一。

因为他眼中的鱼,是娄妃。这尾鱼是宁王豪的美丽女人。

娄妃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诗句里隐士般的蓑笠翁(其实根本看不出其年纪)、画里气定神闲的钓客,竟是对自己实行全天候的秘密监视者。

东湖在她眼里是优雅而宜人的。春有杨柳飞絮,夏有荷香飘逸,秋有朗月映湖,冬有飞白铺雪——她爱这个地方,在南都惟有这里令她迷恋。她不会想到在优美的风景里居然还潜伏着巨大的不测或杀机。

那么,藏在湖中的鱼,就是一把把刀了。

可杏花楼的存在就是要让人吟诗作画的,它即便作为暗藏杀机的湖上幻象,也是因不愿与它对敌的鱼而存在的。

一条鱼有可能像一把刀,但一把刀绝不会是一条鱼,所以像刀的鱼会被刀杀,而刀却不会向鱼放弃杀欲。

然而,鱼,在湖里却是藏有玄机的生命。

钓者消失之后,岸上就一些有关娄妃的不三不四的传言。这些传言,甚至加大了人们对娄妃的绮丽猜想。

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娄妃曾对寅说:哦,是一幅画。我最早从一幅画中见到了你。是《秋风纨扇图》,画中是一个女子,我却看到了一个男人,似被秋风伤害。他在用扇子遮掩自己的伤口。我想,这个男人不一定坚强,但很看重做人的尊严。只是他对女人又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依赖,所以他画的是一个执扇女子,其实是他自身的假借物。

我是那样吗?寅道,眼里有些迷离的东西在闪烁。他太怕真的被人看到自己的伤口。

——桃花般的伤口,在仕女的扇子后头。

娄妃说:我是先读你的画,你的诗,再听说你,然后才见到你。这中间仿佛有多少不可能,也许我不是个平凡女子,才能见到诗画中的你。也许我是个平凡女子,才能见到真实存在中的你。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以为你是青莲再世,有飘然出尘之姿。

我,我可能那样吗?寅笑着问。

我想是的。娄妃说。

我不是你眼里的李青莲。

幸好不是,否则怎么能见到你。寅就笑,那又怎样?

不怎样,娄妃说,但……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寅问。比如你不仅是诗者,还是画家。

是的,我画过你,寅的眼里似含有一种深情。

画过。娄妃看着寅眼里的东西。那不是真实的你——是纸上的。

那又怎样呢?娄妃感到距离在缩短。那么多不可能的距离,她预感到会在此刻消失。她们都逃不脱,内心的东西会在距离消失之后——水落石出。

寅轻轻地说:眼前的你,现在的你——比如这只手,寅牵起娄妃的左手:她才是真实的。

噢,天哪。娄妃心里叫了一声。

很多人认为这样的对话在娄妃与寅之间永远不会发生,但却发生了,怎么办?

也许与世隔绝的杏花楼就是个要发生些特别情事的地方。这样的事也有理由不可能发生,但发生了,又如何?

没有如何,也没有怎么办。一切都是注定的。娄妃或许这样说:注定的,就会发生。

可那是背叛?你不以为你这是在背叛吗?一个声音质问杏花楼,也质问娄妃。

背叛什么?娄妃反问,我忠实自己,还是忠实别人?

忠实自己永远比忠实别人重要。

同样,当情事在寅与娄妃之间发生后,寅是吃惊的。他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提出了疑问。

你和我,会在一起?这怎么可能……这真实吗?

为什么这么说?娄妃盯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以针一样的目光反诘。因为,因为我们是有距离的,寅喃喃地说:很大的距离。

你是谁,你是天上的人。

你是王妃。寅嚅嚅道:我是布衣。

布衣是天上之人被谪贬到世间的身份,娄妃说:——他一定犯了错。

什么错?是胆大妄为了么。寅觉得他使事情发生得很不合理。

不。娄妃说:是胆小的错误。

你还是在说李青莲吧?寅有些想避开娄妃针尖似的目光。

李青莲现在已经变成你了,娄妃说。

传言娄妃与寅有私情的说法抱定这样一种观点,认为在一个疯狂而迷乱的时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只有不发生的才不可能发生。会发生的,终究避免不了。人们假设情事发生之后,寅的懦弱性暴露了,在娄妃面前竟也泄露出悔意。他甚至问娄妃:你不怕?

怕什么?

——宁王。

他早已不在意我了。

也许,他是太在意你,才轻视你。

也许罢。我不喜欢得到这种轻视的在意。尽管宁王和我之间有太多的不是,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他有最坏的结局,我也会和他一起去承担。

你还是爱他的。寅说。

或者超出了爱的范围,娄妃看着寅起伏的胸口说:很多事发生,都没有理由。

这种事,更没有理由。发生了,就是惟一的理由。

爱,就像死。

他们的做爱如同一首挽歌,仿佛是在和各自的死神做爱。

娄妃的眼里有泪,像是在哀悼她与豪的爱情,又像在接受神的赐予。她在泪水中看清了自己,那是镜子般的水中,一个裸身的女人正在下沉。她的姿态,却像一只在静止中飞翔的鸟。

寅在这一刻,才感到把心里最美好的东西蹂躏了,但很过瘾,也很伤感,更感到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注视他。

杏花楼在几种可能的说法里成了宁王豪的一个错误。是及时修正这个错误,还是消灭这个错误,人们似乎没有看到宁王豪有这样或那样的动作。事实可能是,宁王豪听到了一些令他很不愉快的说法,他为此求证了三个人。一个是他的密友兼谋士宋之白,一个是王府术士修,还有就是他的贴身武士残夕。

宋之白说:这是胡扯!

术士修说:我会注意。

残夕——什么也没有说。

6

柳烟,把岸处理成虚无。一座小小的杏花楼,对应着一座偌大的宁王府。一座宁王府,又试图对应一个巨大的皇廷。在杏花楼与宁王府之间是曲径仄巷,在宁王府与皇廷之间是危途恶旅。前者可能是一番蕴藉风流与愁情忧绪,而后者则无疑是刀枪剑戟、遍野横尸。

一个美丽的女人以自己的美试图阻挡一驾驰向断桥的马车。

驱驰的驭手只顾挥打响鞭催进,全然没有把一个善意的信号看在眼里。那个女人以她的美作为危险的信号高举在头顶,她不忍看到车毁人亡的结局。然而,结局在驭手启动马车时就已注定。

青瓦粉墙的杏花楼,瓦上长满青苔,有一种特别古雅而又清新的感觉。

马头墙的轮廓,将一座参差庭院勾勒出的空灵与虚幻,这处明朝的古典,几百年前就仿佛被轻巧地刺绣在丝绸质地的水上,如一道美人的轻颦。尽管它所在的城市比什么都真实,也比什么都冷酷,但它的女主人只肯在杏花楼里构写故事。只有水懂她。

只有湖水中的荷叶能包裹她的心事,并逸出淡淡的香气,成为经年不散的雾。后人只可乘一款桨声去找寻她的故事。

或许她的故事也早已乘着兰舟走远。人们找到的只是虚构在水上的一个神的背影。因为后人早已把她供奉为水观音。

但仔细听听,她的灵魂仍在,呼之欲出,像是前世的追寻,又恍若今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