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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荣辱篇(1)

题解

本篇专论荣辱观。全篇以《劝学篇》提出的“荣辱之来,必象其德”为基本观点立论,直论人的荣辱是由其修养品行所致,只有遵循礼法、重视师教、力行仁义道德,才能获取尊贵、荣耀和平安,否则只会始终与卑贱、耻辱和危险相伴随。由于形象比喻设问作答、正反对比和因果分析等方法的综合运用,将荣辱、义利、安危之间的关系阐发得十分透辟,确能给人以警示。

【原文】

桥①泄②者,入之殃也;恭俭者,偋③五兵也,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故与人善言,暖于布帛④;伤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⑤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足⑥无所履者,凡在言也。巨涂⑦则讓,小涂则殆,虽欲不谨,若云不使⑧。

【注释】

①侨:通“骄”,自高自大。②泄:通“媟”,轻慢,不庄重。③偋:同“屏”,屏除。五兵:五种兵器,古代所指不一,或指刀、剑、矛、戟、箭,或指矛、戟、钺、盾、弓箭,这里泛指兵器。偋五兵:指免除杀身之祸。④布帛:麻布和丝织品.此指衣服。⑤薄薄:同“溥溥”,磅礴,广大无边的样子。⑥危:高,使……高。危足:踮起脚跟。⑦涂:通“途”。讓:通“攘”,拥挤。⑧云:有。此句承上句,“不使”下省去“不谨”两字。

【译文】

骄傲轻慢,这是人的祸患;恭敬谦逊,可以摒除杀身之祸,即使有戈矛的尖剌,还不如用恭敬谦逊来感化人对自己更为有利。所以和别人说话恭敬,比给他穿件衣服还瘟暖;用恶语伤人,就比矛戟刺得还深。所以磅礴宽广的大地,却不能踩在它上面,并不是因为地面不安稳,踮着脚没有地方可以立足的原因,而在于说话伤了人。大路很拥挤,小路又危险,即使想不谨慎也不可能。

【原文】

快快而亡者,怒也;察察而残者,忮①也;博而穷者,訾也;清之而俞浊者,口也;豢之而俞②瘠者,交③也;辩而不说④者,争也;直立而不见知者,胜也;廉而不见贵者,刿也;勇而不见惮⑤者,贪也;信而不见敬者,好专行也。此小人之所务,而君子之所不为也。

【注释】

①忮:嫉恨。②俞:同“愈”。③说:通“悦”。④惮:害怕。

【译文】

由于一时的痛快却导致灭亡,是忿怒招致的;明察一切却遭到残害,是嫉妒招致的;知识渊博而处境困厄,是毁谤招致的;想要好的名声却名声更坏,是口舌招致的;款待别人而交情越来越淡薄,是待人接物不当招致的:能言善辩而不被人喜欢,是争执招致的;立身正直而不被人理解,是好胜招致的;行为正直而不受人尊重,是尖刻伤人招致的;勇猛无比而不受人敬畏,是贪婪招致的;恪守信用而不受人尊敬,是独断专行招致的。这些都是小人的作为,君子是不做的。

【原文】

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顷之怒,而丧终身之躯,然且为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残,亲戚不免乎刑戮,然且为之,是忘其亲也;君上之所恶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为之,是忘其君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圣王之所不畜也。乳彘不触虎,乳狗不远游,不忘其亲也。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译文】

斗殴的人,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发泄了自己一时的愤怒,然而却丧失了自己的生命,这便是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家庭破裂,亲人不免受到刑法的惩罚,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斗殴是君主厌恶的,也是刑法所不允许的,这便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就可忧虑的事来说,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内部来说,是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君主;这种人是刑法所不能放过的,也是圣明的帝王所不容的。哺乳的母猪不去触犯老虎,喂奶的母狗不到远处游逛,这是因为它们没忘记自己的亲骨肉。作为一个人,忘记了自身;从家庭来说,忘记了亲人;对上来说,忘记了君主;这种人就连猪狗也不如了。

【原文】

凡斗者,必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也。己诚是也,人诚非也,则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与小人相贼害也,下以忘其身,内以忘其亲,上以忘其君,岂不过甚矣哉!是人也,所谓以狐父①之戈[XC属.TIF,JZ]②牛矢也。将以为智邪甲则愚莫大焉。将以为利邪?则害莫大焉。将以为荣邪?则辱莫大焉。将以为安邪?则危莫大焉。人之有斗,何哉?

我欲属之狂惑疾病邪,则不可,圣王又诛之。我欲属之鸟鼠禽兽邪,则不可,其形体又人,而好恶多同。人之有斗,何哉?我甚丑之。

【注释】

①狐父:占代地名,在今安徽砀山附近,以出产优质的戈著名。②[XC属.TIF,JZ]:砍。

【译文】

凡是打架斗殴的人,一定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别人是错的。即使自己的确是对的,别人的确是错的,那也是把自己当作君子而把别人当作小人了。以君子的身份去和小人互相残害,是忘记了自身;从家庭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对上来说,是忘记了自己的君主;这难道不是错得太厉害了么?这种人,就是平常所说的用狐父出产的利戈来斩牛屎的那种人。能说是明智吗?其实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能说是有好处的吗?其实没有比这更有害的了;能说很光荣吗?其实没有比这更耻辱的了;能说安全吗?其实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人们打架斗殴的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想把这种行为归于疯狂、惑乱等精神病吧,但又不可以,因为圣明的帝王还是要处罚这种行为的。我想把这些人归到鸟鼠禽兽中去吧.但也不可以,因为他们的形体还是人,而且爱憎也和大多人相同。那人们斗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很鄙视这种行为。

【原文】

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①之勇者。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②死伤,不畏众强,侔侔然③唯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侔侔然惟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

【注释】

①士君子:有志操和学问的人。②辟:通“避”。③侔侔然:眼睛放光,非常想要的样子。

【译文】

有狗、猪的勇敢,有商人、盗贼的勇敢,有小人的勇敢,有士君子的勇敢。争喝抢吃,没有廉耻,不懂是非,不顾死伤,不怕众人的强大,贪婪得只看到吃喝,这是狗、猪的勇敢。做事为了利益,争夺财物,没有推让,行动果断大胆而狠毒,凶猛、贪婪而暴戾,只看得见钱财利益,这是商人、盗贼的勇敢。不在乎死亡而行为暴躁,是小人的勇敢。合乎道义的地方,就不屈服于权势,不顾自已的利益,即使整个国家都反对,他也不改变观点,虽然看重生命,但坚持正义而不屈不挠,这是士君子的勇敢。

【原文】

材性知①能,君子、小人一也;好荣恶辱,好利恶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则异矣。小人也者,疾为诞而欲人之信己也,疾为诈而欲人之亲己也,禽兽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虑之难知也,行之难安也,持之难立也,成则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恶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亲己也;修正治辨②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恶焉。是故穷则不隐,通则大明,身死而名弥白。小人莫不延颈举踵而愿曰:“知虑材性,固有以贤③人矣。。夫不知其与己无以异也。则君子注④错之当,而小人注错之过也。故孰⑤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余可以为君子之所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⑥,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

【注释】

①知:通“智”。②辨:通“辩”(办)。治理。③贤:胜过。④注:投。错:通“措”,置。注错:措置,安排处理。⑤孰:同“熟”。知:通“智”。⑥雅:通“夏”,华夏,中国(指中原地区)。

【译文】

资质、本性、智慧、才能,君子和小人这四个方面是一样的。喜欢光荣而厌恶耻辱,爱好利益而憎恶祸害,这是君子和小人所相同的,至于他们用来求取光荣、利益的途径就不同了。小人做事荒谬却还要别人相信自己,尽力欺诈却还要别人亲近自己,所作所为如禽兽一般却还要别人赞美自己。他们心怀叵测,做起事来诡诈,自己坚持的一套难以站住脚,结果就一定不能得到光荣和利益,而必然会遭受耻辱和祸害。

至于君子,以诚待人,也希望别人相信自己;对别人忠诚,也希望别人亲近自己;善良正直而处理事务合宜,也希望别人因此赞美自己。他们品行正直,办事稳妥,坚持的主张容易得到别人的认可,结果就一定能得到光荣和利益,一定不会遭受耻辱和祸害;所以他们穷困时名声也不会被埋没,而通达时名声就会十分显赫,死了以后名声会更加辉煌。小人无不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跟而羡慕地说:“这些人的智慧、思想、资质、本性,肯定有超过别人的地方啊!”其实,他们不知道君子的资质才能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君子将它用得恰当,而小人将它用错了。所以仔细地考察一下小人的智慧、才能,就能够知道他们是绰绰有余地可以做君子所做的一切的。这好像越国人习惯于越国,楚国人习惯于楚国,君子习惯于华夏,这并不是智慧、才能、资质、本性造成的,而是由于对其资质才能的使用以及习俗节制的不同所造成的。

【原文】

仁义德行,常安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危也;污侵①突盗,常危之术也,然而未必不安也。故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

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②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③辨寒署疾养④,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势注错习俗之所积耳。为尧、禹则常安荣,为桀、跖则常危辱;为尧、禹则常愉佚,为工匠、农贾则常烦劳。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修之为,待尽而后备者也。

【注释】

①慢:通“漫”,污。污慢,也作“污漫”,污秽卑鄙的意思。②音声:《礼记·乐记》郑玄注:“宫、商、角、徵、羽,杂比曰音,单出曰声。”③理:皮肤上的纹理。④养:通“痒”。

【译文】

仁义和道德,这是能得到永久安全的办法,然而不一定就不发生意外;污浊卑鄙、强取豪夺,这是会遭受危险的办法,但是不一定就得不到安全。君子遵循正常的途径,而小人遵循怪僻的途径。

人们都有一致的地方:饿了就想吃,冷了就想暖和些,劳累了就想休息,喜欢获利而厌恶受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是不需要学习就会这样的,不管是禹还是桀都是完全相同的。眼睛能辨别白与黑、美与丑,耳朵能辨别声音的清浊,口舌能辨别酸成甜苦的滋味,鼻子能辨别芳香腥臭,身体皮肤能辨别冷热痛痒,这也是人生下来就有的本性,它是不必依靠学习就会这样的,不管是禹还是桀都是完全相同的。人们可以做尧、禹那样的贤君,可以做桀、跖那样的坏人,可以做工匠,可以做农夫、商人,这都在于各人行为习俗的积累,最后才有所成就。做尧、禹那样的人,永远安全而光荣,做桀、跖那样的人,常常危险而耻辱;做尧、禹那样的人,常常愉悦而安逸,做工匠、农夫、商人常常麻烦而劳累。既然这样,人们却往往尽力做这种危辱烦劳的事而很少去做那种光荣愉悦的事,这是为什么呢?要让我说:这是由于浅陋无知的原因。像尧、禹这种人,并不是生下来就具备了当圣贤的条件,而是从各种磨难开始,加上修养品德才成功的,而等到原有的恶劣本性都除去了之后也就成了圣人。

【原文】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乱世,得乱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乱得乱也。君子非得势以临之,则无由得开内①焉。

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礼义?安知辞让?安知廉耻、隅积?亦呥呥②而噍③,乡乡④而饱已矣。人无师、无法,则其心正其口腹也。

今使人生而未尝睹刍豢⑤稻粱也,唯菽藿糟糠之为睹,则以至足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则瞲然⑥视之曰:“此何怪也!”彼臭⑦之而嗛⑧于鼻,尝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体,则莫不弃此而取彼矣。

今以夫先王之道,仁义之统,以相渤群居,以相持养,以相藩饰,以相安固耶?以夫桀、跖之道,是其为相县也,几直夫刍豢稻粱之县糟糠尔哉?然而人力为此而寡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则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侗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则汤、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损?汤、武存,则天下从而治;桀、纣存,则天下从而乱。如是者,岂非人之情固可与如此、可与如彼也哉?

【注释】

①内:同“纳”。②呥呥:与“冉冉”同源,慢慢地。③噍:嚼。④乡:通“芗”,谷类的香气。⑤刍豢:吃草料的牛羊之类称为“刍”,吃粮食的猪狗之类叫做“豢”。“刍豢”泛指家畜,这里指肉食。⑥瞲然:惊奇的样子。⑦臭:同“嗅”。⑧嗛:与“慊”、“歉”等同源,不足。⑨相:辅助,帮助。

【译文】

人的天性,本来就是性恶的小人,假如没有老师教导,没有法度约束,就只会看到财利。人的天性,本来就是性恶的小人,又因为生在乱世,沾染了恶俗,这样,就在卑鄙的本性上又加上卑鄙,使恶劣的资质又染上了恶劣的习俗。君子如果不用道义来引导他们,那就没有办法打开他们的心智来领导他们向善了。

人们只知道喂饱嘴巴和肠胃,哪懂得什么礼节道义?哪里懂得什么推辞谦让?哪里懂得什么廉耻、局部和整体的道理呢?不过是知道慢吞吞地嚼东西、香喷喷地吃个饱罢了。人若没有老师教导,没有法度约束,那么他的心灵也就完全和他们的嘴巴肠胃一样只知吃喝了。

现在假如人生下来后从来没有看见过牛羊猪狗等肉食和稻米谷子等细粮.只见过豆叶之类的蔬菜和糟糠之类的粗食,那就会认为最满意的食物就是这些东西了。但是如果忽然有个拿着肉食和细粮的人来到跟前,他就会瞪着眼惊奇地说:“这东西多奇怪呀!”他闻闻它,鼻子里闻到好的味道;尝尝它,嘴巴里香香甜甜的;吃了它,身体感到很舒服;那就没有谁不抛弃这豆叶糟糠之类而求取那肉食、细粮了。

现在,我们是用那古代帝王的办法和仁义的纲领,来协调人们的关系,帮助人们相互照顾,帮助人们得到服饰,帮助人们得到安定团结呢?还是用桀、跖的办法?这两种办法是相差悬殊的,它们岂只是那肉食细粮和糟糠的差别么?然而人们竭力来运用桀、跖的方法而很少去运用古代帝王的办法,这是为什么呢?我说:这是浅陋无知的原因。浅陋无知,是天下人的通病,是人们的大灾难。所以说:讲究仁德的人喜欢把道理告诉给别人、做榜样给别人看,使他们顺从,使他们明智,使他们遵循仁义之道,向他们反复重申,那么那些闭塞的人很快就会开窍,见识浅陋的人很快就会眼界开阔,愚蠢的人很快就会聪明了。如果不这样做,那商汤、武王即使处在君位又有什么好处?夏桀、商纣王这样的暴君处在君位又有什么损害?商汤、武王在,那么天下随之而安定;夏桀、商纣王在,那么天下就混乱。出现这样的情况,难道不是因为人们的性情原来就可以像这样、也可以那样的么?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