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房》当然是有分量的作品。从创作思潮的角度看,它与《风景》、《烦恼人生》、《新兵连》、《头人》、《单位》等,可说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它们都是以直面现实的精神,以更为本色的笔调,对群体生存相的文化观照,都把“状态”推到了显豁的位置。作者对矿工生存的艰辛,本来就有长期观察,他扎到了“家属房”这个矿区特有的风景线,就找到了一种视角和把握方式。“家属房”是来矿探亲者的临时住所,每到冬闲,乡下的妻子便来这里团圆。所以,“家属房”也是城乡交叉的一个点,两种生活方式交合的一个点。性饥渴是矿工中较普遍的问题,家属房里的争闹也常缘此而发。在这一排排简陋、狭窄的房间,便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活剧。但小说并不停留在性问题上,而是借此展开各种本能与压抑、欲望与匮乏,物质与精神的矛盾。每个人都有个绰号,如老嫖、黑丙、空枪、叛徒、秀才、路妈妈之类,而每个绰号的来历都不是没有意义。在这个管理很混乱的煤矿,优化组合如同儿戏,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老嫖的死和小艾的被诱骗,使人感到沉重的生存还没有真正的改变。作者无意于刻画单个人,因而人物是符号化,类型化的;作者也无意于做结论下判断,因而满纸是文化失范引起的紊乱心态。“家属房”是可以看做一种文化隐喻或生存象征的。
《宣传队》与《家属房》的写法很相似,它们好像是一对姊妹篇。虽然小说的背景是农村,我们却不可太老实地以为它要表现农村的现实生活。事实上它也是一个大寓言,用极写实的笔法来表达一种文化思考,一种典型境遇。时间是文革期间,一个临时搭就的班子,走乡串户地大演样板戏,大跳忠字舞。他们上演的节目充满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而这个班子的内部,也在不断按阶级斗争的原则来整肃。然而精神的沙漠,并不因宣传队的名义有所改变。宣传队外的民众,早就厌倦节目的贫乏空洞,渴望真正的精神食粮;宣传队内的各色人等,也自有压抑不住的正常人欲,于是爱情也罢,偷情也罢,时有发生。小说对宣传队内被扭曲的人际关系,有微妙的描绘,那是不同于刘震云《单位》的另一种单位。小说对文化专制主义的嘲讽,也很辛辣。例如,一位女演员在跳“金色的太阳”舞蹈时,因没有束好胸,乳房兔子似地乱蹦,台下的观众不断发出嬉笑声,宣传队长误以为演出大获成功,等看明白后他又恼羞成怒,苛责演员,就是很有力的细节,决非浅薄的玩笑。这样的宣传队在当时自难存在下去,于是只能宣布解散。我们说“宣传队”是个已经成为历史的典型共相,作者力图通过它来隐括那个没有文化的时代对人性的压抑。
我们注意到,在另一个问题上,刘庆邦探索着理性掩蔽下的潜意识活动,关注入的原欲、本能怎样导致了精神的扭曲和狂乱。他基本撇开社会历史的视角,专注于人自身,写情欲的野马会把一个人引向哪里。这方面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找死》,写一个女人在迷狂状态杀害了亲生儿子的故事,还有《煎心》、《为你们保密》等等。由于作者长于缜密的叙述和动作性很强的心理暗示,没有意识流小说的繁冗散漫,这类小说都很可读。我们不可能在此细致分析这些作品,但可以肯定的是,把笔伸向人的无意识心理层,甚至注意到性本能欲望对人行为的作用(如果不是夸大和绝对化的),对于深入揭示人的复杂性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就像弗洛伊德在谈到茨威格小说时说的,一个女人的“一次出乎意料的际遇会使她干出她自己也感到惊异的出格行为”。但是,把性本能看做理解人物的万能钥匙,必将缩小作品应有的社会内容。刘庆邦似乎也有这样的偏颇,在这类作品中,我既看到他向潜意识挺进的才能,也感到了一种狭窄。
刘庆邦说,他喜欢雨天,也喜欢雪天,这个时候他的思绪能飘到很远,有无尽的联想和人生的感触,他将这谓之“走神”,并且说寻求走神成了他的二种自觉。联系到创作,他认为一部作品要做到“抓人”还比较容易,要做到“放人”(即“走神”)就不那么容易了。在我看来,刘庆邦的一些好作品,其特点就在于能“抓人”,能“放人”。“抓人”,是因为它们大都有个逻辑(合理性)严密的故事圈,一条动人的趣味线;“放人”,则因为它们有个内在的诗化结构,有很强的表意性、抒情性,能与整个人生体验沟通起来。这尤其体现在他的短篇中。若论艺术的纯度和意境的优美,他的短篇高于中篇。真实朴素是他作品的外貌特征,但并非那种直向的朴素,他的朴素带有一定的扩张性。就是说他追求象外之象,味外之味。读《曲胡》、《夫妻》、《窑哥儿》等篇,常可见到在叙事的空白处,有情绪的游动,联想的触手,把读者带到更开旷的境界。
语言像生活一样,天天在变,倘若墨守某种语言规范,词语规范,句式规范,就很可能使作品蒙上一层尘埃,有文物感。
刘庆邦的语言意识敏锐,他能及时捉住生活化的最新语汇,使对话充满俗趣,还能发现一些微妙的语言习惯。比如,冬天的“家属房”有冰溜子,路滑,来人不免跌跤,“他们只小声说了一句‘我操’,就很快地爬起来了”。这种无人称情状,不是我们很熟悉也很滑稽的吗;又如党委书记总爱对人说“找时间好好聊聊”,而这“好好聊聊”又总是引而不发(《胡辣汤》)。
这样的例子真是摭拾即是。更强的还是他的叙述,干净,利索,有粘性,善于创造悬念,虽然没有中断、倒错、闪回之类的手法,比较平实,但在叙述的夹缝中常常冒出氛围,带出意蕴。《大平原》中的写麦田和夏夜,《宣传队》一开头写演出结束,就夹上一句:“大团的凉气正从土路两边的麦田里涌出来”,都是例子。刘恒认为他的叙述控制力好,分寸感恰当,如不高贵的好酒,喝起来过瘾,大约不是为了捧场。
刘庆邦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走神”的作家,一个既关注农民又关注矿工的生存的作家,一个热衷于探究人的本体矛盾的作家,一个把创作的根子扎在民族人文传统土壤里的作家。我用“季风”和“地火”两个意象来概括他的小说,是表明农村和矿山是他的两个对比、沟通的世界。诚然,他的一部分作品存在缺少变化,雷同、拘谨、狭窄的缺点。但他终究处在上升的势头,终究踏在坚实的生活大地上,他理应有更大的前途。
1992.8.31
自己的言说方式--读高洪波散文
朋友们沦起文章来,说到洪波,都说他写得快,而且多,虽在称羡其数量之大,弦外之音似含有倘能写得再少一些,打磨得再细一些就更好了的意思。对这种说法,我并不完全赞同,我的思路走向了另一方面:我们写文章的人都在摸索,都需要在构思,谋篇,立意和语言锤炼上好好下功夫,这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每个人的选材,运思,写作方式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在这种不同的后面,究竟隐伏着什么,它与散文这一体裁的本性又有什么联系?
洪波的文章我很爱读,因为确实好渎。我以为,人们在评论散文时,往往忽略了一个承要的深层的问题,那就是每个人因其天性和才秉的不同所带来的创作方式的小同,而这,很难用一般的规律框范。有的人,你非要他写得又快又多,是不现实的,逼也逼不出来,相反,有的人你怎么规劝他少写一点,写慢一点,要精雕细刻呀,反复修改呀,也没用,他就是慢不下来,或慢了也没有多大效用,该怎么写还怎么写。此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
这现象使我想起了刘勰,他是最懂创作规律和文章之道的。他说: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子建援牍如口涌,仲宣举笔似宿构: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这是指出创作中下笔有快慢,天分各不同的重要区分,之后,刘勰进一步追问何以有快慢。他认为,文思敏捷的人,是因为感觉敏锐,且无疑虑,能当机立断;文思迟缓的人,是因为情思缠绕,徘徊难定,只有反复研虑方能通畅。他进而指出,一旦学识和体验贫困化了,即使写得慢也没有用,要是才学荒疏,写得快也是枉然。于是他提出了“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的救治良方。这跟我们今天说的要深入生活,博见博识,增强学养或作家的学者化不是一一吻合吗。
回到高洪波的散文上来。我以为他之所以写得快且多,仿佛随手拈来,俯拾即是,什么都能人文,满眼满地满世界可作散文的材料滚滚,其实是个极大的优点。这个优点不是谁想学就能学到手的,说句绝对的话,这本事靠学是学不会的,因为它是人的天性和后天追加的性格因素的自然流露。换句话说,创作主体对万事万物能感应什么,不能感应什么,能感应多少,取决于该主体的人格、血型、气质、学识、趣味,他看生活的眼光和对人生的态度,以及冰山之下潜意识的、连自己也未必理得清楚的选择机制。那么,为什么又要强调它对散文写作的重要性呢,因为在我看来,小说不“编”不行,戏剧不“假定”不行,散文则自由得多,就某种意义说,人人都是散文家,区别只在写没写出来而已。说到底,散文是人有感于物的心灵的倾诉和人与世界的对话,是一种最质朴、最本真、最契合自然的文学形式,如同性格之投影于纸张,本性烙刻于文字。散文当然也要“做”,也要炼字炼意,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做到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就更好了,但若没有上面的东西作摹础,“炼”和“吟”到后来恐怕就要透出虚假和矫情来了,倒不会是好的散文了。
读洪波的散文,你会觉得散文的疆界在尽情扩张,限制的堤坝在不断溃塌,许多熟视无睹的事象和细节,你从未想到写进文章的,他却有感觉,偏能化为文章,能激活之,联想之,并依其人生阅历拓出一片新的风景。衣食住行所涉及的一切自不必说了,就是一块砖头,一方石砚,一只牛头,一只猫,一棵树,吃了一回藏药,看见一回海鸥,听见一首老歌,碰到一个熟人,他全都能勾起联翩浮想,写成意趣横生的文章,这本领就不能不让人佩服了。为什么大家一样地生活着,观察着,他满眼出散文,你却苦于找不到题材,他随时有感悟,你却五内郁结,他看什么什么有情,你却无知无觉无动于衷,这究竟为了什么。
切莫小看这种区别,散文的创作奥秘都在这里了。只举其一:我们的散文有优美深厚的传统,但也随之有许多禁忌,哪些可人散文,哪些不登大雅之堂,传统思维方式的压力太大,前文本的压力太大,以至使人提起笔来觉得四围全是限制。洪波散文的优势就在于,他信任生活,感谢生活,一任主体在生活中浸泡、吸纳、感悟,用“生活化”来突破传统思维的模式化藩篱,遂掘开了题材的怒泉,任其汩汩流淌。从根本上说,洪波之善于捕捉散文题材,是他的天性使然,用更直白的话说,盖因他热爱牛活,兴趣广泛,好玩好动,好奇心强,他打乒乓球,下象棋,游泳,玩古董,本性即在追求散文化的人生。性情如此,只能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也如是”一流的人物了。
常读洪波散文的人皆能感到,读他的东西轻松、幽默,富于情趣,有种开朗乐观的气息,不必承担思辨的重负,忧患的重压和寻找意义的捉迷藏。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以为这就说到他的散文除了题材的无疆界之外的又一重要特点:他是缘情派而非载道派,他追求意象的自足,舍弃意义的负累,只让生活、形象、瞬间、意趣浮现,而一般不归纳,不提升,不曲终奏雅。这种写法是一大解放,自己写得轻松,别人看着也轻松,也最靠近性灵派散文的真谛。比如《豌豆尖》,全篇都写豌豆尖怎么好吃,为什么叫“吃春”,写他在高原的月色里摘豌豆尖时,产生了“努力跳一下,可跃入月中”的感觉,又写在不同地方吃豆尖,写得让人馋涎欲滴。要问,他写这些有什么意思,究竟通过写豌豆尖要告诉人们什么道理呢,或有什么发现呢,没有。吃豌豆尖就是吃豌豆尖,只要见出色香味就足矣。这就很可看出他的散文,解除了说教的盔甲,使意象和情趣本身变成目的的审美特点了。我其实喜欢这种散文,我并不喜欢我的沉重,只是我无法解脱。
洪波散文的第三特点是短小,好像让他写长他也写不了,他的思维就是这种短思维似的。他的散文最适合报纸登,其中的重要秘密是,他运用的是诗歌的思维方式。他写过多年的诗,现在转向散文就发挥出威力了。诗的特点是讲究意象、意境,追求情景合一。倘若小说是面,散文是线,诗歌就是点,他以点的方式写散文,能不短乎?《亲近老树》是他的力作,我喜欢那天人合一的幽静,喜欢神树的意象和姿态,还有那结尾--“本当初相逢,谁知老相识”的隽永。
复制时代的朝圣者--关于何向阳的文学评论
去年《作家报》连载过一篇文章,叫《复制时代的艺术和观念》。作者何向阳。我原以为,又是那种赶时髦的关于后现代的横向移植文章来了。孰料,一路读下来,文章新颖而不艰涩,宏观而不宅疏,不仅能密切结合当代中国文学运动的实践,而且能够并无游离感地站在人类文明和文化发展的高度上看问题。“复制”或“复制时代”的概念无疑是从现代西方文化论着中借来的,但文章所举事象、展开的分析和归结,却是从当代中国的人文语境出发的,而且充分中国化了。文章的作者紧紧抓住了“复制”这一核心观念,这一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构成方式和传播方式,然后,从现象看复制对人文语境的渗透,从观念看复制对人文传统的改写,从人格看复制对人文精神的剥蚀,步步写来,头头是道,很让人佩服作者善于归纳和编织的才能。为厂支援自己的观点,作者也许过于强调一部分事实而弱化厂另一些事实,于是多少有点儿削足适履之嫌,但总起来看,这篇文章能够自圆其说,且是新说,不是旧说,这是很不容易的,从中足可看出作者出众的理论敏感和缜密的分析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