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剑堂,黑底飞金匾额。
1
悬挂匾额的屋宇是王府神圣之地,亦是供奉宗器之所,其尊崇甚至超过了先祖皇帝御笔题匾的王府宁和殿。圣剑堂是由豪的祖父,也就是先祖皇帝第十七子,当年受封的第一代宁王玄题写的。圣剑堂三字运笔粗重,如苍头皂服,难掩其内敛的沉雄。但这与有草书圣手之称的玄以往天马行空、风飞云动的书法相比,截然两副面目。书者题写的款识,已将原名铉的金属旁除掉,改为了玄。
一位文武全才的藩王,曾经虎视幽燕。面对万马千军,如同独行于空巷,他只悠然镇定地想自己的心事,走自己的道,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大从容。
一个玄风道骨的隐者,偏嗜禅机茶趣。在山水都改变方位的地方,坐看云起云飞,他的脸上却满是雷电之威。曾经追随过他的武士,仍不会忘记当年他说过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语——真正的武士总是在他的爱妻睡熟以后告别而奔赴疆场的,其实他的妻子在他出门时就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泪水。武士就是为这双眼睛战斗的,他们不是懦夫,从来不是!他们不是不爱自己的亲人,他们爱!我要大声说,是的,是爱!他们为爱而战,这就够了。
正如朝中当时某位权臣所说:一字虽改,玄还是王。
他是一位有武士之威的王者。
记忆犹如翩翩蝴蝶,有时是蹈舞在花树里,有时是穿飞在廊柱间,有时是悬浮在幽暝中。
豪记得儿时,祖父玄带他来到殿后。面对形如庙堂却守卫森严的建筑,玄打算让王孙看件东西。进门之前,玄指着门楣上的匾额,要豪仰起头来认三个字。见祖父兴致勃勃,三岁的豪小嘴开始蠕动:圣?剑?堂?
每读一个音,就带有一个疑问;每读一个字,都侧头以求证的目光看祖父一眼。不苟言笑的祖父有意回避豪的目光。用沉稳、镇定的吐字方式纠正豪的疑惑,每吐出一字,都似金属落地,铁钉入木。
圣。剑。堂。
豪只有硬着头皮跟着念:——圣——剑——堂。
祖父对豪的表现不甚满意,他几乎食言了,也就是说豪那次根本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豪觉察到祖父的不快,他灵猫似地飞快一瞥祖父脸色,发现他利刃般的胡子上粘有一粒鼻屎,像只小小的苍蝇,豪不敢点破,好像那是自己弄上去的。
那扇厚重而又斑驳的褚红大门没有打开。
豪随祖父的影子离去之际,还回头张望,木雕般的守卫武士居然动了一下,又赶紧站直。豪吐吐舌头,做了个顽皮鬼脸。武士故装没看见。
呸。
巍峨的红色廊柱下。一张孩子的鬼脸一伸一缩,开始是尝试性的,后来又增加了一张,有时两个孩子的鬼脸一上一下,同时出现在廊柱背后。武士视而不见。孩子放肆了。廊柱间两个蝴蝶般的影子穿绕着游戏起来,在前边跑的是童年的王,后面追的是他的小伙伴宋。
空中浮荡着游戏的童谣——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哭,谁先笑了谁就输,谁先哭了谁是猪。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会儿贴着柱子作木头人状。一会儿禁不住又咯咯笑着追闹不休。只有一动不动的武士,才是高大廊柱的最好模仿者,童谣游戏中的木头人。童谣美好而纯洁,一串串银质的声音里荡逸出浓郁乳香。
2
那天,豪踩着祖父的影子小心地跟到后堂。祖父心事重重,步履如磐。
圣剑堂——豪的清亮童音将日渐衰老的宁王玄略感昏昧的眼睛又吸引到那块匾上,这是一次促使祖父践诺的提醒,更是豪幼小心灵的一次谋算。
宁王玄显然乐意接受这次来自孙儿的提醒与谋算。他伸手在豪的后脑勺慈爱又不失有劲地摩动几下,仿佛证实自己还不太老,说过的事并没忘记。豪觉得那只手挺大,却薄弱,像落山前的夕阳余晖。但他很感动,是受宠若惊的感动。
他无比快活地眨动眼睛,见祖父的两撇已然耷拉的胡子竟然微微上翘、银光闪烁,似张开的鸟翅,要飞起来,祖父突然也高兴了。
老宁王用眼神深处的威严稍予示意。两位武士反应迅速地打开了厚重的大门。豪随祖父挺着小肚子神气活现地迈上台阶,他惊讶于木头人般武士的复活,其中一个还朝他暗中呶了舌头,豪想上去揍他。
祖父在门内故意传来咳嗽声,豪连忙跟入。
咳嗽。
豪最早是被祖父的一声威严而又混浊的咳嗽带进圣剑堂的,这与后来史学者认为是在庄严仪式中的进入简直南辕北辙,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生命中的宿命与隆重之地。
作为豪的引进者,年事已高的宁王玄如释重负。
看着殿堂正中供奉的宝剑,豪只感到寒气袭人,而圣剑堂外的菊花正开的无比惨白,像是若有暗示。
老宁王出来时交代武士:
这门,也该重漆一遍了。颜色,可以红得更深一些。
祖父去世多年以后,宁王豪独自呆在圣剑堂。明灭不定的烛光中,他想起祖父当年在此对他说过一句很有分量的话——天下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进到这房子里来,知道是为什么吗?
年幼的豪其实不可能深味祖父的语意,但还是听清了下一句话。
——就是因为这里供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室太阿剑。
3
太阿剑。祖父在说出这把剑时,声音变得苍劲有力。他嗓中的浓痰使发声粗重,有一种特别的厚度。在那次教诲中,玄尤其指出,太阿剑是天下神器,家国至宝,事关江山社稷等等。豪却从祖父的嘴里嗅到了口臭味。他奇怪:祖父这么伟大的人物怎么有口臭呢?豪记得祖父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叙说着太阿剑的来历与传奇,每至动情处,他甚至忘了叙说对像是个孩子。豪只盼望祖父的叙述尽快结束,取剑下来让他瞧个究竟。祖父没有如豪所想的那样。他滔滔不绝:一半是叙述,一半是怀念。
豪开始心不在焉,他只盯着供案上的那把剑。
乌黑发亮的剑鞘。烛光下,能看见一些古怪文字,后来豪知道那是鸟篆,刻着剑名和最初持有者的姓名,含有一种古老剑客的尊严。那个最初持有这把剑的剑客,或许也面孔熏黑吧,他的脾气一定古怪,有白的山羊胡子,脸部皱纹如墨笔勾出来的。对,他就像祖父,是一位威严孤独的古老之王。豪怔怔对着那把剑,有些想入非非。那把剑看似如此诡异,以致十几岁时豪都觉得用一所偌大房子来藏一把剑,有小题大做之嫌。
太阿剑在豪的第一印象里绝无好感。只是祖父玄耐心告诫他,你慢慢会喜欢的,并会发现离不开它,但它只能封藏在鞘里,不到该出鞘的时候,不能让它出鞘。祖父的语气不容置疑,可能这也就是他不将剑取出来让豪看的原因。
你的使命或许就是等待这把剑出鞘的日子。
豪18岁的时候,祖父玄对他说。其时,他已隐约感到了这把剑对他、乃至整个宁王家族的重要。精美的剑鞘里,藏着的是世代宁王的雄心与运命。
圣剑堂檐下廊柱间蝴蝶般穿梭、嬉戏的孩子,已经成了剑案前冷峻凝重的王。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哭,谁先笑了谁就输……遥远的童谣,有时还会从门外传来,在梁柱上回荡、萦绕。但门外的童年已不再回来,好像他一跨过圣剑堂门槛,那一时刻就永远留在门外。
是祖父玄过早终结了他的童年。祖父曾告诫豪说: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是我们宁王府的奢侈。
一动不动的武士,仍是巍峨廊柱最好的模仿者。
对。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哭。这首听似轻松的童谣里,早就蕴含着一种古老而又无情的世间游戏法则,豪深味到这一点,便觉得即使是童年的游戏,也都隐藏着残忍与沉重。
这个世界游戏法则的基础,就是要做木头人。谁动一动,谁就犯规。孩子总是以哭或笑的方式向规则挑战的。
持剑的武士,怎么能在木头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