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残夕与利苍的对决是在那个晦暝之日进行的。
他们决斗之前,有人说相约去过青楼,没别的,只是干女人。而且是同室操戈。他们的兵器放在一边。
兵器与兵器在厮杀之前,相互保持着沉默和敬意。两个男人边干,似边有交谈。
或许他们可以肯定这是二者中一个人的最后一次,却没谈这个,只胡扯,像两个纯粹来寻欢的兄弟。据说他们的决斗是从床上开始的。那只能算是一种较量,在一间房子里,各自骑在女人身上,谁先落马。一种古老又寓义明确的战法,一个玩笑。战争是有性别的,但一切战争都是性。
可能传说者不知道利苍与残夕对决时已是阉人,他们也耳闻利苍和芙蓉院的女子有着传奇般的阴阳之合,也许利苍是遭受辛追挥泪去势的一刀本来就是无聊的编排。因此,传说也就附会。甚至与真相差之甚远。
两个男人,真正决斗的主战场,怎么可能是床。尤其如残夕这般的动物,他甚至是蔑视床的,那么传说中他们位于任何地点的决斗过程都令人置疑。
于是传说便只能是不问真实,姑妄听之。
在南都他们的决斗便就有可能发生于皇殿侧废墟,灌婴亭,乃至任何一个适宜打斗的地方。
据说你是王府第一武士。利苍说,语气并无轻蔑之意。天下从来没有第一之说,你信吗?残夕道。
他对这个对手予以足够的重视,居然在利苍的剑未出鞘,就己将他的兵器——非戈,执于手中。
残夕知道书空剑的速度,他亲眼目睹过书空剑瞬间取人性命的经过。
利苍似乎不忙于动手,却满怀交谈的欲望。
除了和对手,他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了可以交谈的人。像这样的交谈少之又少,——天下对手有几人?
你是王府第一武士,就是我杀宁王之前,必先杀的人,你是为宁王而死的。利苍说这话的时候,手却在裤裆上搔了一把,好像那里不太舒服。
我只知道书空剑很快,没想到使书空剑的人嘴皮子比剑还快。残夕不无挖苦地说。
利苍笑,有点厚颜无耻的样子:过奖过奖……
那就让我来领教你的书空剑吧!
领教?不敢当,我一向是把这事当打架看的。
想不到哇,一个杀手在杀人之前也挺客气。
是吗?
嗯
我倒不觉得。
你一贯都这样?
一贯?我,不!少,很少。
利苍边说,边开始用一条黑布蒙上眼睛。他做得很小心,也很慢。为的是扎牢,把眼扎严实——有很多人没见过我的眼睛就死在我的剑下,他说:我真惋惜他们。
你有晕血症,残夕道:一个杀手怎么会如此残忍又如此脆弱呢?
脆弱?我出剑的时候,很少有人不见血,而一见血的人,很少有人不死。
所以你不敢看血,你怕死?
不,我只怕看见你的血。
残夕听利苍这样一说,感到愤怒——你这是对我的蔑视吗?
利苍很平静,他答道:我恰恰是对对手的尊重,对血的尊重。
残夕右手持戈,左手直指利苍,大声说:你没有机会看到我的血。如果你不害怕自己的血,就请扯下布。但如果你是怕血,那么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允许你蒙上眼睛。
嘿嘿嘿……利苍又笑。边笑边扯下黑布。
还没有人敢对我说过这种话,那我就用眼睛看着和你来战一场吧。
决斗中两人同时见血。
果然是一笔绝妙书法,残夕赞道。他一膝跪地,一手以戈支撑。
果然是一把非同一般的兵器,利苍也说,一阵血晕。残夕收戈,道:我不乘人之危,下次再战吧!
慢。你以为你赢了吗?嘿嘿,我是有晕血的坏毛病,利苍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他说:但你是个跛子,不会比我好多少。这样的架,打得痛快。一定要打下去,来吧!
恭敬不如从命,残夕道:我也难得碰上你这样的对手。
雨,近乎和夜幕同时降临。两个武者提足精神,立于雨中。
多么熟悉的雨,多么熟悉的黑暗,利苍眼看着雨和夜幕,仿佛身处在一个记忆的场景里。雨水滴在各自的兵器上,像是神在用手指抚摸或试探兵器的锋刃。风,把狂发吹乱,雨又把它贴于武者脸上。
利苍咬住一束吹到嘴边的乱发,他的耳边隐约听到了师父的吟哦——壮士拂剑,浩然弥哀。
今日一战没有光明,只有黑暗,残夕的声音。
他说:只有在黑暗中的真正武士,才能听到天堂的悲歌。
大雨。黑色的雨,谁也无法推开,仿佛两个武者的决斗只是对于这场充满暴力行径的大雨进行无效的反抗。雨不是鲜血,然而一夜的雨中狂战,却要生命之躯用鲜血来和雨作出有力而鲜明的对应。
在天亮到来之前,残夕死于这场黑暗的大雨中。死在利苍书空剑所书——壮士拂剑——浩然弥哀的哀字最后一划里。
利苍的剑也在那最后一划里凝住。
雨经过那把剑,滑落,像是一种诉说。
残夕临死时嘴里发出毫不连贯的话语,他的嘴唇机械地动着……尽信……书……不如……不如无……无……
黑暗在他眼眶里陷落,他看见巨大的虚无与不在。神的泪水,滴在剑上。
2
当宁王豪的手,从供案上托下太阿剑时,心里竟咯噔一下——那久已期待又害怕到来的时刻,居然毫无预兆地来了。
他的心对这把剑是有感应的,没想到此时却是茫然。
他甚至有些慌乱,剑托在手上不知如何是好,又赶紧放回原来位置。宁王豪第一次在王府的宝剑前有了做贼的感觉,心虚。他要好好想想——好像内心还没准备好。但他不得不考虑南都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如果要有动作,这几个家伙是绕不开的。他首先想到西江按察使胡世安。
可以说这是个就其内心不论对皇帝还是对朋友都毫无忠诚可言的人。
在南都官场,表面上他和谁都是朋友,却处处在利用别人或准备借别人之力为己所用,他上上下下都打着哈哈,对不危及自身的事,可能会援之以手,但他绝不会和你成为神圣同盟;他没有道义,也就没有神圣。他不会为神圣作出任何牺牲,而希望神圣变为自己有用的光环,但为了自己他随时可以背叛神圣和出卖朋友。他的行径虽不完全等同于小人,却比小人更危险,害处更大,因为他具有伪善的欺骗性。这种人不仅没有用,而且要极力提防。
胡世安好色、却无能,总是一脸谦虚而又抱愧的笑,好像欠了世上所有人的,样子腼腆且暧昧,像很多年以后一位日本太子——他是个性无能者,所以他对老婆有愧,老婆被别人干,他也觉得是自己的罪,这种自责自愧的心理,使他接近圣徒,而使他老婆成了****——一个表面如同圣女的****。据说胡世安最终死于一只黑蜘蛛对脚趾咬伤后的溃烂,时年73岁。
西江布政使汤慎吾,是搁在南都过渡而候升迁的,他的心思不在于此,只在于朝中大员的交往中,对南都王府他亦无心开罪,敷衍得过就是,考虑到自己的利益他不希望在西江布政使的任上南都出事,他对宁王府谋变的动静是对内采取息事宁人,对外采取辟谣的方法,心里只求即使宁王要闹出乱子来也要等他离任后才好,那就与己无关了。所以当南都王府动向愈见明显时,他拔腿开溜了。
南都指挥使龙正广主控一地兵权,他是宁王豪极力要抓住的,可喜的是,龙正广父祖辈都是宁王玄的旧部爱将,他本人对当今皇帝的荒淫嬉戏、任用权阉,也极其不满,如果宁王一声号令,他随时愿起兵为王前驱“清君侧”。南都知府夏铁一是朝廷的刚正之臣,他对朝廷的很多事也不满,但反朝廷的事他肝脑涂地也不能为。得知宁王府有些异动,便将制止****作为他在南都任上的主要责任。然而,以他之力能阻挡宁王府的谋逆吗?
所以,根本就不是南都知府夏铁一考虑如何处置宁王豪的问题,而是宁王豪想着怎样处理夏铁一的事。
说实话,宁王豪从内心钦佩夏铁一,朝廷之所以不振,就是夏铁一这样的官员太少,即使有那么几个,又受到极力的排挤,与其说这是廉吏直臣的不幸,还不如说是朝廷的悲哀。
这样的官员本该是为我所用的啊,竟不能与我同道,如果要让我宁王豪真的向他动刀,那也是我的悲哀呀!
思至此,宁王豪不仅长叹。但,不杀夏铁一,又当如何?
以他的清誉,一旦拼死反对宁王豪,必然产生对王府起兵不好的影响,那天下还有谁敢随之拥帜?
夏铁一虽区区一人之力,他挡在宁王面前,却也不亚于万马千军。
也许正因为他是个令人敬仰之士,才必须不动声色地在起兵前解决掉。
宁王考虑再三,得出这个答案。
3
按察使胡世安人也见不到了,副使唐锦跟了宁王;布政使汤慎吾逃亡,左布政使梁宸也进了宁王府,现在王府的人已等在花厅里;——宿名见夏铁一不语,提醒道:大大,怎么办?
夏铁一心里难受。痛苦,像荒蛮粗糙的石头堵在胸口,使他无言。无言令他的反映有些迟钝,一下子仿佛他就老了。
不是被岁月所催,而是现实的残酷击打。他的肉身和精神都难已承受,甚至逼近极限。
夏铁一,朝廷出卖了他,把他撂下,他只有等到最后糟糕时刻的降临。他的正直和忠诚,朝廷并不欣赏。他的谏言和直陈,朝廷并不需要,他对国家的忧戚与悲患,朝廷觉得多余——他只有接受自己的宿命。
夏铁一的内心哭了笑了疼了乐了。他的笑声里透着无比的荒凉。
笑过之后,竟是满脸凝重。外面的雨在刷刷地下。
相信我,大人!我能保护你们杀出去。望着夏铁一满脸的凝重之色,南都府卫宿名坚定而恳切地说。
你带小姐从后门走,夏铁一看看雪姬,又看看忠诚的武士宿名,郑重托付道:替我好好照顾她。
父亲,我不走!雪姬说。干吗不走?夏铁一急,眼神不客气地瞪着女儿。我要和你在一起,雪姬拉住父亲的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傻话!夏铁一愠怒。我说不走就不走。雪姬倔。
真不走?
不!
好,宿名你给我把她扛走!
大人……
快。
你要保重啊,大人!宿名扛起雪姬,不管她如何挣扎、捶打只得遵命离开。三步两回头,拖着哭腔,保重啊——大人——。
见宿名扛着雪姬出了后门,夏铁一稍稍平复心境,从容踱至花厅。
宁王奉太后密旨,起兵讨贼,请夏大人随军出征。拾夜对夏铁一道,言语毫无色彩,仿佛是传谕公文。
夏铁一瞥一眼门口,廊道上都是手执刀剑的王府武士,雨下起了烟,心里默祷宿名能带雪姬顺利逃出去。
密旨何在?取来瞧瞧!夏铁一往椅上一坐,大大咧咧地说。
拾夜上前一步,恭敬一揖,道:只要夏大人到王府见了宁王就能瞧见了。
屁话。夏铁一拍案,怒道:你们把我夏铁一当什么了!
拾夜笑,说:夏大人息怒,宁王没别的意思,敬你是堂堂正正的人,希望你能有一个选择。
选择?选择什么,夏铁一朗声大笑。说:要我选择和宁王豪一道反朝廷?做千古罪人?
拾夜朝左右随从示意,一名随从双手端上托盘,上面是一束白绫。另一名随从的托盘里是一壶酒。
夏大人,我不会说话,只是将宁王的意思转达给你,你自己看着办。
夏铁一的手伸向酒壶。拾夜见状,有些遗憾地摇头,嘴里说:你何必这样选择呢。夏铁一回头看拾夜,脸上的笑竟像孩子似的开心,对他说:你知道我为官到过多少地方,离家有多远吗?有时我真想回去,回家乡去。
夏大人,你是个好官儿,拾夜说。好?有什么好。受命朝廷者,自当忠于职事,夏铁一叹息一声,道:我无能啊!现在,我该回家喽。
回家?
是啊,死亡就是回家,我早已打点好了。
但那或许是与回家相反的路呢?
你说啥?不会吧。哈,我信我选择的路是错不了的。
那路可黑着呢!
是夜路吧,我小时候常走夜路回家,赤着脚,在田埂上,穿过坟地,哈哈!
没有灯笼?
没有——我习惯于摸着黑回家。
他举起酒壶,将毒酒饮尽——哈哈哈……
夏铁一开怀大笑。
在笑声中栽倒,是个扑地吹灰的比较难看的样子,他几乎没有挣扎,否则样子更难看。
他是我惟一见到笑着死去的人——拾夜回禀宁王时如是说。宁王只摆摆手,示意拾夜走开,一副不太好的神情。
宿名扛雪姬没跑出多远,就有一队王府骑士从后面追来,兜头把他们截在雨中的巷口。
想挟持知府小姐私奔呐!一骑士抹着脸上雨水,坏笑道。宿名放下雪姬,拔剑在手,喝道:让开!雨,大得人睁不开眼睛。
让?你以为你们跑得了吗。骑士以兵器挡道,好像要用兵器和大雨联合组成屏障。宿名急吼:那就别怪我要开杀戒了。
他的剑在腰际一闪。身手、机变、爆发力。
把王府骑士搅成一团,马的溜溜直打转,骑士的刀剑碰撞着,如同打铁的声音和雨喧哗成一片。
逼仄的巷口,有些腾挪不开。也把逃者逼得严实,除了马的身子、屁股、尾巴。马上骑士的盔甲及刀剑之声,看不到围在里面人。
巷里人家的门,丝开一条缝,又赶紧合拢,雨里什么也看不见。仄巷里一阵乱。马蹄,砍杀,铁器碰铁器的响动逐渐平息。巷口,铺街的乱石,雨血乱跳。
有砍死的人被拖过的一溜扫帚似的血,让雨在舔着。是马拖拽的新鲜痕迹,被杀者肯定砍得不成人形了。雨水冲刷的血里,逐渐显出一根女子的金钗。
4
大雨如万马千军压至,翻江倒海,鱼龙繁衍。宁王府被雨罩得密不透风。
府内,宁王和他的幕僚们皆端坐,像是在作出重大决定前的最后沉默,又像在等待上天的意旨。人们都静听门外的雨声。雨中会有什么抵临?
马蹄在雨中突然传来,骤驰暴走的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掩盖了雨。蹄声比雨点还急。
一个人闯入门来,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的水从他身上往下滴,站的地方很快就一片水渍。说话的声音也像雨一样急。
——主公,刚刚截获阳明君一份传檄,言朝廷已遣都督许泰率京军四万南下,两湖都御史秦金,两广都御史杨旦,与阳明君会兵,共十六万之众,趋集南都。
再探!
是。
又是一阵马蹄,瞬间淹没于大雨中。
众幕僚的眼光齐看坐在上方的宁王,他脸色阴鸷,有些举棋不定。
主公,与其坐等阳明君来攻打南都,不如主动出兵,直捣金陵!术士修站起来心急如焚地说,这也是宋先生的意思啊。
宋先生主张直趋京师,龙正广道,不到万不得已不打金陵。
京师所处北地,距我何止千里,术士修说,现在就是事急之时,我们只有兵出长江,顺流东下,克取金陵,尚可与京师对恃。若是专据南都,他日朝廷之师齐集,四面夹攻,巨石之下,焉有完卵。术士修语言忧切,充满期待地看着宁王豪,身子在欲坐未坐之时,把屁股悬着,等宁王决断。
宁王的眉上像是悬着巨石,又仿佛让一双看不见的手揪住,像马缰一样被谁拧着。阴鸷的脸色里是犹疑,疲惫和茫然。
他说,目前只知阳明君在吉安,集结临江、袁州、赣州、端州、新淦、太和、宁都、万安等地兵马共八万,会抵丰城。这么快,京师、两湖、两广又发兵了。会不会是阳明君虚张声势?抑或我们还是按兵不动,再等一等……
不!术士修道:主公,若是我们再等必良机尽失!
那么你的意思是立即出兵?宁王盯着术士修。
出兵!越快越好。
诸位以为呢?宁王又看众幕僚。
我们听主公号令。
嗯,嗯……
太阿剑像一道闪电,在宁主豪面前打开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仿佛苍茫的天底下什么都消失了。他自己反是个剩余者,孤立而无援。这使宁王看到了现时的混沌与巨大的不在之在。他左手摸到的右手,就是世界的全部。他隐约触摸到了古老而永在的旷世忧伤。
你是王者,你是武士——当宝剑的神喻再次闪电般击中他时,宁王看见了兵马,旗帜,火,盔甲,枪林与刀阵。
剑的意志左右着宁王豪,它就像一支如椽之笔要把他再次募画成伟大人物,这把剑曾经为世界描画出了一位伟大的君主——太祖皇帝。因此,与其说是宁王豪在运思自己的未来,倒不如说是太阿剑的意志在谋划他的命运。决定终于作出,命令下达后,宁王豪反而感到一阵轻松。
现在终于到了这一步,也就没有什么可反悔得了。他需要的是将自己昂扬为一面旗帜,在西风呼啸里完成自己对生命的隆重诠释。
在他的大旗下,武士的军队应该所向披靡。
他手握到腰上的剑,就有一种莫名的亢奋,一种不计后果,不顾死活的快感——当年太祖手握这把剑是什么感觉。
宁王豪在体会和摸索一个救世主的心灵。
他要从摸索中找到勇气和力量——那是对一把剑的体会——从而对自己身份作出再次的验证与确认——你是武士,你是——王。
亡。
他隐约听到一个不快的谐音,但马上调正自己的感觉,是的,我是王!
“我目睹并亲历了历史上的一段黑色史诗,兵器在人们手中兴奋而紧张地传递着,像是在传递一种命运,人们只接受,没有谁问好坏,却都知道它在把大家连到一起。血,作为火的燃料,把刀剑打成。人们从南都一些不为关注的巷落里出来,武装起来,然后弥集到得胜门。宁王在武士的簇拥下走着,很多人跟他打招呼,满脸崇敬,每根血管里的东西都在骚动不安。他看似哼哈着,话不多,拍拍那个的肩膀,摸摸那个的头,奇迹一般,那些狂暴的灵魂顿时安静了下来。好,现在听我说!宁王站在台阶上亮开嗓门,他接过一碗血酒道:今天,我的血和你们的血流在一起了,不,不是今天,在这以前,当我和你们在一起时,我们的血就在一个碗里。太祖皇帝的血和他臣民的血,是骄傲与光荣的标志。先帝的血流在我身上,今天又和你们淌在这个碗里,就是骨肉兄弟。知道这个碗里代表着什么吗——天意。天意将赋于我们天神的力量,去反对罪恶的逆行……”一个回忆者道,我在历史里,对此,我毫不怀疑。“趁你们年轻,去用伤疤收获光荣吧”,宁王说。
一支浩荡而阴鸷的执戈前趋的大军逶迤出城。灰暗的天空,黑色的城楼,在为这支军队送行。
太阿剑所指之处,九江、南康等城攻破,大江南北皆震。
如火如荼的大军挥师疾进,军人的内心却是荒凉的。
当一个声音在高声呼喊你的名字,你听到那个声音,便把自己与人群隔开,感到崇高和神圣。
你追随那个声音而去,那个呼喊你名字的声音是死神。
5
一场战争落到军人身上——就像一种出卖,他们被一个个扔到无援的战场,把战争的浩大以个体为单位分解,那是一块死亡的蛋糕,每个军人都有一份。你必须为自己的生存而战,再大的战争到了士兵手上也仅仅是一个人的生死之战。如果战争一方的每个人都把自己保住了——这种自保是建立在杀死敌人的前提下,那么,他们就是赢家,就赢取了战争,否则便相反。战场上互相害怕中相互指认的敌人彼此都是无辜者,而真正的敌人却在自己一方的最高阵营里,是那躲在最后、站在最高的人使他们致命。
战争,在美丽的土地上展开,屠杀,在美好的生命里进行。
鲜花开过的草地上都是尸体,丰收后的庄稼地里都是鲜血。战场就是屠宰场,没有一把刀是不杀人的。这里没有诗意,只有丑陋。军人既是屠手也是被屠戮者,伟大的将军不过是杀人最多者。
看看将军的手吧,看看!他的手上或许没有一点血迹。那是所有的血都害怕这双看似洁净的手,都如遇恶魔似地退去。战争里的军人是在杀戮中求生的。
杀,在战争中也就变成了痛苦、艰难、乃至罪恶的挣扎。
即使是胜利者,也像是从屠宰场下来的血人。
然而,据说宁王起兵时是慌乱的,缺乏历史的庄重感,就像人急了,要屙屎。根本不是预先所想的那个样子。
马蹄,奔窜的影子,武士,号角与口令,几乎把一座南都要搅翻了,到处都是尘土飞扬,人们呼吸紧促,对话都简短而匆忙。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说朝廷派大军来打宁王,且要血洗南都,石头过刀,草木过火,没有不惊惶的。
男人各寻武器到得胜门集合。男人!男人!风里有个声音好像在满城喊男人,那声音有些凄厉——风鸣鹤戾。
不是所有男人都随宁王出征,宁王豪令宜春郡王留守南都,亲自率兵六万,号称十万,分五路东进。
据说碧薇夫人在圣剑堂亲自向儿子宁王豪授予了太阿宝剑,又以衰朽之躯身着华丽照眼的粉袍登上得胜门城楼送行。当浩浩荡荡的大军开拔,碧薇夫人老泪纵横。黑色城楼上,围观的百姓只看到一片云霓,它不一定能使这个晦阴秋日大放异彩,却也令人的眼睛一亮。
于是,有人看着这支军队热血滚沸。有人看着这支军队愁云满面。
一匹白色的马于灰暗中出现在城墙上,马的主人默默注视着远去的军队,面无表情。苍凉的古城楼,颓废如版画,隐约着被岁月雕蚀的美丽。
历史在这种时刻需要见证。但见证者,往往都是沉默的,他只听到风的声音。风,像一种传说,把许多事物都吹歪了。
天玄地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