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理性思维不适用于中国人
博弈论的首要前提就是：研究理性的行动者相互作用的形式主义理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行动者必须是理性的，有冷静思考的头脑和冷静处事的能力，如果在他的面前有两个方案，第一方案能得到100元钱，而第二方案能得到1000元钱，而得到钱的困难程度相差无几，那么，这个人肯定是会去追求1000元而放弃100元的。
其实，理性只是我们人行为处事方式的一部分，其余部分都很难说是理性的。比如说，我们在前面列举到了关公是守卫大路还是华容道的博弈。结果是关公真的守候在华容道上，因此抓到了曹操。
好像这个问题很简单，一切都如纳什等博弈论者的算计一样，没有差错：守大路一曹操逃脱；守华容道捉住曹操。
然而，关公算不得是一个理性的行动者，因为他感情用事放掉了。
诸葛亮起先关照过他：当初你在曹营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曹公对你不薄，按照现有的一个词汇，那就是曹操很早的时候就进行过感情投资，诸葛亮正是想到了这一点而要关羽立下军令状。但是，请看关公与曹操在华容道上见面时的描写。
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曹军见了。亡魂丧胆，面面相觑。操曰：既到此处，只得决一死战！众将曰：人纵然不怯，马力已乏，安能复战？程昱曰：某素知云长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素着。丞相昔日有恩于彼，今只亲自告之，可脱此难。
操从其说，即纵马向前，欠身谓云长曰：将军别来无恙？云长亦欠身答曰：关某奉军师将令，等候丞相多时。搡曰：曹操兵败势危，到此无路，望将军以昔日之情为重。云长曰：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危，以奉报矣。今日之事，岂敢以私废公？操曰：五关斩将之时，还能记否？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将军深明《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
云长是个义重如山之人，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与后来五关斩将之事，如何不动心？又见曹军惶惶皆欲垂泪，越发心中不忍。于是把马头勒回，谓从军曰：四散摆开。这个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见云长回马，便和众将一齐冲将过去。云长回身时，曹操已与众将过去了。云长大喝一声，众军皆下马，哭拜于地。云长愈加不忍。正犹豫间，张辽骤马而至。云长见了，又动故旧之情。长叹一声，并皆放去，后人有诗曰：
曹瞒兵败走华容，正与关公狭路逢。只为当初恩义重，放开金锁走蛟龙。
曹操看似被抓住了，其实是跑了，这个博弈是诸葛亮的算计羸了，还是曹操哀兵赢了，这就很难说。你诸葛亮明明知道关公的弱点，他与曹操的关系，还将他放在华容道上守卫，是不是失算呢？是不是同让马谡守街亭一样是一个错误呢？
因此，对于中国，对于像关云长那样的人，只看这样一个博弈是不行的。
在这里，博弈完全成了两个人心理上的一种活动，关键在于关公觉不觉得亏欠于曹操，如果是，就放了人，如果不是，就捉了人。这在关公心里有一杆秤，如果收曹操的恩义二支他在曹营对曹操的贡献，他就觉得并不欠曹操什么，在新一轮博弈中就可以抓到曹操而无愧于心；若是自己觉得还欠了什么，那么这一次就得把感情账还掉。
也许，在纳什这样的美国人看来，后一种情况可能不存在，因为美国人完全计算利益的账，完全打经济算盘，但在中国，后一种账恩情账的计算，也属于博弈的很重要的一个内容。我们可以把这样一种博弈称之为恩怨博弈，这是很具有中国特色的一种博弈。如今，许多人送礼、行贿，并非是马上就想要得到什么，而是在放感情的账，送的次数多了，受礼者觉得欠下这笔人情债必须得还，在一定的时候，这位送礼行贿者送出去的东西便自然而然地起作用了。
恩义、恩情是一极，怨气、不满也是一极，对于外国人尤其美国人，他们只讲功利，虽然有那么一丁点怨怒，合作还是要进行的。但在中国就不一样了，如果某位领导对一个人有看法，那么这个人也就别想再受重用，除非等到这位领导被调走。
1964年秋天，北京市举办全国京剧现代戏汇演，那是江青搞样板戏的前奏。当时共有3名顾问，一是康生，二是江青，第三个则是京剧界泰斗周信芳。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并不起眼的小事，这件小事对于周信芳一家却是一种极大的灾难。
在这场京剧现代戏会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母亲周信芳夫人笔者注带着我弟媳从上海乘火车到北京来了。她俩是心血来潮临时买了火车票赶来的，主要是来看大弟的演戏。他当时在《沙家浜》中饰演日伪军队的参谋长刁德一，是剧中的主要反面角色，虽然不是主角，但戏的分量不轻。在上海彩排时，内行们对他唱做念的评价都挺不错，所以她俩是特地赶来看看儿子和丈夫怎样在北京的舞台上露脸的。
到达北京后，她们才知道所有剧目在上演前还得再彩排一次，供有关领导审查，对《沙家浜》的审查定在第二天下午，地点在中国京剧院的大练功房里。
届时，母亲和弟媳跟随父亲去了，因为是审查剧目，观众并不多。人到齐后，却迟迟不开锣，大家都等在那里，半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开锣的征兆，母亲等得有些性急了，便凑近父亲低声问道：怎么，还要等哪位大人物吗？
父亲轻声回答道：康老有事情不能来，江青同志还没有到，要等她来了才能开锣。
母亲不满地撇了撇嘴，但只能耐心地等候着。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后面近大门处的观众中起了阵不太大的骚动，场子里一大半的人都站了起来，坐在父亲旁边的一位负责人推了推他的臂肘说：周院长，江青同志到了！父亲迎上去同她握手寒暄着，其他一些领导人都围上来依次向她问候。这时，江青朝还端坐在第一排位置上的母亲瞟了一眼，脸上微现出惊讶之色，父亲便赶紧说道：哦，今天内人也来了。说着，便回头招呼母亲过去。
这时，母亲才站起走过来，江青矜持地伸出右手，母亲伸过手去同她握着，父亲正要为她俩介绍，母亲已经开口道：一晃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见了，你一向好吗？
站在第二排的弟媳看到江青的脸色似乎沉了一下，眉头也蹙拢来，但立即又展开了，露出矜持而又带着点傲然的淡笑……
当晚，回到父亲他们居住的京西宾馆里，弟媳听到二老之间发生了一场争执，这也是她嫁进我家十多年来头一回见到公公和婆婆之间发生的一场争执。
那天吃过晚饭，弟媳到父亲和母亲房间里打算问一件事情，推门进去见母亲在沙发里正气咻咻地说话，斫起来是反驳父亲刚才对她的责备：你说我这样得罪了她，这是完全说不通的，她过去叫蓝苹，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知道的人还少吗！我和她还只算个极普通的朋友，上海电影界和话剧界她过去的老朋友还少吗！做过戏又怎么样？做戏又不是偷摸拐骗，有什么提不得的！你自己不就是做戏的吗！何况我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没有叫她蓝苹小姐，怎么就会犯了她的忌，招得你代她这样着急呢？父亲朝站在门口的弟媳瞟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唉，你总是这样任性，她的过去大家当然都知道，可你也知道，她现在的地位和身份都不同了，尤其还是主席夫人。你还不知道呢，有些过去和她比你要熟得多的人，现在见了她，都像刚认识似的，而她也从来不提起过去在上海的事情，由此可见，她是不喜欢提到过去那些事情的。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那样同她招呼，她心里当然不高兴，要是她认为你是存心这样的，那就更加不好了。
母亲沉默了片刻，撇了撇嘴说道：你们喜欢怎么样，那是你们的事情，她喜欢怎么想，也是她的事情，反正我今天这样招呼她并没有什么不对。既然你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那以后不管是排戏还是演出，只要她到场，我一概不去。
母亲这回真是有些赌气了，说到做到，在整个会演过程中只看了一出有大弟演出的《沙家浜》，便带着弟媳回上海去了。
周信芳的感觉和担心是对的，而周夫人却过于掉以轻心了，也许是由于她没有在上层斗争的领域里打过滚，对此缺乏经验与教训的感受。
那么，结果是怎样的呢？那就是被内行们一致称赞的大弟被撤换下来了，大弟心有不甘，便设法打听其中内情，最后才有人透露出来：在某次观看演出时，陪坐在旁的某位领导注意到江青皱过两次眉头，又轻轻摇了一次头，于是他被调换了。
而到了文革时期，这家人也就劫数难逃，这又是不在话下的事情。
请君，周夫人只是说了一句一晃我们好多年没见了，而继后江青舒戏时更是连话都没有说，对刁德一的演员皱了两次眉、摇了一次头，周信芳儿子饰演刁德一这个角色就被撤换了。行来周信芳是深知其中奥秘的，因此他才数落他的夫人。可惜的是夫人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就因为如此一丁点事得罪了江青，这家人便种下了祸根。
这在美国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事情，却在中国的那个年代发生。这种博弈场上的失利，完全是嘴巴惹的祸。要是我们中国人不把这样的博弈考虑进去，就无从用公式或矩阵来衡量我们为什么失败的。
也许还有一种博弈叫面子博弈
二人对面子的看重，是许多西方国家无法比的。如何做到有面子，其技巧和造诣也往往是西方人所望尘莫及的。这也是中匚与西方人的差异之一其实，周夫人讲到了江青的过去，江青觉得很没面子，从广义言之，也是个面子问题。
美国的传教士亚瑟亨，史密斯早在一百年前就如此说过。
在调解各个村庄之间常有的无休止的争吵时，和事佬必须认真考虑面子的平衡，就像过去欧洲政治家考虑权力平衡一样。在这种情况下，目的不在于执行公正的原则，而是按照适当的比例，对所有有关的面子进行分配。执行公正的原则，对于东方人来说，即使从道理上讲有这种愿望，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就是在诉讼的裁决中，按比例分配面子的事也常有发生，这使得相当大比例的裁决在所谓不分胜负的比赛中不了了之。
送人一份丰厚的礼物，算是给面子。但是，如果礼物是个人所送，受礼人应当只收其中的一部分，统统拒绝是很少见的，或者根本不可能。一些渴望保住面子的事例很能说明问题。因错误而受到指责是失面子，所以，无论证据多么充分，也要为了保全面子，予以否认。一个网球不见了，被一位苦力拣了去；即使有证据，他也会不客气地否认，然后走到丢球的地方，找到球球是从他的长袖里掉出来的，并且还说：这是你丢的球。一位侍女把客人削铅笔刀藏到她主人的房里，后来，她又在台布下把刀子找了出来，并且还谎称她找到的。这样，面子保住了。一位仆人不小心丢失了主人的一件小东西，他知道必须赔偿，或者被扣掉相当数目的工钱，于是，他提出辞职，并傲慢地说：用来赔偿那支银匙子的钱，我不要了。这样，面子没有受到损伤。一个人放了一笔债，他知道他已不可以收回，于是他找到欠债人，给予严厉的威胁，以表明他知道该怎么做。虽然他没有收回债款，但他保住了面子，并以此来保证他将来不会再遇到此类事。一位仆人失职或拒绝做某些分内之事，而他知道主人打算解雇他时，他会故意再度犯规，并自己提出辞职，以保住面子。
宁死也要保住面子，这对我们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我们听说，中国的地方官享有一种特殊的恩惠，这就是被杀头时准许穿戴官袍，以保住他的面子。
史密斯讲的就是我们所说的一句俗话，死要面子活受罪，史密斯成书到今天已经有110多年了，到了中国的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刻画的阿Q，与人打架打输了之后，就非要说声儿子打老子再开溜，其实也是输人不输面子。可见，中国人的爱面子观念，深深植根于我们的历史中，植根于我们老祖宗的基因里。
于是，在西方人看来简单的博弈，谁输谁赢的问题，中国人便得加上自己的面子问题才好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