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都夜晚的声色部分是从百花洲畔的青楼坊间开始的,软绵绵的歌舞繁弦和暧昧的烛光灯影飘荡在水上,像一层浮华凄艳的垃圾,弥散着沤腐气息。青楼女子夜夜向来客逞献极乐的身体,灯影里迷茫的眼神一次次惊讶于****的身体竟如花朵灿烂。
谁也无法说清一个嫖客对青楼女子的感受。或许解决是最好的说法。
解决什么?解决自己,还是解决对方。一个男人闯入她的梦境,唤醒她的身体,发出的赞叹却是:这****的。
每当这种时候,利苍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场景。
大雨中,他立在那儿,等待被杀——这****的。
拔刀出鞘的声音,冷然地穿越大雨的喧嚣,像是剖开了一滴一滴雨珠,从身后朝他扑来。不止一把刀的声音,至少有三把。出鞘之声像生锈的刀从粗粝的石头上磨过。他闻到了刀锋下流淌的酱色锈水的气味。这种气味很过瘾,有一种锋利起来的感觉。利苍每次把女人压在身体下,隐约也能闻到这种气味,让他莫名地亢奋。
铁锈的水,酱黄色的,他略微想了一下。
瓢泼的大雨,从头顶浇到脚跟。他立在雨中,纹丝不动,快解决吧。
利苍作好了死的准备,身上的肌肉反而特别放松,没有一点反抗的念头。他知道这一刻早晚会到来,他打算迎接它,并承受它。
他闭上眼帘,雨珠找到了桥板,嗖就过去了。
那是一卧新雪,粉红的烛光照在上面,像是要将她融化,他感到雪的气息既清新又温热。而温热,便意味着雪的融化,地上融化的雪,不管新旧,都是一泊污水。一只沾着****的靴子也可以轻轻快快地踩过去,那泊污水里又有了****的气息。他闭着眼睛,站在雨中,心道:就要解决了。
解决?
你怎么说这种****毛的**事,男人到这里来不图解决个痛快,还图个屁?利苍尚记得那个嫖客用鼻涕样的眼光甩在他脸上,令他很难受,他真想一下把这颗脑袋煽扁了,但接着这颗脑袋却说出了很有味道的话,他用一张尖尖的猴嘴呶了呶几乎是揩着利苍身子过去的一个女子屁股,说:青楼给爷们的,就是堕落。你若把这堕落变成了享受,就舒坦了。说罢,有些得意,又有些起疑,竟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外地乡巴佬来,老哥,你该不是第一回到这里来找乐吧。
利苍竟被他不经意问住了。嗯,是,刚从乡下来。他有点老实地招了,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嫖客点点头,揶揄道:不敢小瞧哇,一个乡下人,一到南都来,就逛芙蓉院,真他妈****大呀!嗳,看上哪个姐儿哪?
那一晚利苍在芙蓉院根本没找女人,后半夜,在状元桥头,他把那嫖客解决了。
他到芙蓉院就是要杀那人的。据说那家伙****雄伟,以至让他操的****既卖力又享受,完事后仍留恋不已,要他再干一回,不收银子也心甘情愿。
第二晚利苍用杀那嫖客的酬金,把那个从他身上揩过去的女子的屁股放倒在榻上,进行了痛快解决。那女子走过来的时候,摆动着胯部,像是端着满身香艳,让人感到有点情不自禁又承受不起。
当利苍看着一卧新雪被自己化成了水,挺过意不去,好像还说了些挺感慨的话,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2
他攫取肮脏的报酬,却以执法者的感觉杀人。他杀过很多人,脸上竟是一种无辜表情。每杀一个人后,会有茫然和空落,会感到无形的、神的威慑。每杀死一个人都会接到一种无声的警告,使他不寒而栗。
杀的人多了,手也软了。
每次拿到手里的银子,就像拎着别人的脑袋。他知道有人在找他,从几个地方一直跟到南都,要把他解决掉。
他一到南都,也就被当地仇家盯上。这次也照例收了人家的银子,大把的银子。他想做了这最后一桩就收手。收手,又能干什么呢?他很茫然。
他甚至有些想芙蓉院里的那卧雪。很多年了,那卧雪早已是一泊臭水了。他很沮丧。他要在南都取宁王的头,而别人也要在南都取他的头,仿佛南都成了他的宿命之地。他觉得自己杀过那么多人,只错杀了一个。真是千不该万不该,那一错就把他一生都改写了。
三年前他收人银两,在京都天宁寺杀死了一位便服进香的朝廷命官。当时,那老头进完香,正转到寺院后头悠然欣赏几丛花木,被他一剑穿心。
次日才知道,被自己杀死的是朝中著名谏臣归有亮。归有亮是与权阉瑾对立的人物。
那一错,心就灰了。
突然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人,甚至想让自己马上死掉。
那些日子他像一个最无耻的醉鬼,把自己泡在酒里,醉成一摊泥。打烊的时候,总被人拽到门外。他就在那只散发馊水和沤腐气息的破瓦缸边与一条大腹便便却又饿得发慌的母狗,躺了一个夜晚。
他呕吐出来的污物,总是很快被母狗津津有味舔个精光。
大雨之夜。他醉倒在破缸边不省人事,一个闲汉用锋利的瓷碗片把他整张脸划走了样,剧痛中醒来,只见那条狗在舔阴沟里一块明亮瓷片上的血迹。他一阵晕眩,眼发黑。他几乎是踉跄地离开了那个酒店,那只破缸,那条狗。
被毁的脸,结了痂,剥了痂壳之后,他都不敢认自己。他觉得丑陋的样子,更合乎现在的心境,居然感到踏实。一天,他路过以往买醉的酒店,小二竟不识得他。他笑了笑,心说,很好。要了一坛酒,这次,他没醉。
走出酒家,他发现那条母狗瘦俏了,腿跟绊着三只活蹦乱跳紧咬****的狗崽。他回头,扔银子进去,要了一只火腿。向狗嘬嘬几声,将火腿小心放在瓦缸旁,瓦缸的馊臭气息如旧。
在狗崽们欢快享受火腿肉时,母狗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一步步走开。
很久以后,利苍都感到那母狗的目光是湿精精的。
他又开始接活儿,并且专捡大的,和几乎要命的活儿。有不少主顾找了他,别人做不了的,他都做。但从此开始他怕血,见血就晕。
直到最近,他终于遇到最大的主顾。那位曾找他在天宁寺做下那桩活儿的主顾。他明白这主顾的背景和来头就是东厂,就是瑾。他只咽了口唾沫就接下了来南都的银子。
上次杀了一个谏臣。这次他要杀一个帝国的亲王。
他有一种罪恶的兴奋,但又为这种兴奋感到可耻。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杀人,或等待被杀。
他拿别人的银子,就是替人解决一些不好解决的事。那么,谁来帮他解决?
——谁来解决自己。
他隐约能听到追踪而来的马蹄声:蹄声。蹄声。蹄声。蹄声。蹄声。大路上一堆牛粪,他是绕着那堆牛粪走的。
他知道有一匹马,从那堆牛粪上飞跃而过。
3
蹄声,变成了耳边的大雨。
多年前,他就受雇收拾了王府的一名总管,这个总管很喜欢女人,尤其喜欢芙蓉院的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嫖客。他把堕落变成了一种享受。他,杀了他。
现在他也有了这种感觉,却是既麻木又茫然。
雨中的三把刀,是王府已故总管的同伙,不是那匹马上已经追踪了他三年的行者。
行者和他一样,也是一名剑手。他甚至想过,自己可能会命丧那把剑下,但这是他极不情愿的,不是不愿意死在行者手下,而是绝不能死于一把剑下。天下的剑,都是一个祖宗教的,自己玩了一辈子剑,若是被剑挂了,岂不是学艺不精,这样一想心里就不舒坦。
他可以被刀砍死。
眼前这个雨夜,雨中的三把刀。
好像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又像是一个选择。他努力想把它当成安排,就让自己在大雨中得到最后解决。
那道湿精精的目光在雨中闪现。
那条母狗的目光,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竟然充满了温暖。他的心一颤,险些滚出泪水。很多年了,还真不明白******泪水是啥滋味。他觉得流泪有些可耻。
一个无耻的人,可以做可耻的事,怎么能有可耻的感觉呢?他常常奇怪。****!他骂自己。雨,把那道湿精精的目光隔开了。
雨。雨。雨。雨。
许多次杀过人后,他也有一种试图被杀的冲动。死于他手下的人,几乎没有痛苦,在利苍的剑下,一切都是很快解决的。他甚至为死于自己剑下的人庆幸,厌恶自己还痛苦地活着。
他渴望死在一场大雨中。死于一把刀,甚至是无数把乱刀之下。那才叫痛快淋漓。他想像自己的血被大雨冲走,流到阴沟里,或是被泥土吸收,还是被野狗舔……
他不愿死在剑下。用剑的人,只能死在他的剑下。
他如果死,就得死在刀下,作为一个剑士被剑所杀,他认为是一种侮辱。他承受不起这样的侮辱。他的死,只能选择刀,他属意这样的死亡。
大雨中,刀手在逼近。他感到了背后刀锋的寒意。大雨,仿佛使杀人的刀突然变得干净而无辜起来,但握刀的人即将下手,使这种暂时的无辜成为零。
来吧,混账东西,别畏畏缩缩的。快点动手吧!他心里暗喝道。
三把刀:粗野、笨重、裸着全身,带着夺命的杀气,在雨中朝一滴滴水珠嚷叫着让开让开,向前方一动不动的人影扑去。
三把刀:一把高举。一把平握。一把横扫。
三把刀将分别从目标的头部、腰部和腿部三个方位砍下去。
雨中人身体的三个部位好像同时感到疼痛。
不!他猛然转身,将泼在身上的大雨拧成了一股巨力,朝那使他感到疼痛的三个刀手推过去。
三把飞速向前的刀,突然一迟疑,便被扭转刀口奔向自己主人的咽喉。
三把刀,瞬间就把三个主人的血释放。——他的头,一阵血晕。
三个刀手死也不敢相信,他们死于自己的刀下仅仅是由于雨中人的本能反应。作为著名而又长期埋名隐身的杀手,他对“杀”太过敏了。这种过敏使他又一次拒绝了死亡。
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一个以伺机暗杀为业的人,他对生已没有了兴趣,而对死反而充满了一种渴意或莫名的冲动,因为使他生的世界是黑暗的,他的存在只是偃卧于黑暗中的黑暗,或许只有他的死才是别人的生,他的生则永远意味着别人的死,所以他向死而生的生命里充满了黑暗,他甚至毁弃了自己的剑。
一个放弃了剑的剑士的空手,只想握住死亡。
但死亡总是对他敬而远之。
看见躺在烂泥里的三具尸体,雨并没有冲掉他们身上的血,使他们变得干净,好像还弄得更糟,把污泥和血都溅在他们身上。
他在晕眩里感到侥幸,他差点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杀死在雨中的烂泥里,那可真糟糕。死是早晚的事,他一直都在考虑要让自己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这个雨夜,他抹过一把脸上的雨水后,觉得内心的危机正在过去。他像是对雨,又像是对雨后的不明确地点说:
远方的死亡,等我。便迈开双腿,朝大雨深处走去。
芙蓉院里的笙箫之夜开始以后,一个女子的华丽的转身就会美艳而凄凉地把这一切抛在背后,独自凭栏,望着一湖迷茫、散漫的灯影现出无限惆怅。
4
辛追是给她****的一位男子叫出来的。那男子的脸清俊得如同刀锋,瘦身,下面的东西奇大。当高潮带来激情的分泌物,混合在汗水、眼泪、奶汁和****里,她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事后,那男子用细长的手指怜惜地抚摸她,轻轻撩开几缕散发,她的脸竟如一只剥去了壳的蛋,光洁而温暖。
男子说,你是辛追,一个古代长沙国美女的转世。不错,你就是她。她就若有魂灵附体般成了辛追,也便忘了以前的自己是谁。
男人走的时候告诉辛追,他叫利苍。
利苍。一匹马影,贴在阳光上,消失。此后,她就不断打听这个名字,好不容易才从一个路过南都的客人口中得知,利苍不是他本名,而是古代长沙国国王之名,他的妻子就是美人辛追,利苍还是位著名剑士。辛追爱他,就想像憧憬着死在他的剑锋下。
现在的辛追已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转世之美,但她从小就有的特征,两颗玉贝般的门牙之间有道很宽的缝隙仍然存在。只是在她的嘴唇似张非张时,正好从微翘的上唇可见那条牙缝,有种特别的性感。她成熟丰盈的体态散发出雌兽的暗香,令男人欲望蓬勃。在她与别的客人在一起,常常会想起那个神秘的男子,心里便会生出感伤。此生此世能否再遇上他,成了辛追生命里挥之不去的追问与忧伤的期待。
一个知道辛追隐秘私情的嫖客对此曾说过一段颇有意思的话,他说,高级的****像夜一样,****而贞洁,这就是高级之处。
在辛追的记忆里,遥远的初夜已成了一场****的盛宴。
有时辛追对自己这种多愁善感也有所不解,她嘲笑自己,一个****的多愁善感多么可疑?可她仍无可救药地怀念那个时辰,追忆随风而逝的情人利苍。奢望他能从古代转世而来与她相会,哪怕一晚;或者一次碰面;一次拥吻;一次交合;一次让他的手指自脸上滑过;一次让他再看一眼。她只为他而美丽到如今,她只为他而不肯老去;她怎么能不让他看一眼就容颜衰朽呢!她要听他再叫一次自己为辛追。
是的,我就是辛追,是利苍的妻子,是你永生永世的情人。
哪怕最后和他坐在一起,共同呼吸一次空气,一次,只要一次,她便情愿为这一次而死。
她在泪水中怀恋他刀锋般的面孔,像是从水底浮起的一块冰。他瘦削的身影在风中行走,不因她的呼吸而丝毫改变方向。他洁净的好像只能用以取食入口的手指,即使干别的都是对这双手的玷污。他的极富磁性的外地口音,轻柔中却有巨大吸附力。他硕大的****,几乎无人能及,在同他干过之后,天下就没有男人了。
她怀念那个古人的名字,就像若干年后的诗者所言:因为你是皇后啊,是最初还是最后的一个?因为你是皇帝,便是惟一或最后的情人。每当念出那个名字,就有心痛的感觉。爱而未得,她便会永远去爱,去让那个心中的空位永远留给那个爱而未得的人。她用几近成灰烬的柔情拥抱一个人的可疑存在;在一个最为堕落的地方,用她至死也不肯随肉体一同堕落和沉沦的灵魂,捧着那个虚妄的名字从地狱里上升。
她经常莫名其妙地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柚子树,上面长满了脑袋般的黑色柚子,在中秋之夜被一把月亮般的剑砍落。月亮边上的阴云像一团破布,握住了剑柄。
她看不清握剑的人,只感觉到那把剑的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