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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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黑了,要当心

1

漫天散云如同灰烬,南都不是天国。它是被天国遗弃的一个城邦,或一处遗址。尽管它也被史籍、典册、诗赋乃至方志、通鉴之类反复书写和诠释,但仍隐身于帝国浩荡国史的边缘,或在国史里湮没与沉埋。南都还有很多别名、曾用名、代称等等。但在人们口中它仅仅是一个遥远的、读音清晰却指向不明的符号。是草黄的木刻图纸上一节手指的模糊投影。它的印象使外省人总是在猜度中虚构它往昔和现时存在,以至令它接近一座臆想的城市。

这座南唐一帘幽梦的废都,渐已沦为散发出颓废气息的迷宫。城里年久苍苍的陈迹,尘封的古代荣誉,失语传奇,未经记载的隐秘神话和南方宗教故址,寺庙、楼阁、墓陵、旌表、亭台、碑碣、廊坊,在一层湿润的水气中,随处可见又乏善可陈。它以豆芽和筷子命名的幽巷、古老石桥与嫩柳轻絮共同钩沉的湖光魅影;乱石铺街,杂花生树。

明朝的南都透着一种似是而非的阴郁,是个适宜冥想的城市。

永久性的粉墙黛瓦,银杏木雕砖饰,汩汩井泉,及暧昧傩面,似乎昭示着持续的****在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夜晚,却排除了高潮的到来,如一场华丽而萎靡的沦丧。唐初诗人语焉不详的献辞把南都比附成一具****的****。

阴性的河流在城中穿插迂回,消除了千年冲动,使它色情的身姿有了自慰的嫌疑。越来越多的游客对偶然发现的一株“充满疯狂欲望与情色幻想的银杏”,流露出天大的兴趣。甚至有人上书朝廷建议编到一本《南都遗漏景点闲游手册》里去,只是没有下文。这桩琐事无案备考,宁王府自然也不知道。主持修志撰册的微吏,自然是不肯轻薄为文的,也为文难轻,他们更关注豆芽巷之类的溯根探源,及其如何来说拢一个本身就是扯淡的名目。

一根灯芯,吊死了一双又一双枯眼。

站在章江门城楼,可见西山如黛。

伟大的西山此时在宁王豪眼里,像一条刚撕下来的布片。撕扯不均的残破,成全了山的轮廓,在其轮廓之上是广袤的苍穹。几处雪亮的云团簇拥在一起,妖娆而庄重,就像升向天空的雪山,散发出超拔万物的气势。那是冲击长天的坚硬的水。什么时候,它软下来,就是河流。就是立体和坚硬的死亡。

河,是雪山的尸体。

宁王豪的目光静静穿过粼粼赣水,以及对岸野渡、树林,直抵远在的那天阔山低的云黛,他的目光停顿在奇妙的云象上。一只黄蜂嗡叫着闪过,像是阳光的灰烬。

在那云象之下,宁王豪的祖父早已静静地躺在西山之麓猴岭的冰冷墓室里。墓室里的黑暗有一种阴湿的质感,像一团又粘又腥的烂泥。“时间的尘土终究要埋掉生命的肉身”。祖父的晚年对大千世界已多有了悟,他往往出口就是箴言偈语,惟有此刻豪才悟到所谓“时间的尘土”不是“土”本身,而是黑暗。祖父曾说:生命的尊严总是受到疾病和死亡的嘲弄,人生的真正价值是为了体面的死亡而活着。

墓里的黑暗。从那黑暗中豪好像又听到了那句恐怖而苍凉的声音:天黑了,要当心……

这是宁王玄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眼睛不看守候在侧的亲人,只盯着一片虚无。在那片虚无里似乎有个让他恐骇的东西,他眼盯拧了,便断了气。

祖父陪葬物里给豪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一只半透明的玉琀蝉。它比真实的蝉要薄,含在死者口中成为最后一句凝固的遗言。豪弄不清或已然正在明白,具有大智谋和大勇略的祖父,用几近大半生的宁静淡泊之姿所封守与化解的,难道就是那潜藏于心底的恐惧吗?

这恐惧在他临终之际得以用告诫的形式传喻后代。是不是意味着宁王府的存在,就是恐惧的存在。抑或宁王府就存在于恐惧之中。

2

豪的眼里,祖父是有帝王之风的,这与未曾谋面的太祖皇帝的形象在他脑中产生重叠。或许太祖就是祖父玄的样子,豪常这样想。

他觉得纸上的丹青是把太祖夸张到了不可信的程度。一张黄纸怎能承受得住一个伟大生命呢,笔墨的夸张只能让灵魂不在场。

玄一出现,使人感到遇到了真神。他努力藏起光芒,尽量不显山露水,可仍掩饰不住真气,他知道这弄不好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尽管他能扛住,甚至慑服,但他只要安稳、宁静,不愿在晚年再经****。玄以佛、道之学与艺事来冲淡身上的锋芒,像是小心地用手帕或布来包裹一件耀眼的银器。成年后的豪对祖父的晚年是不甚满意的,他认为祖父热衷的品茗、下棋、扯淡和天象都是对自己雄才大智的否定,好像是用抹布里最不洁与暧昧的部分去擦拭和敷衍华美的图案。

他怀揣着一个强悍的世界却如履薄冰地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压力能击碎祖父的世界?那曾经放缰云应、戎兵严莽、勒马关山、虎视四极的一代雄豪。何至于斯?

玄。

这个曾经象征宁王府最高荣誉乃至在大明帝国享有神话传说般的男人,曾令无数男女心折过,可他的晚年不仅苍茫而且还是个如同枯枝似的老家伙。一个从小就崇拜玄的女孩,待长到自己可以嫁给他的年龄时,突然发现对方已如此之老,不由感叹:一代伟男,也让时间给毁了。她不可能再去与即将死去的王者交欢。

玄说过一直要把宁王做到死,并传下去。他做到了,然而他留给后代的最终遗言竟是对于黑暗的恐惧。那种恐惧好像在他心里藏了一辈子,以至最后他不得不说出。

那甚至是一种孩子般脆弱的语言,竟在这样一个曾经那么强大的帝国亲王口中说出,使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却是真的。

也许恐惧的价值,就是安宁的护身符。

在母亲碧薇夫人眼里。豪的行事、个性与气质已愈发逼近宁王玄早年的风神,甚至就是英武当年的宁王玄的再现。谁在诗中吟诵:

后院的落雪终年不散 我儿的雪花

被华盖挡开,他富贵的气息

使母亲感伤,我不是贫家的女子

我的儿,他的威仪

仍令我万分惊慌

碧薇夫人身着织金凤纹冠服端坐于府中,像一幅陈年的画。“好女人的面孔是一幅经久不衰的画,纵使她老了,也是——画。”碧薇夫人说,女人化妆也是维护做女人的尊严,这种尊严就是尽量给人一个美好的印象。

她的面孔在过白的厚重脂粉敷抹下,显得不甚真实,但画眉描唇的笔画,仍在临摹曾经真实的美丽。静默里依稀残存的美似在言说,包裹这日渐衰朽贵妇的华丽衣饰,也难掩一种对已逝青春丰美岁月的无语凭吊。似乎越华丽的盛妆越显示出她对衰老的恐惧,愈表现出她对往昔的追怀、忆恋与惋惜。紫檀坐榻之前,一只同样华美而舒适的绣墩,好像每天都在期待一次别人对她的诉说,而她则永远是倾听的姿势:沉静、闲雅、优美且雍容。碧薇夫人的这种等待在冥冥中隐约接近一个天机。

有人说:王府的女人美丽且奢侈,美丽于她们,如同毒素,对于权力漩涡的男人,却如同暗器。碧薇夫人的美貌是公认的,当无情的岁月向她发起攻击,要将她的美貌摧毁,把她视如生命的美拿去时,她只有以浓妆来与岁月作最后的抵抗,这种抵抗是软弱的,其结果便是让她陷入了浩繁的衣饰中。碧薇夫人身为一枝美艳的花正在枯萎,而另一枝却在王府灼灼耀眼地吐出繁艳——娄妃正在取代碧薇夫人作为王府美丽象征的位置。这是她不忍目睹,也不愿接受的现实。于是在一枝开到极致而日趋衰朽的花里,有了对另一枝花的嫉妒。她们的争斗没有语言,全在目光里。碧薇夫人的身子似随年华老去,但她的目光仍然像娄妃一样年轻。从这双眼睛里可以看出她不甘于被岁月击溃的顽强,也可以看出她当年是何等艳丽。她的生命如此华贵,却又仿佛不堪一击。

最华贵的东西,往往脆弱,美丽的女人老起来又迅速又可怕。在娄妃的目光中,她惟恐从那堆繁复的衣饰里看到将来的自己。

碧薇夫人曾说:“世上很多事,想想都是心酸的。往事?往事也不过是外表洒了些糖的酸心或苦涩。”晚年的她也会谈到死,侍女御香总是睁大眼睛极为不解地听她自语般地说着:“我们要活,就身不由己,除非死去,但那又不是最好的方法。”她望着御香,问:活着为什么?又自答:不就是为了活么,然后感叹:却是这样艰难。御香不可能知道碧薇夫人的早年生活和心路历程,她只能充当一个不吱声的最好聆听者,听老夫人的人生感慨:“活着就是因为怕死,为了让死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死终究会来。你逃不掉死,却又被活牢牢抓在手里,被死的愿望和害怕死的恐惧所折磨。如果人真的不怕死,会活得更好。”停顿一会儿,她用手摸了摸膝上的绸缎,说:活着就会怕死,死总在提醒我们,活的时间是多么有限。而有限的活的日子又总是活不新鲜,还不如一死了之,可又抛不下,抛不下亲情啊!这就是活的责任。责任要你活,却不一定给人活路——活路永远在死与不死之间,在什么鬼东西手里捏着。让你难受……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挽歌显然已在碧薇夫人周围无声而起。

在碧薇夫人的记忆里,宁王玄是冷峻孤傲与慈爱或暧昧相混合的。权力与威严曾经在他身上达到过无欲则刚的境界。而他临死前说出的话,却使碧薇夫人对记忆里的老宁王产生了怀疑。

天黑了,老头子断气的时候正当日暮。黑夜将要来了。他说:要当心!

当心什么?是当心他的死亡,还是当心王府什么潜在危险将会到来。

为什么这句话像笼罩在头顶不散的幽魂。遮蔽了所有通向太阳的道路。

3

残夕轻声提醒在城楼上站了很久的宁王“天快黑了”,他的声音像枚虫子小心而坚执地钻入耳孔。

宁王豪一震,城楼的翘檐上似停着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正在渐渐张开乌翅。再看残夕,他的面部如黑底飞金,透出刀锋般的轮廓。残夕就是宁王的一把忠实的刀。这把刀不一定完美,如他的跛腿,但宁王从不怀疑它的锋利,所以即使面对将要降临的黑暗,宁王也没有太大的畏惧。

豪步下章江门城楼的脚,虽一步压一步,但有些滞重,有些迟缓。身后残夕的步态时实时虚,似真似幻地有些空洞。尽管残夕是个跛子,但在南都他无疑是最优秀的武者。豪一见到他,就觉得可以把性命交给他保管。豪信赖他,这种信赖甚至是来自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刹那间的直觉。

豪看重这种直觉,直觉比任何表现更真实。他相信残夕,会像保护自己的那条完好的腿那样,护住他的信任。

残夕的脚步似落叶。即使从树的最高处飘下,也空幻如云。

一个体重健硕的武者,其全部重量集中在一只完整的脚上,居然轻似片羽,这其中是藏有怎样的莫测高深的技艺。

“天黑了,要当心。”在步下年久失修的城楼时,残夕竟说破了宁王心中的秘密。但他是提醒宁王下楼要小心。豪心事重重又故作不经意地嗯了一声,他闻到了天黑的气息。

王府在不远处为他空候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

4

王府门前硕大的石兽在薄暮的安闲中镇定着它的投影,直到淡青的暮色将那对影子逐渐暗合。掌灯时分,王府传出一声:王爷回府啰!划破了擦黑的静谧。也缝合了昼与夜的最后一道缝隙。刚才还似在偃卧的王府顿时活络起来,再现浩大与繁复的气氛。一处处甬道、月门、厢房、花厅、园径、厩舍、轩窗、阁楼,都有人在活动。侍女、府役、丫环、童仆、护卫、家人,进进出出。灯火也好像是被那叫声一一带亮的。

一条狗从王府大门的石兽下经过。另一条狗撵上去,不发声就搅到了一起,两条狗匆忙间便共同成为一堆黑影在抖动。

牵花的狗。

府卫拣了块石子朝暗影无聊地扔去。狗仍只顾自做,石子打在石兽上。门卫骂了句难听的话,第二块石子准确地击中暗影。公狗嗷的一声就撩脚欲逃,不想两腿间的****却被母狗的阴器夹住不放,只有痛苦又快活地嗷嗷叫。府卫恶作剧地笑起来,嘴里冒出一串过瘾的脏话。

蒙昧而晕红的光线中,娄妃款步走入厢房。她擎着头颅的玉颈,如高贵的天鹅,让美向四周辐射。所有丫环都靠到一边,略微低头,以示恭敬。娄妃坐到王旁边的紫檀木椅上,侍女君枝奉上香茗,她轻啜了一口,将细瓷的茶盏搁下。宁王豪隐约觉得妃华贵的手指闪动的甲光。

宁王豪没有饮茶。他手边的茶,只代表一种坐姿。或一次没有发生的晤谈。

王府的家宴是在闷声不响中进行的。

对于满桌佳肴,宁王豪恍若未见,他没举筷子,都不敢动。大家知道他在等什么。

一个佝手佝脚的身影过来,是府役老忠,他手捧一黑得发亮的小罐,到宁王面前稳稳放下。豪有些迫不及待一手抓起筷子,另一只手启开罐的封口,先吸吸鼻子,嘴里说真香,再伸筷子进去,不乏小心地拈出一小块奇臭无比的豆腐乳,赶紧盖好罐口,惟恐跑了气味。这时,家人都要屏息,待老忠将罐子抱离饭桌,才暗透一口气。只见宁王的筷尖剔一下豆腐乳,点在舌上,认真而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府役老忠的女人做的臭豆腐乳是他的命根子。

大家动起筷子,谁也没有留意到桌上多了一道特别的菜。

当宁王豪夹到嘴里感觉味道非同寻常,又向那道菜下箸时,一侍立在侧亢筋瘦骨的管家卜凑上去介绍,这是帝京传来的佳肴金枪菇。

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正好只有宁王豪能听清,但特别提到:这道菜皇上非常爱吃并着力推崇,一时京里官宦富贵人家,大小酒店都极盛行。此菇为菌类植物,鲜美异常,产生于西北边塞之地。说到这里,卜又压回到原先的音量:据说是大苑马在春天发情之期交配时,****掉在土里滋生的一种植物,此物健硕柔韧,酷似****。传说是寂寞塞妇们蹲下身来的泄欲之物。听到这里,宁王豪原已出现的笑意的脸又收敛了,他有些不快地欲撂筷子。

卜赶忙又说。此物上桌不仅壮阳,且极味美,其之流行,乃壮阳之名远大于味美,这才为食客们趋之若鹜。听说司礼监瑾公公府上都少不得这道菜,好像金枪菇吃进体内,阉了的家伙也会从下面长出来。卜是见宁王豪的脸色由阴转晴才越说越放肆的,但其说话的音量又控制的恰到好处,继而被宁王豪的笑声覆盖。见王的筷子果敢地伸向金枪菇,卜退到一边。卜有着一副螳螂似的面孔,鼻下仁中至唇部几乎与鼻尖相齐,尽管他有一只从眉心而下呈上升状的鼻梁,但这种高度因与仁中达到相等程度,而使整个面部像螳螂的面目一样呈侧凸状,他下腭稍短,两眼有一种无神的淡漠而铭入人心。在说得宁王豪或笑或恼时,他始终面无表情,像宁王晃在墙上的背影。

这个晚上,宁王豪仍没和妃多说话,只感到当她扬起天鹅般的颈项,用清澈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时,就像一个会走路的梦。那个梦里没有暗示,只有华丽的光焰,里面像住了一个神。

宁王豪就是娄妃眼里的神,可在那空茫的眼睛里,显然可以发现那个神的缺席,纵使有再华丽的光焰也掩藏不住一种虚无。

我为你请的画师也该到了。

或许是对娄妃眼眸里那份光焰的回应,宁王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便起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娄妃突然觉得肚子疼了起来,一种痉挛的疼。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她想去如厕,又打算先忍一阵子。画师?哦,是金陵诗者寅吧。

望着与自己话语越来越少的夫君,娄妃似乎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忧郁而荒凉的箫声。

想起那些曾经的绮绻与柔情,娄妃不禁悲从中来,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好像就是在昨天,但事实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刻骨铭心的对话。那时,他们是在王府后花园的笠雪亭。娄妃伏着栏杆,豪站在身后。他们的目光和心思好像都被一对翩跹于花草间的彩蝶牵引着,柔软而缠绵。

5岁时,我感到了父亲的严厉。那些刻板的家训,使我害怕。娄妃说。她的目光一直随彩蝶在飞。她的话也勾起了豪的记忆,一种交流的欲望很强烈,两个人的记忆在穿插中互相倾诉。

豪说:7岁时,祖父带我去西山射猎。他送给我一张弓,说是天下最好的,你一定要射一头豹子。可我只射到一只豺狗。那是个冬天。他挪近一步,轻轻用手挨着娄妃的肩。娄妃的手,搭在豪的手上,她说:10岁时,我随同父亲到成都。那个天府之国对我而之言,只是整天闷在家的无聊。我开始作诗、作画,打发无聊的时光。娄妃抬头,不无情怀地望了豪一眼。

豪接着说:13岁时,祖父辞世。我看见既冷漠又威严的祖父,竟像一匹枯叶一样躺在棺材里。他活着是多么强大,在我眼里,他曾经是神呵。豪拈开娄妃鼻尖上的一缕风中之丝。

娄妃说:14岁那年春天,我强烈地渴望离开那个家,离开成都,回故乡饶州去。我不能沉沦,我要摆脱。我的画笔下总是出现飞鸟、蝴蝶等意象,它们飞呀飞呀,你看,它们飞得多美……

豪似乎看到娄妃作势放飞的手里,飞出了鸟和蝴蝶。他的目光也被那看不见的飞翔带远了。这使他的记忆也彩翼翩翩——15岁吧,我阅读了祖父留下的遗著,《通鉴博论》、《史断》、《文谱》、《诗谱》、《神奇秘谱》。天啊,他竟写了那么多!我发现我这个家族伟大的另一面。我的文学和艺术禀赋也许正来于此。那些已经发黄的书卷,纸质虽然异常脆薄,触指即碎,但我却看见了一个高贵生命的坚韧。由于激动,豪的嘴里溅出了些许唾沫星子。娄妃却无声地笑了。她也没有停止自己的倾诉:

16岁的那年夏天,我乘一辆马车随父亲途径南都回乡省亲。一路虽然饱受颠簸之苦,却也领略了山川之美,黄昏穿过林中的情景终生难忘,夕阳下的树林像醉酒似的泛起金红的色彩,连鸟儿都成了精灵,只是那辆马车跑了太长的路简直像要散架了,把人也颠得松松垮垮,哦,我真想快点到家。

马车经过德胜门,车夫老梁说宁王在城楼上呢!我撩开车帘抬眼望去。一个风华正茂的英武少年在城楼上指点江山。

他的目光只在手指上,而那手势又多像是两只白鸽在翩翩飞舞,它要飞向哪里呢……不知为什么,我忽地感到内心隐秘的那根弦被触动了。

回到饶州我就生了病,父亲寻遍百里外郎中,总医不愈。以至父亲省亲完后要赴回任上,我竟不能随行。娄妃说着竟有些害羞似地剥起了指甲。豪觉得清脆的指甲声有点顽皮,像转瞬即逝的童年。

豪说:

18岁那年春天我到饶州巡视。一个独有着饶州灵气与美丽的女孩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像一只灵鹿,使我感叹,饶州自古就是个出美女之地。豪的话中有着一种神往,眼神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他感染了娄妃,拨动着她内心柔软深情的弦。

好像是上天早有安排。我是千里迢迢从成都赶来做你妻子的。娄妃说:那场病就是为你而患的,我患着病等你来拯救我。当我再次见到你时,我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也就是那个英武少年拯救了我,一个在理学世家里极度苦闷而沉沦的苍白灵魂。当我再来到南都,进入德胜门时,我已是宁王正妃了。娄妃说到这里,脸上漾着说不出是幸福还是满足的红晕。

20岁,我第一次为女子着迷,豪说:并且沉浸在诗词书画里。“春日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着意寻芳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记得这是当时那个女子,也就是我的美丽王妃写的诗,它记录着我们的快乐与幸福。但母亲告诫我,你是尊贵的宁王,宁王有着天赋的使命,怎能整日在儿女私情里沉迷?

豪话锋一转,一次甜蜜的交谈竟透出了苦涩。

可没有人能剥夺我们相爱的权利!

没有人?

没有,永远不能有!

永远?

是的,——永远。豪说最后两个字时,不够坚决,甚至还有点心不在焉的混乱。

笠雪亭是宁王豪与娄妃曾经深爱的纪念物。

只是那次对话的往下发展很可能是一场危险的争论,虽然娄妃会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显然已发现在笠雪亭里自己和豪两人的脚下,一条极欲要分开他俩的裂痕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

那把剑,使宁王豪疯狂。他的母亲几乎要把儿子绑上疯狂的马车。

娄妃明白丈夫是要用那把剑去指涉今日的帝位。他说:用剑是男人的生命情结。

但是爱一个男人,并被这个男人所爱,是一个女人的生命情结。娄妃的话,每谈及此,也由热烈而转向凛然。她在捍卫,在阻挡,在抵抗。

没有剑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有剑不能用的男人,又算不算是个男人。宁王豪沉吟道:“一把剑就是一个男人的宿命”。

娄妃没有往下想,她觉得自己得赶紧如厕,解决一下肚子的痛苦。

其实,她只尝了一小根金枪菇。吃到口里倒是滑腻鲜嫩,落到肚里竟会搅出事来。这该死的老卜。娄妃边如厕,边骂管家卜。

5

王府书房。一批幕僚早就在静候宁王。

这又是个不眠之夜。守在书房外的残夕心里道。他把自己的身影挪开,让宁王进门。残夕是那种一半暴露在光线下,一半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宁王一进门,残夕就感到里面的人都恭敬地站起来,口呼主公,却不是王爷。那声音里交织着激动和隐秘的亢奋。

花园的馥郁之气转移了残夕的感受。春夜的花蕾正被月光的马蹄轻轻击破,每朵花蕾里都暗藏着一条芬芳的大河。作为春夜的守护者,他似乎听到了月华在屋瓦上流淌,那是一层很薄很薄的水声,有一种空旷苍凉之美。

宁王豪目光炯炯、难抑内心的兴奋与激动,言语坚定又意味深长。

“如果我成功了,世人不会吝啬赞美,如果我失败了,世人会把我推进万劫不复,他们会说我是个野心家和十恶不赦的朝廷反贼。但事实上哪一个开国皇帝不是从反贼开始起家的。”

听到这话的每个人都受到感染,甚至觉察到一种悲壮,但不知怎么搞的龙正广恰在这时蹦出个响屁,这使他觉得自己很不严肃,甚至是很对不起众人。举人叶知秋责怪地捅了他一下,他赶忙认错地低下头来。宁王大度,故装没听见屁响。

在屁臭弥散气息中,他很坚决,也很激昂地说:我们不是阴谋者。他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颇有内容地扫了一遍,迅速清一下喉管的痰,声音就愈显爽利了。与坐在朝堂上公然把国家推入黑暗与逆行中的人相比,我们只是怀藏光明而在黑暗里为国家求取公义之道,这一开始也许注定了我们背负黑暗之名。

他把一场见不得光的黑色密谋,变成了一次慷慨激昂的壮丽陈词。以至一只有些肥硕的蛾子在烛前来回飞绕,也没人产生驱赶的意思,飞蛾的影子便时不时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晃过,像在试探人的耐性和容忍程度。

我们所要做的既是要为国家扫清障碍,也是要搬除自己身上的黑暗。豪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差点弄翻案上的茶杯,茶水洒了一袖子。宦官专权,国家丧失了阳气,它所需要的正是我们为之奋力求取的。我真盼望它能阳刚起来,国家也像男人一样需要找到自己的尊严,需要亢奋、需要****。说到这里,宁王豪无比庄严地陷入了沉默。大家也没发声,好像都沉浸在激动里。

一伙男人似乎就这样以阴谋的方式,彻夜不眠地为国家考虑它的****问题。

宁王豪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大家:我宁王府的太阿宝剑就是国家的****,这副****在我们手上,是天意,它要我们接受它的意旨去做。他每说到此都会双手握拳当胸,人们发现他的拳头很像一对比较大的****。

下半夜的烛光在人眼里变得混沌的时候,宁王豪正式点名要他的密友宋之白为军师,南都指挥使龙正广为三卫提督,术士修掌控王府密探,举人叶知秋为谋士兼文书主管。

宋之白手掩口角,打了个呵欠,未可置否。他的袖子在扬起的瞬息,带过一股风。烛焰晃了几晃,险些黑了。

他知道,这是换过的第四根蜡烛了。蜡烛的气息提醒他,这个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