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不要接近我的儿子!碧薇夫人说,她的声音如一把出鞘的刀,又薄又冷,仿佛一刀就要将颜和豪的距离劈开。
你的儿子?颜背朝碧薇夫人,眉头倒拧,像两道精美却同样锋利的匕首。她说:我接近的是我亲爱的哥哥宁王豪。
碧薇夫人听出颜语气里的不屑,她恼怒,从那只一直侧卧的华丽榻椅上起身,硕大的粉袍如荷叶般翻卷了一下,曳地的部分仍如孔雀奢侈的长尾,覆盖着脚下很大一块。侍女御香赶紧上前将曳地袍裙的折皱抚平。这个迟暮美人曾说过,当人们只向权利、疾病与死亡效忠的时候,我只向美和爱效忠,并以此作为对疾病与死的反抗。其实她向来只效忠于自己的肉体和衣饰。即使盛怒,也不容衣饰出现皱折。
你不是宁王的妹妹!碧薇夫人说:正如我不是你的母亲。
哦,你这样认为吗?颜转过身来,面对碧薇夫人的脸反而显得轻松。她漾着笑意道:你确实不是我母亲,不是!——而我,却是宁王的妹妹。
颜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
哼!碧薇夫人不甘示弱,她欲挪步,却被颀长的袍裾绊住,说:你什么都不是。
不是?
对。碧薇夫人也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只是个****,和你死去的母亲一样贱!
贱?颜一扬头,她没有被刺伤,且出乎意外地咯咯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得意,好像抓到了取胜的利器。颜收住笑声,眼光像撒出的一张网,说:谁是真正的****?她向碧薇夫人追问——谁是最贱的?
碧薇夫人一时竟答不上话来,好像什么都被这个刁钻的丫头看穿了。她手一指门口,摆出王府太夫人的架势——你出去!
出去?这话你已说过多少次了。颜不为所动地说:可宁王府是我的家。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没有忘掉我亲爱的祖父宁王玄吧。
这个丫头反了,把她赶出我的房门。快!碧薇夫人对左右侍女说。
小姐,太夫人请你离开这里,请吧。御香上前对颜说。
这倒怪了,刚才不是你说,她请我来的吗?
我是要警告你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不要接近我的儿子!碧薇夫人再次重申这次叫颜来的目的。
你的儿子,没人和你争。可他也是我亲爱的哥哥。颜不依不饶,语气虽是轻描淡写,却想把那个老女人气死。
好。宁王是你的哥哥,碧薇夫人竟没生气似的说:只是你的哥哥把他的好妹妹却当做了****。
好哇,那我要叫你一声母亲,我们都是****。颜说罢,大笑,发疯似的笑。笑出了眼泪。
碧薇夫人好像受了她的感染,也笑。御香站在一边,看两个女人奇怪地笑做一团。她听到那发疯似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哭。她听到一老一少的母女,不,是两个女人,在哭。伤心地哭。
颜哭着,泪眼婆娑地望着碧薇夫人。碧薇夫人也在哭,她也看着哭得伤心起来的颜。两双泪眼相对时,二十年来壁垒般坚硬的仇怨,都被一层浮动的泪光泡得松软了,稀释了。甚至两双曾经一直相互伤害的眼睛里,竟是彼此的同情与怜悯。
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焊在她要坚守的生命高地上的脚——终于动了一下。碧薇夫人也转向她,一个坚执好强,历尽艰难而矜持着永远不肯言败的女人,向颜慢慢张开了双手。她的曳地长袍这时充当了这特殊时候的隆重装饰,萎靡、颓废、而奢华。
母亲——。
颜叫了一声,向碧薇夫人走过去。碧薇夫人的嘴唇翕动着,满脸都是泪水。
——女儿。
两个女人,两张脸上的泪水,碰在了一起。御香觉得这场长久的对峙与伤害,和解得竟是如此蹊跷。她头脑里留下的颜说的那句话,印象至深。
叫你一声母亲,我们都是****。
她,和她。母亲和女儿。——****?
2
宁王豪为母亲能与妹妹和解而高兴。当颜告诉这个消息,他心里感到安慰,觉得这是近来最好的事,他叫来卜管家,吩咐安排一场家宴,以示庆祝。他要看到两个他最亲,也最爱的女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情景,他觉得人在痛苦的时候,更需要笑一笑的理由。豪问颜是怎么和母亲和解的。
没怎样,说了些话,就笑,就哭,就抱在一起,我叫她母亲,她就叫我女儿——她终于叫我女儿了。颜说,省略了很多重要东西。
不会那么简单吧,母亲是很固执的人。
没有什么固执。当人笑的时候一切都是简单和容易的。当笑过之后哭,再固执的东西也会在泪水中瓦解。当人又笑又哭,就肯定是惊喜交加了,或者不知所以。颜说。
这消息,倒真让我惊喜交加,豪搓着手说:我该怎么办?
哭吧,哭过之后就笑,为我,也为母亲。
你和母亲就这样?
对,我和她就是这样和解的。
好,那我真该笑一笑,哈,哈哈……
不,你还得哭。
……哭,我是男人,不像你们女人,哪好意思哭啊!
颜犹刮豪的鼻子,男人男人男人,你真是个男人。
豪就拍拍颜的大腿,说:我是你哥哥,别男人男人地叫。
哥哥是男人。颜发嗲地说,并捧着豪的头往自己胸脯里塞。豪感到自己的脸颊在温热的乳房中间。
他又有一种乱伦的感觉。
王府的家宴像一场繁华而又井井有条的仪式。
碧薇夫人显得特别高兴,她让豪与颜分别坐在左右,娄妃却坐于颜旁边。依次是王府大家庭里的各辈人物,足有三十几个,谨严中也就有了热闹——宁王府好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
我们宁王府是个亲情和睦的大家庭,让那些说三道四的话在这份伟大的亲情面前不攻自破。举起你们手里的酒杯,为我们的家庭干杯——记住,你们饮下的,是浓浓的亲情。
家宴上的碧薇夫人身穿华贵而艳丽的粉袍,她所说的话令在座的每一个家庭成员激动不已。
干杯,为我们伟大的亲情干杯,是这次王府家宴的感人主题。
宁王豪喝了很多,但没有醉。他为自己伟大母亲的魅力所征服,他甚至开始有些崇拜自己的母亲。
酒宴上,他说了赞美母亲的话,大家也跟着赞美。只有娄妃无语。
今晚娄妃显得沉静安详,仿佛是置身于热情洋溢之外。宁王豪觉察到这一点,便提醒她:喂,你怎么不向母亲敬酒?
我不是举过杯了么。娄妃说。
你要单独敬母亲嘛!豪有些不快。把个嘛字拖了很长音。
王。娄妃以手抚额,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先退下。
宁王豪不知哪儿来的火,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道:你这是干什么,难得大家这么高兴,你却落落寡欢,知道是多么可耻!
众人都将眼光看着娄妃,又看看豪。
碧薇夫人佯装不闻不见,只与颜说着什么。杯里是斟得满满的酒。
颜的眼睛却往娄妃这边溜,她对娄妃心里是有歉疚的。这时,她希望有人站起来为娄妃说几句话。
看在座的众人,好像谁也没有这个意思。她心想:这就是亲情和睦的王府,表面和和气气,私底下勾心斗角。
她端起酒杯,对宁王豪,说:王兄,今天大家都这么高兴,我想你更是高兴,让小妹敬你一杯如何?
宁王豪还没缓过气来。
颜再次道:王兄,我敬你……你瞧,我干了,该是你的。
豪这下明白过来,取酒默不作声饮下。
娄妃抽身欲走。只听颜见对她说:哎哟,敬了母亲,敬了王兄,我也该敬嫂嫂了。
娄妃站定,手下意识地摸到杯子。
嫂嫂,我敬你。颜很诚心地将一杯酒先饮了。
娄妃也举举杯,随之啜饮。颜趁机向娄妃使眼色。丫环添过酒后,娄妃把杯举起来。对碧薇夫人说:母亲,我敬你!
唉,我老喽,倒真是饮不得这许多酒,可是你敬我的这杯酒,我即便饮得醉了,也高兴。
众人见两人都干了杯,都轰然叫好。还听得碧薇夫人在说:繁华过眼,我都看得比以前淡了,只有亲情是真的……
站在宁王身后的卜管家,也面露激动之色,他感到王府亲人间的一些恩怨在今晚的家宴上,真是有了难得的和解,同时他又看到宁王豪与娄妃的矛盾在加深。很久以后,卜在回忆往事时,告诉别人:这是在我记忆中王府所有家人都到齐了的最后一次晚宴。末了,他还说:知道最后……是意味着什么吗……我很高兴,看到那些人在最后的晚宴上都很快乐,这是我在王府管家生涯中,同样难以见到的啊!这才是一场真正的华宴,同时我又目睹了华宴的沉沦。卜说。
在王府那么多年,我站在那里,只能用狗看着骨头的神情,注视着那场永远都不能属于自己的华宴。
华宴属于王府,也属于黑暗,因为它只在晚上隆重举行。
3
卜不记得王府家宴最后所有人是怎么散场的,但他记得术士修匆匆从侧门进来,贴住宁王的耳边,说道:王爷,我们抓到一个东厂的探子。
宁王手抚酒杯,脸挂笑意朝着母亲,好像术士修禀报丝毫没影响他的情绪。卜注意到宁王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指甲相互弹了一下,“哔剥”的微响是脆的。
豪起身向碧薇夫人说:母亲,孩儿有点事先告退一步。
碧薇夫人流露出关注和担心,问:不会是麻烦事吧?
不,宁王豪说:不是麻烦事。
他又转向大家,脸上仍带着笑意,说:喝,大家照样喝,今晚值得高兴!便随术士修离开晚宴。
这个东厂的探子有些面熟,豪觉得在哪儿见过。他到王府表演过不醉的技艺,术士修说。哦,对了。豪点头,他想起来眼前被王府武士抓到的人是不醉者崔久。
崔久一见宁王,便喊冤枉。术士修说:没冤枉你,刚才你还说,自己是在南都的东厂坐探,说有事要向宁王说。崔久就笑,嘻嘻嘻嘻的,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
宁王在残夕端来的一张交椅上坐定,眼盯着崔久,你说说看,有什么事?
他的脸是淡淡的,看不出内容。崔久只是笑。宁王瞧一眼术士修。
崔久,你应当知道,王府是怎么对付奸细的!术士修说。
精壮的赤膊武士一手将崔久拎起,另一手倒提砍刀,仿佛只吹口风就要将崔久一刀两断。
我说我说。崔久哆嗦着表示。武士见他老实了,也就松手。崔久小心地看着宁王,用一种老鼠偷米的眼神,说:宁王,我能不能对您说实话。
王爷要听的就是实话,快说罢!术士修道。
我说了实话,王爷该不会砍了我吧。崔久瞄瞄武士仍提于手上的刀片子。术士修不耐烦,噜嗦!
嗳,你说实话,就没有人敢对你怎样。宁王说。
谢宁王不杀之恩!崔久叩头,先把话说死。
宁王也以示宽大地点点头。
其实,自从上次在王府献技后,我就一直想再见宁王您,要告诉您一句话。可王府门卫不肯进。崔久说得有点忸怩,有点委屈。我想了很多办法都进不了王府。
嗯,嗯……宁王的头,一直在点,显得他对崔久的态度很满意。
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崔久看看术士修,说:有人就把我真的当做东厂密探抓了进来嘿嘿……
崔久脸上还很不好意思地露出笑。
宁王抬头,用既似明了又似询问的眼神看术士修,像在说,这是怎么回事。
术士修眉头皱起,咦,明明是你招供自己是东厂坐探。
是啊,我不说自己是坐探,我进得了这,见得到宁王么。
你这厮!术士修很愤怒,感到被这小子耍了,想要发作。好了。宁王手一摆,制止术士修,盯着崔久的眼睛,你说有话要对我说?
是,不假。崔久很肯定地啄啄脑袋。
那现在当我的面可以说了?
可以。
那您说吧!
我是想……我是想,是想告诉王爷。崔久招呼宁王将耳朵凑近些,宁王照做。
只听得一个蚂蚁样的声音,在耳朵里说:王府的酒很好喝。
宁王便铁了脸。
真,真的!我一直就想亲口对宁王说,王府的酒很好喝……
宁王也不说话,起身就往外走。
术士修有些惶恐,但还是跟在宁王后头想作些解释。宁王嘴里咕哝道:弄来弄去,原来是醉鬼——神经病。
豪不容术士修说话解释,走得像一片移动的夜色。术士修止步,打算回头把崔久干脆收拾了。
他嘴里骂了一句:这个****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