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浑黄,像个有病的汉子撒的尿。十一月的秋肃之日。久藏于万物中的杀气已发出金戈之声,众木凋敝,仿佛被金属之刃所伤,落叶是秋天的尸体。王府后花园也好像一夜之间便成了杀伐后的疆场,一派草木狼藉之象,显现了残山剩水的荒凉。昏黄的南都城里,空旷而冷清,街头偶见几个穿得臃肿起来的行人,也有些迟钝与麻木,杏花楼下的东湖却秋白茫茫,岸柳已呈鹅黄之色,在风中飘舞,凄凄然的神情,试图款住那一片片逐水而逝的柳叶。
雨,细如牛毛。
大地像是在牛毛上,惟有雨在提示着它无限可能的存在空间。我骑在马上,马蹄如雨。
我伏在马背上的姿势与随风前倾的蓑草呈同一斜度。
浑沌的细雨天,狂奔在旷野的骑者与蓑草都在风中倾斜,好像已失去了时间。大地也没有方向,只有骑者心中的一个地名成为他狂奔的理由,骑者只是想把它踏在脚下,这就是一切看似心急火缭的狂奔者的最大目的之所在。谁也没有注意到,我骑着风奴跟随宁王的军队到了鹜城,据说随军抵达的娄妃,因身体不适也就留在这里。鹜城是鄱湖入口处,径通长江,宁王大军主力在此登船东下。看着蔽江而下的桅樯远逝。站在望江亭上的娄妃的身影显得异常单薄,像一条风中的绸子。那条绸子飘动,把江尽头的帆影化为虚无。
她便在虚无里游荡,仿佛再飘一下自己也会消失。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宁王的军队后面跟了这么久,我很茫然。也许是出于一个行者的本能,或别的什么。
我知道这支队伍里没有残夕,没有洛昼,没有宋之白,没有燕道天,他们或许可以说在此之前正是为此作出了生命的祭献。我是不是为他们送行?或是他们的灵魂尚在这支队伍中,抑或这支队伍本身就在接受亡灵的指引。
我勒住风奴,从娄妃苍白的身影里看到了一种不详。
她是那么苍白。飘动的绸子,是她的长袖。
挥别的手势,如同亡魂的舞蹈。
不。那不是我的宿命之地,我的灵魂不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谁也不能替代,只有独自去面对。一种强烈的预感,促使我驱马返回南都。
铁青色的江流,像一把在岸边石头上反复磨砺的刀。我预感:
刀,要开口了。
2
宁王大军水陆并进。
娄妃的马车驶出南都的时候,她掀开车窗回首朝得胜门城楼望去,那是很多年前她初次见到豪的地方——那个风华正茂的英武少年在城楼上指点江山。他的手势像两只放飞雄心的鸽子,在翩翩飞舞。那么明朗的天气,阳光多好呀!人,都英俊美丽——难道就像窗帘一样揭了过去。
只有旌旗在努力展现风的形状,枯黄的瑟瑟衰草,黑褐色的城砖,古老的雉堞,戍城士卒凝立冷风的身躯。
大块阴云从城头缓缓经过如诡秘的禽翼,袭上娄妃的心头。她放下窗帘,马车加快了行进速度。这些日来,腹疼一直未断,也诊不出原由。宁王豪要她留在南都,她却执意随军出征——尽管我不赞同王起兵,但王既已作出了决定,我还是希望王的成功,娄妃说。她甚至还为大军壮行作了一首诗——
鸡声忽叫五更月,
马足先追十里风。
欲买三杯壮行色,
酒家犹在梦魂中。
豪看罢,只一笑,他不喜欢这首诗,觉得太虚,不像他写的——莫向西风问彭蠡,盘涡怒欲起苍龙!
豪的字不错,狂草如风。有祖父玄早年之气,线条缠绕萦回,恣态张扬,不可羁勒,有种令人心神不安的美感。娄妃偏爱豪一手狂草。见他的诗,只道:字好。
娄妃觉得骨子里与王还是两种人。
疾行的马车,不知要带着她、带着宁王和他的军队究竟奔向哪里。他们所去的是否是个地理意义上的空间?娄妃感到怀疑。她隐约觉得前途无限迷茫。马车是什么?它真的是血肉之躯的马和木制的车吗?
马车真的是掌控于驭者之手?驭者真的是听从宁王的号令和指向吗?宁王又指向何处,他又听命于谁?他倒真有可能是听命于驭者,而驭者又听命于驰驱的马,马又听命于蹄下的路,路是顺命于天吗?上天有道,它的道谁又看得见。马的眼睛能够看见吗?看得见的只有地上的路,它泥泞、坎坷、不好走。坐在马车里的人更多只感到车在动,道路去向不明。娄妃感觉很不真实,像在一种幻觉里。
马车、军队,仿佛都是一系列的幻象。
抵达鹜城,娄妃有些吃不住了,马车的颠簸,使她又有早年身子颠散了的感觉,十六岁时正是这种感觉——她随父从成都回饶州便大病一场。宁王豪强行将她暂且安顿下来。
战事紧急,大军不得不前行。
娄妃在望江亭目送宁王乘船远去,泪珠像从刀割的伤口里滚出,跌到地上,碎了。
痛。
她转身离开望江亭,发现亭角有一坨乡人屙的屎,发黑。
她欲呕。娘娘,要吐你就吐吧,吐过之后会好受些的,上前扶住娄妃的翩跹说。
娄妃只摆手。说,回吧。
3
秋风萧瑟中,年久失修的滕王阁也很萧瑟。照理这是诗者登阁吟诗做赋的季节。江天一色了,人也就渺小而茫然,孤鹜一叫,心便酸楚,就有话想说,觉得自己与天地接通了,说出来的东西带着天意,是背负上苍在对河流说话。河流,只接受诗者投下的身影。水没有记忆,一段是一段,管你怎么聒噪。人便把话说到水边的石头和木柱上,让流水长记性。
秋天的剑客登上滕王阁,见到刻着话的石头和柱子,也想说点什么,想把心里的东西用剑划在别人身上去。
剑客登上秋日的滕王阁,周围都带着杀气。
这座楼阁就成了萧瑟的中心,凄美而荒凉。
黑与白两个剑客,从不同方向,踏着石缝中枯黄毕露的台阶,在楼台上相遇。多么揪心的景色呀,身着玄裳的利苍说。大概你很喜欢吧?一袭白衣的归无骥道,语气很淡。
利苍不看他,像在专心赏景,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仿佛天色流水在不断涂改他的面孔。也许正如其所说,是景色使他揪心。
知道为什么会选在这里吗?归无骥的语气由淡转冷,逐渐逼近最后的主题,像风踏在落叶上步向冬天。
利苍扭头,咧嘴笑道:不会是为看风景吧。他回过身,以手指点——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我喜欢这里,很不错!只是不会做诗。
我追了你很久,归无骥说。
我知道,真的,我到一个地方你就跟一个地方。利苍道,有些不以为然。
好了,我想这该是你到的最后一个地方了。
最后?利苍哈哈一笑:谁的最后?我不愿听你这么说,但在南都这里倒的确是个蛮好的地方,我喜欢,你呢?
我不相信世上有诗赋堆起来的坟墓——归无骥显得很不屑。
我们不妨来造一座。
造?
对,用你我的剑。
哈,这两把剑是注定要相遇的。
我很庆幸。
应该说这是期待已久的一场战事。动起手来,彼此都觉得对方的剑路一点也不陌生。一个不是诗者却用书空剑来阐绎诗意的剑客和一个诗人剑客较量,简直不像是对决,倒像对诗。
剑意是从李白《侠客行》开始的,剑风也就狞厉。各不相让,都欲占先机。迅猛、悍烈、霸道、狂荡、激扬、如天风骤起。
阁檐雕梁画柱藏身的间雀扑棱棱如射向天空的一支支箭,四散而飞。
多少年来,滕王阁上演过多少佩玉鸣鸾之舞。有多少美人的肢体裙袂与江边的飞云共蹈。那舞女低腰、仙人啸树的景象,如花蕊飘雪,回风乱舞,机迅体轻,绰约闲靡,无不华丽而虚幻。然而这场比剑,却是一场死亡的舞蹈。
在充满诗意的剑法中,两个剑客互赠死亡。他们的剑不像握在自己手中,而似掌控于死神之手。他们是在和死神夺剑,那看似刺向对方的剑,一次次落在虚处,击出空洞的回响。
他们要掰开死神的手,把剑夺回。
死神却抓住他们两把剑互击,要在击刺中将两人同时洞穿。
没有人能发现,高超剑术的较量者手中从来就是无剑的。
他们已作了死神的替代,乃至剑的肉靶。
他们用自己的剑术把剑奉送给了死神,便成了死的听命者——真正的剑客与剑客交手时,才发现手中空无一物。因为他们的剑术太高妙,已经与死神同步。死神便挥舞他们的剑杀人,在这样的剑下,谁能幸免?
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时,他从中好像看破了什么——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那是神在发威。在神舞动的剑面前,观者沮丧,天地低昂。
张旭从剑舞里所悟的草书,竟是一笔八法,形成一字,一字就是一座建筑。由此还原到剑,那已融入在汉字古拙构形里的剑意,一剑八法,便是他人的坟墓。
书空剑——只有诗者和了悟书法的剑术高手才能对舞,然而,这样的舞蹈危险而华丽,是按死神的节奏来进行的,如同预先设置的阴谋。
残夕之所以死在书空剑下,他尽管领教了书法和剑法,但他不是诗者。书空剑的内核是诗、书、剑合一。
利苍之所以与归无骥打得几成平手,那是因为他虽为书空剑的传人,在书与剑上能得到师父真传,但在诗上还有所欠缺,他只能阐发先人的诗意,并无自己的独创,归无骥也便能从中摸到他的剑路。若要拿下他,却越打越没底。两个人的剑也只在诗意中纠缠,早已离开了他们自身。彼此的心也就空落,愈加地悬。他们觉得好像都把握不住那剑,剑却在围着他们旋转。他们被罩在凛烈的剑光里。
一支笔,以一个人的身体为目标在书写。
另一支笔,以另一个人的身体为目标在作出对称的演示,看上去就是如此。他们彼此看不见被对方书写在身上的是什么字,很草,很迅急,也很缭乱,像狂舞的蛇,像带着舞的声音脱手飞来的一道光芒。
舞。舞。舞。舞。舞。是声音,也是动作。
舞!
归无骥和利苍都感到手腕如受电击,各自的剑脱手飞出。
两把剑像光,又像很薄或很细的一根线,从对方身上拦腰而过,几乎没有感觉地掠经了他们的肉躯。剑失手,两人都一愕。
归无骥眼尖,先看到利苍的腰部在渗血,笑道:神不在你那一边。忽然感到身有异样,低首,见自己的腰也在流血。己吃力,勉强说:神,也不像在我这一边……
利苍笑着仰头,灰色的天空里竟然裂出了红色,他说:神在天上——
我们都不曾拥有它。
有歌声隐隐传来,是师父在怪声怪调地哼唱,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很难看。
啊,浪子,永不回头是你的信条
不要把我的错误当做你的荣耀
江湖渺远,山水迢迢
你若回头我就是你的尽头
啊,浪子,伤心不是你惟一的借口
拳头是你疗伤的好药
你早已为一场刀光剑影 提前预订了门票
浪子,我不愿看见你在风中回头
浪子……
嗬!利苍笑着,真他妈难听死了。他又有点幸福地摇摇头,像是承受不起师父的歌唱而害羞。
归无骥此时看到了青衣、烟罗两姐妹出现在滕王阁上,他答应过,事完之后,带她们离开南都——事完了,他要带她们走,把地平线作为行走的目的地。他迎向美丽的姐妹——上身至腰部与下身错开。
被削成两半的身体在一刹那间停留在空中,剑经过的一瞬,两段身体尚不及下落。
归无骥和利苍的上半身脱离他们下半身的腿,一种失重与落空,让他们跌入深渊。
两人的身子齐腰断落。好快的剑!什么人能用它把两个剑客的腰身削断。
一个影子跌落于归无骥和利苍的尸身旁。蓬发垢面,形如乞丐的散人无影站在滕王阁上。一切都像预先安排好的。一切都没有安排,只是命运的谜底与答案就是这么翻开的。即是有心接受自己宿命的人,宿命的结果也出乎其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