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红
1
宁王豪和娄妃没有孩子。
进入王府的那年,娄妃有过一次流产。她告诉豪曾梦见那个流产的孩子,是个漂亮男孩。男孩拉着她的手哭:妈妈,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娄妃是在梦里哭醒的。宁王豪安慰娄妃的时候,两人都很感伤。
一个小男孩……
是的。
长着黑漆漆的眼睛。
是的,他是那么漂亮,又那么可怜……
今晚,宁王豪在梦中见到了个小男孩。男孩抱着他哭,豪知道这是梦,男孩也是幻象,便不睬他。男孩竟牵着娄妃从门里走出来,豪佯装着没有看见,此时,他好像又在梦之外,看着梦里的情景,感觉也便异常真实。他看清男孩牵引娄妃走向的地方,心里暗自心惊。
那是后花园的一个黑暗之地,豪幼年就做过噩梦的地方,一口井。废弃的古井,井里黑暗而幽深。管家卜告诉他,有几个女人都是跳井而亡的,她们的魂不散,井的阴气就重,千万别去那里。
豪忧急,想阻止,一时却动不了,他叫人上前拦住娄妃。没有人听他的。
他知道身边有几个人站着,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其中一个是残夕,还是宋之白,拾夜或洛昼,他们对宁王豪的惊呼恍若未闻,如同木头或纸人。豪从心底感到恐惧,他好不容易挣脱了无形的束缚,鼓起勇气在花园曲径上,拦住了牵引娄妃的男孩。呵斥道:你要走就自己走,不要牵别人。男孩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大眼睛乌黑漆亮,脸上那么一派凄然的天真。豪有些不忍,他隐约感到这是自己没出世就死去的儿子。但这个孩子是要把娄妃也领向死亡。豪身上不禁毛骨悚然,他几乎是大吼:你放开她!
男孩吓得调头跑进了黑暗,娄妃站在那里,木然而失神。
豪夜半惊醒,忙伸手摸身边,是空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与娄妃分居了。自己住在王府书房,娄妃却在杏花楼。
豪头脑清醒过来,竟还萦绕着一道疑问:残夕为什么不帮我?
那些武士和宋之白,为什么只是些影子。
他披衣而起,踱到窗前。中秋之夜的月亮像一件银器,被银匠细敲慢捶,已如一只圆盘。盘上有些凹凸之痕,证实银匠的活儿还在进行。豪觉得银匠再敲打下去,银盘也会碎的。
这个夜晚,宁王豪先邀请了寅到王府赏月。据说娄妃也在杏花楼等寅。
月照中庭,两个男人都泡在月色里,像是在接受一次夜光的沐浴。豪像是吟了一句什么人的诗,说: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寅便道:张子野的词虽好,可不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就是“隔墙送过秋千影,”或“无数杨花过无影,”终是太凄清了,把一个圆圆满满的月亮,竟自写破了似的。
噢。宁王似乎来了兴趣,要和他谈谈月亮,你觉得今晚的月亮如何?
“斫去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寅用李贺的诗随口道。
是这样吗?豪觉得寅引用的诗别有所指,很是刺耳,心里暗骂:张狂。
寅见宁王的脸上似有不快的阴影,又补充说:长吉的句子,终究是少年意气,竟不知道,月中没了桂影,却是少了很多让人联想的趣味,那甚至也引发不了他写的这几句诗。
嗳!也不能这么说,豪张嘴道:诗人口里吐出的月亮,毕竟不是真实的月亮,他是一种想法。李长吉要“斫去月中桂,”是小子张狂,却也可能道出了人的心境啊。豪颇有深意地看着寅,“斫去月中桂,”月亮是更清了,可照在杏花楼的只有半边,还是残月呐。
寅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尚不露声色,他说:杏花楼的月亮也是王府的,你看,它有多圆。
宁王豪便笑,笑声听起来好像很爽朗,他从盘里捏起一个月饼,掰了半边递给寅:这半边月亮,你吃吃看。
寅知道不能吃,又不好不接过,他闻了闻,有些夸张地说:好香,是桂花型的。又有些诚恳道:只是我晚餐吃太饱了,多谢王爷美意。将半边月饼搁回盘里。
豪仍带笑意,故作责怪地说:你们文人,就是客套多,假正经。
寅也就笑,好像心里没事,很坦然的。
知不知道,中秋是我最喜欢的节日,豪一脸严肃地对寅说:可是今年这个中秋,我却觉得不一样……
是王爷身上扛的事太重?寅道。
太重的事不会影响我的心情,我本来就是扛着万钧雷霆行走的人。不会在意重,而是轻。往往是太轻的,被自己所忽视的事,突然记挂起来,会很恼人。宁王豪说:知道吗?
太轻的?寅显得有些听不懂。
豪又哈哈地笑,笑得寅心里很沉,像是被锤子一下一下打在心上。
像宁主这么重量级的人物,怎么会在意一根轻羽呢?寅说。
一根轻羽就像一片树叶,有时候会挡住人的视线,让人蒙受欺骗。宁王豪说,语气有所加重——我就只有将它从眼前摘去。
寅听出这话,是语藏锋刃的。
他为了掩饰内心的失衡,手不自觉地触到了半边月饼,拿起来在嘴上咬了一角。
哦。豪像抓到寅的错似的,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我说你假正经嘛,你还是吃月饼的。
噢……时候一久,肚子,就空了。
这时管家卜过来说:回禀王爷,我已到杏花楼对王妃说了,寅先生在王府和王爷一道赏月。豪作出诸事都胸中了然的样子点头。好,下去吧。
卜离开时,别有深意地瞥了寅一眼。寅觉得自己像只老鼠,尾巴被夹住了。让他更意外的是,宁王豪只淡淡地说:时间真是不早了,卜总管已在门口备了车,先生该回阳春书院歇息了。
……
2
已是下半夜。九爷的肚子仍钻筋似地痛,第四次上茅厕,肠子都快屙出来了。九爷觉得是过节吃多了油腻,又着了凉,年纪一大,就受不得,便遭这份罪。中秋的月亮如同明钱,上半夜又亮又剔透,下半夜便像铜币,仍是又圆又大,却明显泛黄。九爷蹲在茅厕里,也感到它在头上晃,晃得人就像长了两个脑袋。
九爷是习武之人,从小没念过诗书,肚里也没有能把月亮比这比那的概念,他觉得中秋的月光就一个字形容:亮……上茅厕方便。跑了几趟,老布鞋上仍没踩到脏物。他又感叹,王府就是王府,茅厕比乡人的堂屋还讲究。黑卵会找地方,在这里混,师妹也就不愁吃穿,强似乡下。这念头闪过,九爷就觉得师妹或许没有跟错人,若是随了自己,也不就在乡下,土里刨食,穷一辈子。找黑卵算账的底气就不足,蹲在茅厕里也就不肯挪脚,仿佛便打算这么蹲下去。
这中秋的后半夜,九爷蹲在茅厕里产生的落寞与感怀也就巨大。唉声叹气之际,透过茅厕的通气孔,有个影子一闪……咦,这夜晚的贼,居然像会飞的梦。九爷屁眼也没擦,其实这回也没有屙出个屁,便拎起裤子,一扎,腿脚竟不含糊。
本想深夜来行刺宁王的利苍,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栽在一个糟老头手里。
经过几次踩点,他弄清棕帽巷的高墙里是王府僻静的左侧院,院里靠墙有几棵大树,树很高,枝权间有鸟巢,夜半也偶然会有嘎嘎叫声。树不远有马厩、仆佣住房,杂物间及茅厕。王府守卫对这一处也松懈,是逾墙而入的一个空当。
利苍蹿上墙,攀住一棵树,以枝叶掩身。院内月华遍地,四下无声。一个影子,像一片硕大的树叶飘下,毫无声响。
利苍脚沾地,便闻到屎臭,知道是茅厕旁边,提脚潜行。不意间,后颈竟被人捞住。他一惊,事先竟没听出一点风声。
唉,这大过节的夜晚,你也来偷东西,不该呀!声音沙哑,疲惫,责怪中还有点怜惜。
利苍回头,看清是曾在天宝楼见过的老者。自己蒙着面,老者却没看出他,看出了,也未必认得。
利苍身子一缩,想将身子从老者手中缩出来。
九爷的五指如钳,一辈子功力都在上头:后生,你还躲得过么?老头突然有了顽童心里,他道:这样,我给你个机会,若你逃得过我这几根指头,你自去偷王府的什么宝贝,我老人家也不管。你若逃不出这几根指头,那便乖乖听我老人家唠叨几句。
利苍就笑,老爷子,就听你的。
月夜抓贼,就像捕抓一个梦。利苍使出浑身解数,就是挣不出九爷的几根手指。反像老鼠被猫戏弄,怎么也逃不出它的爪子。利苍很泄气,也很灰心,屁股撂到石头上:由你了,老爷子。
看到利苍灰心泄气的样子,九爷老怀一动,竟有了恻隐。他伸手想扯去利苍蒙面的黑布,又停住。九爷觉得这人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不该来偷人家东西。九爷有话要说,他认为老人别的什么都不算本事,教导教导后生还是有资本的。
月光下,垂头丧气的利苍,便被九爷唠里唠叨教训了半夜。
九爷说了很多,也说到了一些与做贼无关的事,那事反而让他特别动情。利苍不吭声,只是听着。有时,他觉得这老头很有意思,甚至很可爱。九爷的教导尽是东拉西扯,条理紊乱,主旨不清。有时竟说到做贼也是一种好处,还列举了可以养家糊口等,察觉说歪了,赶紧住口。清清嗓子,又扯上了别的,兜了几个大圈子,九爷好像发现自己挺能说,有点得意,拢拢话头,强行又牵扯到他关键要说的一句话上来,“总之,啥都干得,便是不能做贼。为啥呢?”
——做贼便被人小看喽。
这就是九爷教训人不能做贼的惟一、也是他认为最紧要的理由。
天放亮之前,他把想做贼而未做成的贼给放了。还叮嘱人家,从哪儿来往哪儿走,别让人瞧见,把你脸上布一扯,就不好做人了。
利苍逾墙而出的时候,觉得这个老头很善良,也很孤独,仿佛老者的心里长满了草。
他对老者产生了感激的同时,也产生了怜悯。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是落草而生的:命贱。自己的父亲,也就有可能像一坨屎。
老者,就像他一坨屎似的父哇。利苍想。他觉得这种感觉很真实——父亲是一坨屎。
得出这样的认识,利苍有一种怆然。他想流泪。
——秋天了,是不是我也感伤了。利苍又想。他眼眶湿湿的,鼻孔有涕水在翕动。
3
这是个自由的文人,他和娄妃是呼吸同一种空气的。
据说宁王豪在一次与宋之白的交谈中,少有地将寅与娄妃提到了一起,并说:如果我是娄妃,也会喜欢这种人——他们是吸食朝霞乃至晨露的,但这种人在南都难有立足之地。豪说,南都只是冰冷的刀剑,那些铁器里包藏的却是烈火与熔浆,是死亡和呐喊,是血。每一支戈矛里都有十个人以上的血。
豪顿了顿,又说,但我决不是个嗜血者,是这些戈矛里原先的血要找最好的理由释放出来,寻找它原来的主人,让血回到失血者身上——这是我要做的。他问宋:难道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太苍白吗?
宁王豪的问不是要宋回答的,他说:这个世界需要真正的男人来主宰它,它在寻找和选择这样的男人,它不需要孩子,一个十几岁孩子即使懂得女人,也是个半男。他对女人的需要仅仅表现为一种依赖,他不是疯狂寻找硕大的乳房吗?当他抱着女人的大****的时候,帝国的权力却操持在一个连男根都没有阉宦手里,太祖皇帝开创的大明江山沦落至此,我朱姓王族岂能坐视,岂能向一个阉竖称臣?说到此,豪有些痛心疾首,如果朱姓王族还有一个男人的话,他都应该挺身而出,把自己裤裆里的东西掏出来,证明自己能够金枪不倒主宰乾坤!
豪转而说到散原山的燕道天:听说你和他们是朋友。
宋之白点点头,那是一批好汉。
好。宁王首肯,对宋道:你告诉好汉们,我这里需要真正的男人,让他们来,我会让他们展示雄性力量的。
那次谈话之后,宋之白就一半精力从寅身上转向了燕道天。
他并不想拉燕道天入宁王的伙,但他还是要试着去那样做,说不清是出于对宁王的友情还是忠诚,这世上的很多事,没几桩是符合自己意愿的。
一入中年,豪就觉得自己的梦做得很乱。这其中噩梦与绮梦几乎各占一半。每回梦醒,他都很奇怪,心想自己怎会做那样的梦。他挖掘自己,想找原因,但往往没有原因。明明一个他白天看也懒得看的女子,晚上在梦里竟会无端地成了他的情人,竟会令他很贪恋与享受地在梦里跟她做爱。为了证实这种感觉的虚伪和毫无道理。白天,他还有意多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仍是没感觉。
有感觉的只是黑夜,只是梦。
豪有时是恨梦的,同时又希望有些好梦。
好梦很少,即便绮梦,也离奇古怪。甚至有时是绮梦和噩梦交织,他醒来便头痛。他找过解梦师为之释梦,但有的梦几乎就是个人的秘密。哪怕它荒唐透顶,也只能是秘密,要你去守护一生,不能向人吐露。往往那种梦,豪需要人解,却难以启齿。他感到恍惚,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挑战者,居然挑不破自己的梦。他很困惑。
他甚至渴望真的遇到一位奇人,那人一眼便能看穿那些梦,为他一一解释而来。宋之白不能。术士修不能。奇人,高人,也是渺茫。
豪这天正坐在府里发愣。术士修禀报朝廷已密令阳明君暗中向南都调兵。宋之白提出与其在南都坐等阳明君大军以平逆之名前来,不如先发制人,举南都王府所掌握的全部兵力,进九江、下安庆、直捣金陵。龙正广和叶知秋也表示赞同。豪的双眼,却突然茫然起来。他让众人先散去,自己要静下来好好想想。人散去,他脑里却似王府大殿一般,顿显空空荡荡。卜进来道:王爷,门外有龙虎山的王道人求见。
哦。宁王豪回过神来,这是王道人第几次求见了?
第七次。
七次?豪甚至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太相信。
是第七次。管家卜清楚地说。
快请!
是。
昨晚天亮之前,豪隐约觉得做过一梦,梦里的景象零碎而清晰,感觉异乎寻常真切,整个梦境却含糊暧昧。
一条南都熟悉的老街,在梦里是黄色的,记不得街名。街两边很多铺子,有旁逸的小巷,他好像在街巷里寻找一个女子。女子不是很美的那种,他认识,却不感兴趣。奇怪的是那女子竟常常出现在他梦里,并使他有一种急于得之而后快的强烈冲动,然而醒来后,一切随之乌有,包括那种感觉。
他在街巷里找那女子。
女子在远处,飘飘忽忽的,面貌不清。即使梦见两人亲密相处,也只能感觉她的肉体,具体的感觉是局部。就像这回梦中,他握住了女子的手。她的手细致而温热,掌心有纤巧的一粒黑痣。
那种温热令他全身都要沸腾了,但他抑制住冲动,好像要急于赶回王府处理一些事,约好回头再找她。
回头的路上,他碰到个面熟的陌生人,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只面熟得紧。像多年不见的故人,突然街头邂逅。当时他就要抵达与女子约好相会的房子。那人是从斜刺的小巷走过来的,一身明黄。热情打招呼,寒暄。他急于去会女子,惟恐她等不及便走了。就说现在我有急事,待一会儿到酒楼再叙。那人十分谦卑、温和,只微笑,只点头。使人感到其下巴上的胡须都带着故人般亲切的暖意。
正当他转身欲行,那人竟一手捋住他的衣襟,从大袖里挥出短刀,当胸就刺。他几乎是在微笑中被刀刺中的。一把带着微笑的刀,使他感到肌肉被撕裂,他手捂胸口,大叫一声,竟痛醒了。
梦中的女子是谁?梦中一把刀刺进体内。疼,真疼。
他能真实地感觉到刀刺的行刺者又是谁?
来自龙虎山的王道人长得粗黑毛糙,咧着笑脸,有种恬不知耻的感觉和自以为是的劲头。他一进来便说:南都有天子气。
天子气?那是怎么样的。宁王道,脸是冷的。
我在龙虎山修道,经过长期仔细观察,发现东南方向有一种五彩之气早晚升腾而起,循之寻来,便到了南都地面,就发现这股天子之气,在宁王府。
你三番五次求见于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不是三次,也不是五次,是七次,王爷。我求王爷一是要说出伟大发现,二是要将千年才能炼成的壮阳丹献给王爷。
壮阳丹,你以为我需要这个吗?
不,宁王。我以为当今天下缺的就是阳气。王道人仿佛胸有成竹,振振有词地说:大明帝国的问题就出在男人身上,壮阳是当务之急,一个没有阳刚之气的国家必定萎靡不振,朝纲混乱,宦官专权,国是日非。因此,这个时候需要有一个天授之子出来承担振兴国家的大任,这个天子便应该是个真正的男人。
宁王豪虽然不太喜欢王道人的样子,但还是满怀好奇地接下了他献出的壮阳丹。
这时王道人才落座,府佣为他端上来茶。
坐在宁王对面的龙虎山道人感觉良好。他告诉宁主豪,龙虎山有一处名胜,是与状似硕大****金枪峰相对的****状岩景:天女献花。
当初王道人在紫阳宫,曾陪同一位自称嫖遍天下而金枪不倒的将军在此游玩,面对龙虎山“十不得”之首的天女献花——金枪配不得。那位将军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而一个随同前来的宦官却对****状岩景谈笑风生。对此,王道人深受震撼,也深感到男人出了问题,天下出了问题。便暗中发誓,要为男人找回尊严,苦炼壮阳之术。他离开紫阳宫来到金枪峰下结庐修道,并将道院的山门以雌性的****“牝门”命之。他便和一班仙风道骨之士在牝门里修道炼丹。
牝门,语出道家始祖老子。
经过一百零一位道士的苦炼,才炼出了能使三千****同时向三千子宫****的壮阳丹。王道人认为,该下山了。
一口气说到这里,王道人喝了一下茶,才说:炼丹就是练气,这壮阳丹便是采龙虎五彩之石里的五彩之气炼成,我见南都是龙虎之气最盛之地,必出天子,所以来到这里。
豪听罢,只“噢”一声,点点头,却没作任何表示。王道人的嘴还在动,他就这样说了三天三夜。
豪觉得王道人的叙述,有很多不实或表演成分。他为了夸大自己炼丹的艰难,便将其他事物的意义缩小为零。为掩藏自己的私念,他又无限夸大存在的意义,使自己有万种理由为存在的高贵而低下身来。
他有时是在表演,用夸张的话语、手势和表情,尤其在某些叙述的关键处使出来。他有时贬低自己,是为了夸张存在的强大。他抬高自己时,又将存在的强大作为自己的垫脚石。这样一个人,他以一个赤贫人家孩子苦心修道的经历试图打动宁王的心。
他能巧妙而灵活地运用点滴知识,来强调自己叙述内容的重要性,言说的合理,乃至他必须获得未得而该得之道的必然性。这样一个人,宁王认为他会为了获取自己的所得而出卖一切,而这一切是从出卖他自己开始的。他的灵魂早已押在魔鬼的桌案上。这样的人,能够以此为贼胆,来与世界上的任何人过招。
宁王豪从王道人身上看出了一个卑贱之人的可怕力量——卑贱的力量。
4
王道人以他的聪明和对宁王府的长期观察,发现了宁王的异志,他开始把赌注乃至进取人生要害的第一站,放在宁王府上。经过等待与多重努力,王道人终于接近了宁王,并开始了他的叙述。
在宁王看穿他的内在行藏以前,外人皆传说王道人已成了宁王府的上宾。乃至他被逐出了王府之门,后来的正史上仍说宁王与此类术士的关系是互为因果,甚至是愚蠢地听信了术士之言而有意图,这或许是史官的另一种曲笔罢。
王道人叙述的时候,宁王注意到对方下巴上有一颗黑痣,黑痣不仅大得张扬,痣上还长着两根一寸多长的黑毛。这令他感到很不自在,宁王甚至想建议王道人先把那撮毛剃掉,再来说他要说的事。但宁王没做声,他忍受着。
礼贤下士者须忍受很多别人的毛病,宁王自然知道这一点。他抑制内心的厌恶,装着听得很认真。并适时点头微笑,以示对王道士炼丹艰难历程的首肯或同情。
面对一个如此娓娓清谈的叙述者,宁王豪不由想到当年,残夕将浪迹江湖的武者拾夜向他的引见。
拾夜只说:我没什么本事,只是个流浪者,如果宁王愿收下我,我愿把这里作为流浪途中的一处驿站。
宁王听罢,便欣然将拾夜留在府中,作为同残夕一样信任倚重的武士。说不出是喜欢他的这种简单而又不亢不卑的表达,还是作为流浪武者这一身份,甚至他的精湛武艺。总之,豪喜欢这样的人。
据说拾夜是母亲怀胎一年零十天降生的,生下时,是又黑又冷的夜晚,母亲便叫他拾夜。
又有另一说,是说拾夜赤条条来到这世上,母亲是从又黑又冷的地上拾起一块黑布作了他的襁袍,所以称拾夜。
宁王没当面问过他,但名字的两种说法,宁王都喜欢都觉得很有意思。王道人与拾夜,前者滔滔不绝,他说出的每一句实际上都是为自己进入王府的大门寻找借口。后者却少言寡语,他站在那里,就是他必须在那里的最好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