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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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在旷野厮杀

1

散人无影在进入天宝楼之前不知道南都有座酒家叫天宝楼。散人无影在天宝楼猛呛一顿出来,仍不知道那个酒家就叫天宝楼。后来他和一群乞丐厮混在一起,人问:吃过天宝楼不?他说,天宝楼是什么东西?其实那天午后,天宝酒楼的门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在里面喝酒划拳,操爹骂娘的酒客已脚踩浓痰、鸡屎、呕吐物逐渐散去。老鳖尖声尖气一边送客,一边叫小二抹桌子板凳。

苍蝇也一晃而过,嗡叫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好像要钻到哪儿去歇息。

老鳖踩了满脚酒客呕出的污秽,骂道:狗嘴里屙的,这哪里是茅房啊。小二——把地赶紧扫扫!

小二没吱声,将一条花狗踢得嗷叫一声跑出了门。

门口有个拖鼻涕的童子在扑苍蝇,他守着一泡鸡屎,苍蝇对那东西十分眷恋,童子双掌一扑,总是个空,苍蝇绕了个圈,又落在鸡屎上。童子眼里也就燃起两坨很旺的苗子,如是而再地掌扑鸡屎上的苍蝇。

这一刻是真实的,黄尘般的阳光到处弥漫,慷慨得缺乏节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其行为、动作,在这一刻都不可修改,不能重复,这一刻是真实的。两匹马,一大一小,从天宝楼门口经过。大马是母的,尾巴夹住肥硕的阴部,几只蚊蝇拼命往上叮。小马跟在屁股后,一副谗奶吃的样子。主人牵母马只顾走,影子淡淡的,像路上的灰,又轻又薄,一吹就会扬起来。对面屋檐下三个女人,一个老,两个还年轻。老的只向年轻女人身上瞅,年轻女人的胸部鼓得老高,像藏了两只柚子。拐角处是茅厕,有人轻松出来,有人闷头进去。出来的人,手摆弄裆部,有尿湿印子,模样大大咧咧,全不把几个女人当东西看。往里钻的人手忙着在腰上抓,一副屎急了的神情。一驾驴车碾过,人吆喝着,车轱辘响,一些灰尘。

老鳖刚将鞋底在门槛上搓鸡屎,就听有人在里面嚷:上酒肉来!

老鳖应声,赶紧过去,没留神当中一张大桌上就坐了一位爷,散发、长衫、寸须,面皮红似关公,不饮自醉的那种,他就是散人无影。

拣好吃的尽管摆来!散人道。

老鳖懂,就吩咐厨子张罗。

这一桌酒菜,没什么特别,都是结实的东西。

两鸡,一烧一炖的。四只猪蹄,鲜红油亮。大盘牛肉,糖醋鲤鱼,东坡肉,半边卤猪头,烧豆腐,油焖茄子,炒青莱,三鲜汤,十几只大馒头,一坛灌城老窖。

老鳖和三、四个伙计,很吃惊地看着散人居然把这一桌东西吃了个精光。小二上去结账,散人摸摸身上,一个屁也没有,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小二,一副欠定了债的神情。

吃白食呵?

小二一声叫,伙计们立马拥过来,凶巴巴的。

这账,如何结法?

随便。

小二下巴愕一动,伙计上来便各施老拳,像打在沙袋上。散人不动。众人就气,觉得是小瞧了这揉面的拳头,有人就去拎门杠来抡。散人泰然受之,至众伙计打累了,也同时惊住了手,才睁开微闭的眼睛,道:账结完了。

老鳖此时,发现自己走了眼,边煽嘴巴子,边上前赔不是,小人有眼无珠,竟不识庐山真面,得罪师父了,该死该死!又急叫小二取银两来给师父赔不是,权作汤药费。

散人不言,只将银子收下,缓缓起身离开酒楼。小二对老鳖耳语:这人有金钟罩铁布衫功夫。

众伙计更是吓傻了,看看扔在地上的棍棒、凳子脚,有的都打断了。

然而,他们谁也没看出来,散人跨过门槛时,手略微扶了一下门框,险些摔倒。他已真实地感到一身伤痛,所幸是肚子不饿了。

散人离开天宝楼不久,南都就传说有个高人到了。其实散人无影在南都出现,只是为了寻找一个速度快得不见影的人影子,或者最简单的还有一个目的,他要寻食。

2

有人曾经对着影子练剑,他每次出剑,影子总比剑还快地闪过剑锋。他苦练数十寒暑,有一天终于用剑刺中了影子,那个时候已辨不清是日照还是月光,也许正是两者交替的黄昏,他把影子一剑钉在旷野上,眼里便只有鸡毛在飞。仿佛影子击散了,化成了满眼纷飞的鸡毛,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影子告诉他,你的剑练成了,但却不是杀人的剑,只能杀影子。你要杀的目标是影子,影子不会死,却比杀死一个人更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有时一个人并不重要,消除这个人的影子比杀死这个人更重要。

影子、鸡毛,黑时间。

这的的确确是一个黄昏,他也就成了鸡毛黑。由于出剑速度之快,人称他为无影。无影在旷野中将他与之厮杀数十载的影子灭了之后,流落江湖,成了一个人们所说的散人。

仿佛也就由此,无影开始了他的寻找。

他在臆想中完成了对于目标的初步确认,因为他设定为对手的目标是凭空臆想的,他也就可能将遇到的任何人都当成对手——一个以一厢情愿的方式认选对手的人是最危险的。他的危险来自于他对人群如临大敌般的臆想,甚至他正是以大敌如临的姿态进入人群的。

天空出现日蚀。黑暗像一把无形之巨的镰,收割大地。麦田和芦草波涛汹涌般一片片匍伏在阴影里。影子,被黑暗收缴,独立旷野的无影陷入于日蚀的黑暗中,他的脸上布满乌鸦之翼,如同一种上天的暗示与召唤。他要找到一个速度快得不见影的人的影子,以便向它发出挑战,这是他的宿命乃至全部生活意义。无影到处打听,他相信这样一个人存在。在臆想中他一百次虚构出这个无由的对手——无论他是谁,只要他的剑比自己的影子更快——就是他的敌人。

他不承认所寻找的或牵着自己走的是一种幻象。

作为一个没有影子的人,他好像从影子失去的那一刻起,就踏上了找寻之途。他像乞丐一样流落,忍受了最无耻、最下贱的生活的百般嘲弄。他觉得在找到影子对手之前,自己就是要接受嘲弄的,他从没有为此而沮丧。甚至在他人的嘲弄中,他体会了生活的真义与存在之实。

无影沿着河流行走。他的行走往往在人看来如同漫游。但天空和大地又完全取消了无影作为漫游者的权利,因为他抵达了南都。他必须把一身的本领和寻找在这里付诸现实。河流从地面经过,它的投影在水下——一个潜泳者包裹在它的影子里。

日蚀消失,河流是太阳的投影。赣水像一个巨大的影子在大地上伸展、蔓延,南都的城廊清晰地投映在这个影子里。

没有人知道散人无影的身世。此后他从南都销声匿迹,才出现隐约传说。无影居然是僧人之子。

僧人自号孤影,曾是隐居飞鸿山洪崖的一位大师。

孤影大师出家前,是市井里喜欢滋事打架的暴徒之流。只是这个腌脏的人的心里却有纯洁而粗野的爱情——他强奸了自己的女友,几乎是把那个女子操翻了,她的衣裙像遭遇暴风强袭的船帆,在浪里颠摇,挣扎,最终翻沉下去。他被这个女子所鄙弃,他却对她充满了挂念。从不和别的女人上床,像个一生只做一次爱的动物,而且那次爱还是一厢情愿地强迫做的,应该说起初他是以为女友愿意的,但他的粗野与狂暴却使女友受到了侮辱和伤害。面对女子的哭泣,他只说了句“你的泪是我一生的罪”之类的话,便消失了。

女子生下一子,没有名字,便是后来的无影。无影少贫,与母要饭途中,母病故于破庙。暴雨之夜面对死去的娘亲,孩子惊痛交加。在闪电中,他的哭声引进来一个斜入庙门的影子——他被影子带走了。

僧人孤影将孩子带上飞鸿山的洪崖,却没有以真实的面目与之相见。他绝迹于人群后,己成了一个武功超绝的影子。

相传洪崖为当年黄帝乐臣伶伦隐居炼丹、创制音律之处,一泓流泉从崖上蹦跳而下,静石有声,万籁生灵。孤影隐居于此,过去的一切依稀变为遥远而虚无的回忆与前尘。惟有流泉、清风、山林比什么都真实,也更契合他孤独的内心。

如果说人生是一种煎熬,当这种煎熬需要逃避,乃至对自己曾有的人生也要作出遗忘时,最好的方式是选择与山林相处,学会与石头、流水、树木和山交流,逃避的出路与方式是对另一种方式的进入与选择,必须找到另一种形式的入口,才能完成对现实的逃避。否则,纵然逃到天山极顶,也逃不脱内心的喧哗。隐士之难,不在于隐藏身形,而在于难于隐心——将心藏于万物之中,而不暴露人前,最难。多少年来,没几个隐者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孤影不是什么有境界的隐士,他的隐只为遗忘,只为对已往生活喧嚣的颠覆与洗刷,这是他出家的强烈心念。他隐得了身,但还是将一个孤独的影子暴露给了世界。那个孤独的影子是心念的外衣。

后来有人说,妄使之隐,隐使之对念愈深,导致被念所杀。所杀对他看似赎罪或另一重救赎,在别人却是弑父,是新的罪孽,这就是孤影与无影父子的双重宿命。

3

无影第一次摸到剑时,就产生了杀人的念头。他要杀的不是别人,而是父亲,这也是他平生的第一次杀念。

他没有见过父亲,父亲只是母亲嘴里诅咒的一个名词。

开始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恨父亲。终于有一天,通过母亲嘴里的述说,父亲成了他脑中的恶魔,母亲临死之前也没放弃对父亲最后一次诅咒。

母亲死了,他庆幸师父教他学剑,好像是上苍的一种安排,让他从此接受对于弑父的训练。

师父之于他,只是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严厉,而又柔弱,像风,洪崖上四时不同的声音。他以风为师,在风中的石崖上拔剑起舞。他每天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他很孤独。风声帮助了他的成长,让他缩短了复仇的距离。

他有时觉得那个声音甚至是慈祥的。

他对着风喊:师——父——

终于有一天,那时他已经长大了,他对着风喊:师父,我想见见你。

风声突然消失,只有他的声音在山谷回荡——见见你,见一见——你——

他哭了。风,也好像躲在什么地方伤心。

他搞不懂师父为什么对他避之不见,他知道师父是高人,师父用声音教他学剑,他甚至可以瞬间拔剑刺死一只飞蝇,这已是一种高妙至极的剑术。师父说:还不行,你若能在快到刺死一只飞蝇的速度里刺中自己的影子,你才算成功了。

无影似乎听懂了师父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那就是自己的剑能练到刺中疾速飞舞的影子时,便能见到师父了。这甚至是一种许诺。

风,也会有许诺的,无影觉得很高兴。

无影每天聆听师父的教诲,和影子厮杀。从石崖上,杀到飞流下;从竹林中,杀到古树旁;从山冈上,杀到旷野里。不分晨昏,不计寒暑。

是影子在对他进行仿制,还是他在被影子牵动肢体。

师父说:与高手对决,别人都要尽量隐藏自己的影子,把影子藏到身体里,藏到剑里,变成一道光,变成一缕风,这其中只就一个字:快。

只有当人和剑与周围的环境——空气、树木、落叶、尘土、颜色舞在一起时,影子几乎是零。这时候你发出的一击才是真正致命的。

无影和影子练剑,他觉得有时对练的是自己的影子,有时是师父的。一****心血来潮,练到兴起,突施凌厉的一击。他听到了如光之剑的破空之声。一个人影被他的剑牢牢钉住。风止。叶静。人定。那人影溅血,扑然倒地,沉重地震起尘埃。

无影俯下身发现,尘埃里那张死亡的脸上竟然带着笑意,说:孩子,你可以下山了。

是师父的声音,无影终于见到了师父,但已死于己手。无影弃剑,跪倒在师父的尸体旁。

那把弃于尘埃的血剑,再也没有拾起。无影下山时随手折了一根竹子,他以竹当剑,走下了飞鸿山。此时的无影已有了一种天然不惊的气度。他弑师弃剑后,已从无道中获得了有道,无意而成了一代宗师。

他放下了有,而选择了无,乃至弃剑择竹,完成了一次人生的涅槃。

那个深山苦苦练剑的毛头小子早就不存在了,他在师父尸体前守了七天七夜,才将师父下葬。

当他从坟堆泥土里抬起脸,已是面目苍苍,看不出岁月在脸上爬了多少来回,他散发敞衣,手持竹杖,迎风落泪。对苍郁山野长啸一声,弃影而去。

从此,才有叫无影的人,随着他所到处的荒诞行径,人们开始了传说。

有关无影的传说,民间尚有多种,人们嘴里最爱说的还是他的大逆——也就是他刺杀了影子练成无影剑的那一刻。他,一剑下去,既弑了师,也弑了父。既然师父和父亲都能杀,还有什么不能杀呢?津津有味的谈论中,往往不乏无端的愤懑乃至争执。有人就说,他的师父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疯僧,他训练徒弟,就是为了完成借他人之手实行自杀的预谋。无影恰恰充当了他的工具。据说无影杀了师父之后,有些神志不清,才到处寻人作对。好像他一出生,就是落入了一个预先为他设计的圈套,他要寻找到逃出圈套的出口,有时看似找到了,但一剑下去,又让人跌入了更深的圈套。于是无影的传说也就离奇而荒诞,为述说者增添难度的同时,也增加了随意杜撰成分。

当无影接近南都的那一刻,太阳像只金壳虫趴在灰蒙蒙的天空,爪须似的光芒攒动着,柔弱且无力。宁王府葡伏在秋日的玄黄里。

落叶滂沱,仿佛大雨扫过南都的大街小巷。风中,隐隐传来刀的啸响。大地上掠过的树叶,片片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