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风起时,天色一阴,寅就生起些诗者的多愁善感来。他一会儿思念金陵故园,一会儿无端感叹落叶飘零,人生漂泊无常——他饮酒,故园就在酒里,他夜半被秋声惊起,故园就在窗前的明月里。他想做一首诗,但涌上心头的都是古人的句子,便在纸上信手涂抹,不意竟传至后世,数百年后,人们仍能从画中窥视寅当时的心境。那只不过是一幅潦草的画,寅自己也没想到画出的竟是滕王阁,阁上站一书生,很落魄的样子,有人猜是初唐诗者安,更多人认定就是寅。书生的长衫让风吹得有些夸张——其实没有那么大的秋风。阁下一条赣水,流向浩茫;若有若无的淡墨,是散原山了;有些开叉且干涩的笔尖还画了远帆,不知是心思毛糙,没画好,还是果真不胜秋风:帆是往一边侧的,有倾覆之势。没有孤鹜,也没有落霞之类,纯粹是文人的感怀,构图平常,笔墨一般得很。
但这就是若干年后很有名的寅在南都留下的珍贵画卷《秋风滕阁图》。
其实那天晚上,寅梦见滕王阁倒塌,像宏巨的月宫从天上掉下来,砸死了很多人,一地都是雪,他是冷醒的。雪的碎屑与冰棱,满眼都是。
寅起床,便有受伤的感觉。就坐在窗前发愣,精神是涣散的。外面的阳光苍白柔弱,带着病态。白色菊花气若游丝,一个人在不远的一排树下走动,他走得专注而放松,经过第五棵树时,被树冠里一只奇异的鸟叫声牵住,这是棵樟树。他仰头试图寻找那只发出好听叫声的鸟,却看见了书院楼上窗口的一个书生,或许觉察到别人观看了自己一段时间,便装着没事似的很快经过了那排树。剩下的那排树,树种不一,有三棵柳树,两棵檞树,一株银杏,一株枣树、一株桑树和一棵樟树;樟树有几人高,最为茂盛,树身黑褐色,细而紧挨的叶子,密得看不到枝杈。一只鸟藏在里面,只当是增加了一片树叶,只有叫声才证明它确实是一只鸟。风刮不掉它,因为它以树叶的方式存在于树上。树冠茂密,是一种很可靠的安全感。
寅觉得自己没有那只鸟幸运,它可以选择一处茂密的树冠栖身,而自己却像呆在一棵光秃秃没有遮挡的树上。
风吹一下,脚底就要晃几晃。一个童子从树下经过,他转念之间也能对他构成重大危害。一只立在秃枝上的鸟,禁不住一粒小小的出自童子之手的飞石。
他的脆弱首先来自于栖身之处,更来自于自己,为什么我是寅呢。宁王豪真是想请我来做画师吗?
看似一棵大树的王府,其实是一棵不设防的光秃秃的树。寅这样认为。
风,飞石,暴雨,甚至更大的凶险,正朝这棵树覆盖而来。宁王府没有茂密的枝叶,却要成为一棵撑起风暴的树。树上的鸟是鹰,就能在风暴中栖身,否则整棵树都势必连根拔起。
我算什么?还老远跑来,想在这棵树上栖身。还有娄妃,杏花楼,宁王豪的半边月饼,散原山,一次又一次的劫持,纪老板,阳明君说过的话……
寅信马由缰地想着,便有一种无从挽救的焦虑。
这个上午他已无心着书作画,甚至读几页书的念头也没有。临近午饭,书院主持差人送来酒菜,有藜篙炒腊肉、烧豆腐泡、炒三丝、酒糟鱼等几味南都特色菜,他吃不起劲。只喝了盅闷酒,便踱出书院散心。
郁结、悲哀、失落与忧伤一时拥挤入怀。寅的步履也便像秋风,有些凉意和踉跄。
2
一只孤鹜的楼阁。再次登临滕王阁,我不仅如此认定。
它是一座萦绕着一个早殇少年不羁亡魂的楼阁,当一剪孤鹜久久徘徊于江岸阁楼而不去,我看见了那个天才亡魂提前为自己写下的动人悼词。
那是一泊包裹于表面对于客居之城赞美的伤心之泪,它使满阁的峨冠绅带、云鬓艳丽、歌舞管弦都成为永久的闲置,而令一座光阴之城蒙羞的盛景化作虚无的存在。
在破败的阁楼里,我透过朱颜凋尽的雕梁上燕子的泥巢,朽烂的板壁柱脚,无风而动的松落门窗,寻找着那些已逝成灰和变为蛛网霉斑的陈年旧事,它能否在一个不逝孤魂的凄啼与盘旋中复活?
我依稀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年穿门而过,身上的翅膀证明他已羽化。
他不会再在空阁中重复千古谎言,天才的少年由此已遭天谴,而化为一羽最孤单和悲哀的赣水之鹜,每日必须随太阳升起至日落西山不停地孤飞啼转周而复始来提醒世人对于他美丽罪证的警惕。
这只孤鹜应该是警诫光阴之城不能在谎言中沦陷而获得救赎的深刻神话与优美传说,却反被人们当成了一座城市的美好标志,从而使天才的罪孽堕入万劫不复。
晚霞使一只鸟的飞翔并不孤单,
秋天却加倍复印了水的颜色。
这只孤鹜反复啼唱着已被他篡改的旧作里的句子,他只有自欺,才不至于再度弃绝。但我却能看到那只身世之悲的孤鹜所深衔的不死的少年欲望。它穿过窗口仍能看见歌舞繁弦中一个云鬓艳影的婀娜之姿,而把一座千年楼阁视为美体,怀有一展双翅而热切冲刺的愿望。他婉转的清啼只为表达对邂逅于阁中歌舞美人的眷恋,那个美人在他的啼转中也化为了千年不死的晚霞般的舞体幻影,一次次帮他完成对滕王阁的欲望虚构。
然而,一只孤鹜从东窗贯入,经西窗而出,把自己的孤独淡淡地描在西山上,他才发现:千年如风,楼阁和美体的空洞如一幻象。
一千年来,滕王阁就是一只低回于其檐下江上的孤鹜眼里的幻象,被它误看成艳丽女体,以至不惜在新赋中虚构一座无有之城来衬托楼阁的存在如一种美妙的实有,而使一座时间中的城池陷入了楼阁的千年幻象,沉湎于语词的光荣与不确定的梦里,在幻美里获取意淫的快感。
一只孤鹜把幻象附丽于楼阁,他迷恋阁中的翩翩丽影、高歌与低吟,一座城市在这个楼阁里陶醉。我把它看成是正午的黑暗。
当逝川在栏杆下波动,浮现出孤鹜的影子,那是一个天才的美少年频频招摇的手势,你应该感到幻象的危险。
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綮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檐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绯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诸,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披秀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盯其骇属。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虹销雨霁,采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陈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遗。雎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指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呼!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筅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而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呜呼!胜地不长,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诸公。敢竭诚,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一只孤鹜以在滕王阁前永久的飞旋,表明它坚定而直陈地与现实对质的愤怒畅想。
滕王阁无疑是最优美的辞章,也是最优美的不朽谎言。他的说辞因其优美而显现出无与伦比的魅惑力,但总有人能够从中读出一只“关山难越”的“失路”孤鹜的泪水身世和悲凉,从而将它仅仅还原为一篇天才水鬼的自挽哀唱,然而那久存于时光中不衰的美,足以让一个已逝千年而不没的少年精魂永远不散。
从孔子、屈子而降,诗者总是沿江而行,把生命和凄婉的倾述投在虚构的水上,水便成为他们最大的幻象,那些将才气与性命付诸于水的诗者,因江流不断而不朽,凡水所至他们的幻象就在岸边衍生出楼阁亭台,从而成为他们最好的安魂居所,但有朝一日江河断流或枯竭,他们灵魂的浮雕能否使石头和泥土沁出眼泪。让风把天才的心事复印其上。
一座楼阁,一只孤鹜,一个天才少年的亡魂穿窗而过,化为江边丽影。
使我不忍卒读。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水。水上壮丽瑰奇的楼阁接纳了我,仿佛我是那楼阁的主人。我活在一个人的梦里。我躺在床上的感觉,一如浮在水上。恍惚中一会儿是诗者安,一会儿是画家寅。
光滑的裸肩,左部。一只嫩白的手,女子的。
那只手从前胸探到左肩头,轻捂着,在拇指和无名指间留着一个孔,慵懒而乏力。男人的手,一支大拇指深入孔中。
女子轻捂的手开始握紧,把男人的大拇指夹在里边。
男人的手也在拇指进入女子掌心后,紧紧握住。两只手,紧密地握在一起。
女子的肩头颤动着,在啜泣。
男人从后部整个抱住女子,想努力抱住她所有的不能抑制的忧伤。
——那个男人是我,女子是娄妃。
我们好像是在前生或是后世相抱在一起,这中间的一切都是梦,都是幻象。那个幻像是座谎言般美丽的楼阁。
3
我沉溺在美人的颜色里,那些散发着颓废气息的画,表露出一个诗者的毁灭性的激情。在《十美图》中有人指出,他从一个美女身上看到了三只乳房。也许我笔下的衣裙和色彩都无法掩藏那些意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隐秘愿望。从玲珑剔透之美到一张明朝的绣榻,乃至一顿伟大而丰富的情色盛宴。但《十美图》远不止于此,它指涉到十位艳丽的女性与一支笔的纠缠,却不能共同一赴我激情绵延的图卷。
十美中的第一女性,如果不单称女子而指涉其性的话,她是美丽性感且轻浮的蕊——前相国年轻的遗孀,南都着名友竹花园的女主人。她的第三只乳房是我对这位情色巫师般的女人的赞美之笔。她****旺盛的肉体无疑是不知疲倦的婚床,在一个激情匮乏的时代暗中贡献着狂热、冲动、颠覆和勃勃生机。她充沛的床上功夫以外,竟是一副略现羞涩的至美娇颜,像一抹散发着薄荷的香气,有着清凉的甘饴。
在王府夜宴的灯火阑珊里,我感觉到她躲闪而大胆侵犯的丽眸。
这个貌似处女的伟大雌器,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却永远像一位青春丽人。当其丈夫前龙渊阁大学士严宰辅韶华之年娶其为妻时,她正值芳龄。数十载岁月浮华,告老返乡退隐南都的前相国已成墓穴枯骨,而她犹容颜如昔,迎讶着一次又一次波涛滚滚的惊艳。以娇美的姿容和艳体酬答岁月对她的最大眷顾。作为南都上流社会的地下夫人,在前相国遗下的友竹花园里享受着豪华的堕落。她甚至是一件堕落中的极品,在毁灭之前就向我发过邀约。愿出不菲的千金之价请我以她的原型画一幅仕女图。
这是一个不是仕女,而又比所有仕女更为仕女的女人,我把她作为十美长卷图里的第一女性。
对于许多男人来说,蕊夫人的身体是一座欲望花园。
她似乎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好的****者。
友竹花园堪为南都一绝。
它以隐逸、私密、别趣,甚至奢侈,挥霍性地满足了一个下野官员对于世外桃源的假定臆想。为沉迷于宣纸上几笔竹影的虚构,而将一处私家别业改造成了浩繁园林。
在门檐上沉重的石雕花饰与粉白高墙内,竹影随风无处不在,据说友竹花园里竹的种类为江南第一,尤以奇竹为最,园主将竹的妙用发挥到极致。在假山、怪石、月牙桥、水榭、秋千架、宝翰楼、问影馆之间又以竹置景,筑廊,设亭,隔栏,构篱。前相国在移居园内之日亢奋之情溢于笔端,用他一手好字分别为六座阁亭题名为漏影、闲影、疏影、逸影、虚影、斜影。六影亭之外,还有一座蕊经常小憩的亭阁,前相国特别为之题名为丽影阁。
丽影阁无竹,只有蕊的玲珑身段。
友竹花园里的竹荫幽径像无声滑进的细蛇,绕过竹叶溪之后通向一座精致竹寮,内设竹屏、竹榻、竹架、竹案、竹几,竹墙上悬挂有出自名匠之手的竹刻和竹雕。这里是前相国退隐就读的书斋,也是他在午后卧夏的竹榻上幻想一个竹精袅袅然化身为妖娆女子,定时为他完成****的情色地点。他的恋影癖导致的最严重结果是阳痿而对美妇蕊的长期闲置。于是当前相国在意淫中梦遗之时,友竹花园的隐秘曲径上就有脚步悄然而行,最终潜入宝翰楼裸卧美妇的绣榻。
蕊,不是前相国单薄的身子向壁虚构的幻影,她是一点就会燃烧的雪,是肉莆团和最好的床上用品。没有任何男人能拒绝她的邀请。
前相国去世,蕊便把为她建造的问影馆彻底撂荒了。将宝翰楼里相国多年的收藏令仆佣全部搬到问影馆,自己便移榻宝翰楼。
相国生前藏书颇丰,又多为秘阁抄本,是花了心思的。世人称其内“万卷书库。”相国酷爱文字,工书法,浸淫甚深。写过不少诗文,有《石钤雅集》,城里东岳庙、佳山福地等匾额,皆为他的手笔。
据说宝翰楼有多处密室,那些密室过去是前相国安置绝世宝物与孤本秘籍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蕊接待不同访客和练功打坐之处。
和她在密室里待得时间最多的来客是被她尊为秘师的术士、星相学家修,据说他们共同呆在黑暗的密室里裸体打坐练功,却没有性行为。
蕊只迷恋他的催眠之术,而从来没有对他的男性之体发生兴趣。也许相貌怪异的术士修这种高人不是蕊喜欢的类型,她甚至没把他看成是男人、只是秘师。
但是蕊每次被催眠之后,都会在梦中遇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那是一个在生活中几乎从未见过的男人,那个男人不做声,只默默地挑逗她、撩拨她,使她亢奋,那个梦中的男子每次都能让她达到现实中从未有过的高潮。
术士修传授给她的是一种秘功,其功效是令她不老,而且美颜永驻。
每次练过功后,蕊会觉得无论从肉体和心态都充满年轻的活力。但每次练功术士修都不点破蕊在被他催眠后见到了什么,蕊也从来不说,她能从练功中得到的正是她所愿意得到的,这就够了,她定期约见这位高人,并接受他的秘授。
术士修作为秘技高人,不仅为宁王看重,让他掌控和建立宁王府收集、监控、打探外部消息的秘密机关,同时他也是不为人所知的友竹花园女主人尊重的秘友。
没有谁知道,他每决定时在宝翰楼的密室里把蕊催眠了,就盘坐在她对面,通过意念化身为美男进入到蕊的梦里。他的目光是妖淫的。
——我活在一个人的梦里,但她随时会醒来。
若干年后有人写了如是诗句,似乎要告诉别人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事实是他在进入她之前,就把她催眠了,她在梦中感觉很好,感觉和一个她心仪已久的人做爱很好。
他害怕她醒来。他怕她醒来时,他还留在她的梦里。如果她突然醒来,留在梦中的他只有死在里面。
阴影中一个雪白的坐姿,是她裸身打坐于幻象之上,而神秘术士却能借助于幻象进入她裸体洞穴的****,以此来印证其高超的幻术。他的幻术使自己原在的莆团空无。
术士出师前,其师一再告诫:不可趁人被催眠之机有所不轨,这是幻术士的禁忌。但他总是一再犯忌。
所幸蕊在对催眠术的痴迷中毫无觉察,这便使他一次次都能如愿以偿。
在宝翰楼里我没有见过传说的密室,却看到了王府之外的奢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