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人的脸像一团破布,辛追有点恍惚。她甚至弄不清是身在现实还是梦里,总之一股大力和不可遏制的狂乱把她收拾了。那几乎是一顿强暴。
她没有叫。风暴过后,那团破布在一边喘息。汗水像一条条透明的蚯蚓在爬动。辛追用了不小的劲,才睁开眼皮,她说出的话,令自己也感到吃惊。
明晚,还来吗?
这怯生生的声音,使那团东西动了一下,没吱声,却好像得到了提醒,他竟赶紧起身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辛追却有了强烈的交谈欲望。
——我是说,我可能认识你。仍然是怯生生的声音。虽然你的样子不似从前,她稍微停顿,又鼓足勇气,说:但我觉得你还和从前一样,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利苍。
客人转头,他咧嘴想朝她笑一下,竟笑出了一脸的疤痕,像是布上的补丁。
我嫖过你吗?哦,也许吧。他又故意补充道,我不太记得。他边穿衣边说,可能你记错了,我是初次到南都来。听说你是南都名妓,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着话又从褡裢里掏出几大锭银子搁到桌上。我该走了,只是我再对你说一遍,我不是你认识的人,你记错了。喏,好好看看我这张脸,你其实从来就不认识我。刚才你不过是叫别人的名字,对不对?
客人穿好衣服,他的头有些歉意似地向辛追啄一啄。辛追随便披着粉袍,一只光脚踏在绣墩上,像一块香皂。伸手拎桌上玉壶,对两只瓷盏,把酒斟成一条银色的线。那条线有些耀眼,很好看,仿佛一种心境。
那么,客官也不想让我陪你再喝一杯么?
她用眼风瞟过去,十分勾人,嘴唇像鲜艳的伤口,美得让人感觉疼到肉里。肉是什么感觉,它不是暧昧,比内心更直接。
客人站住,两根手指捏过瓷盏,不停顿将两盏酒都流畅地饮尽,还要去拿酒壶,像是要把壶中酒也一口干了完事。
辛追将壶拎开,藏在怀中。粉袍掩住了一只酒壶,却暴露了一只乳房。
我是说明晚,还来吗?辛追有些狡黠,又有些期待地再次问。她有意将“还来吗”三字的声音吐得又低又长,让人不好拒绝。
客人的手,没有去取她怀里的玉壶;眼光,也没有落在那只猕猴桃似的乳房上,他只说:如果我是你认为的那位利苍,明晚肯定会来。如果不是,也肯定就不会来。
说罢,挑帘栊出去。他的后脑勺上隐约感到有眼汪汪泪光印有的湿意。
2
利苍正下楼梯,就被人“嗳”地一声挡住了,这是一堵很高大很结实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些顽皮,有一些认真,更有一些挑衅。利苍侧身,想闪过去。又被那声“嗳”挡了回来。他没有抬起头,只盯着嗳的靴子,这不是一般的靴,只有王府的人才能穿。嗳的后面还有几双类似的靴在挪动,像寻食的鸡。
阁下,我碍你什么事了么?
他仍低着头,沉沉地问。
我见你低着头,是不是有毛病!嗳找茬道。
你说对了,我正是有毛病。利苍缓缓抬起头。嗳看到一张破布似的脸。
他感到一惊,又有些起疑。楼上帘栊掀动处,一袭粉袍难掩春光,客官,走好哇,明晚可要再来哟!
利苍赶紧吭声,趁嗳的目光在辛追半露的乳房上晃荡之际,抹身下楼,出了芙蓉院。
王府官兵像是捉拿什么人,至芙蓉院。乌烟瘴气中,几对男女纠缠在一起。一官兵扯开一对,那男人不情愿地从女人怀里扭过脸来,正欲发作。眼见是一把刀,顿不吭气。
女人敞怀。那把刀在浑圆的乳房上不怀好意地转悠,然后用刀背拨弄****,似在玩赏。女人鄙夷地瞅他,来呀!当兵的,想吃老娘的奶吗?
小兵把刀移开,鼻子哼了声,调头走开。
男女浪笑。
亏你还是王府的人,就见不得我有生意么?辛追说。
不是,南都出现了杀手和飞贼,宁王有令要全城搜查,不独是你这儿!领兵来芙蓉院的王府武士洛昼解释。
哦,我说你还真做得绝,不想让我做生意呐。辛追一屁股坐在嗳的大腿上,一手扬着酒壶为他斟酒。
嗳,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没容对方说下去,辛追便用沾了酒渍的手拍拍他的脸,洛昼,洛昼,你若想做我兄弟,就别再说为我赎身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管来找我就是了,姐姐我什么花样都陪你玩。
我是说,你不呆在这个鬼地方就不成么?
怎么?辛追夸张地睁大了眼睛,要劝我从良啊,做你的老婆?
洛昼被说得反而不好意思,我,我哪敢娶你哩!
辛追咯咯地笑了。
我可以和你做爱,但你不能爱我,懂不?她近乎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个王府年轻的武士。他却一脸茫然,像个无援的孩子。
辛追一边用手使劲搓弄洛昼的头发,一边说:你要爱一个人,必须和她做爱;你要忘记一个人,也必须和她做爱。这就是我在芙蓉院这么多年学到的。来吧,你想做什么。
辛追很大方地撩开粉袍。洛昼傻傻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嗳”声来。
3
月亮,一抹灰黑的云,慢慢将它遮住,像个蒙面人。风费劲地努力着,试图扯去蒙面的布。先是扯开下巴处的一角,再扯,就露出残月,一张刀锋般的脸,其余的,布仍蒙着。辛追很焦急,她的双手在空中舞动着,要去扯掉蒙着月亮的乌云,她知道只要再扯一下就能真相大白。她相信乌云后面的那个人肯定是他。
一张丑陋的满是疤痕的脸,不,那些疤不过是蒙住月亮的云,是一团遮掩真实面容的破布。她熟悉那张脸,只要扯掉布,他就不得不认她。辛追双手扯住那层布。她觉得自己被布提了起来。
她悬在空中,离开了芙蓉院,离开了南都。她想这次终于可以跟他走了,走到很远很远。她很满足。心想,你再也躲不掉我了。
只要用手将布揭开,就能在一起了。她觉得手上的布很薄,很柔软,像是一层纱。
辛追轻微一抬手,就扯了下来。她看那个人的脸。利苍,我是你的辛追呀!
可那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脸上一层银灰色,像是罩着霜,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我是王,我是武士!
脸上的嘴巴发出寒气彻骨的声音。辛追一惊,那块布从那人脸上滑下来。她惊骇地尖叫着从空中往下坠。
她眼睁睁看着滑掉那层布的脸变成了一把冰雪般的剑。那把剑又在她不断坠落的过程中变成了一根雪白的鹅毛。她在下坠,那根鹅毛跟着向她飘来。
她觉得那是根不祥的鹅毛,它不怀好意地飘着,向她接近。辛追大喊:不要——
洛昼好不容易才推醒她。
哦,是个梦。辛追手捂心口,好险哪。
洛昼说:我又听到你在叫那个利苍利苍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弄得你这样。洛昼话里显然有着浓浓的醋意。辛追只道睡罢,睡罢。
洛昼转身躺下,酸溜溜扔出一句:利苍肯定是个嫖客吧。
辛追在衾中假寐,这一夜她都在想这个奇怪的梦。想梦中奇怪的人。
辛追不知道,她在这个奇怪的梦里梦见了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