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潮与文体:20世纪末小说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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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文坛撷英(8)

综观刘长春的创作,不少见解让人耳目一新,却也有些评说流于一般化,有的还略感勉强。对刘长春来说,其创作的更大发展,取决于能否从他人风格的明显影响下更彻底地解脱出来,独出机杼,自成一体。近来,他已另辟领域,沿着中国书法史的线索,专事描绘古代大书法家,总名“墨海泛舟”。据说这一选择与作者本人长期从事书法创作有关。从已发表的《靖康耻与潇洒字》(《东海》)、《没有飘散的灵魂》(《当代》)诸篇来看,前者从赵佶与赵构的文采风流与带给全民族的巨大创伤人手,后者从历代禅僧书法家的艺术和命运人手,各有新意,作者的笔墨较前更为自由放纵,眼光更为开阔,提摄的诗情更为充沛。这一系列正在发表中,希望不久成为文坛上人们感兴趣的话题。

不同于贫血、作秀的这部散文集的作者孙德全可算是一位公众人物了。我早发现,不管到哪里,只要大体是作协会员的圈子,即可听人提到“德全”,语气间透着老熟人似的亲切。于是,有时遇上人地生疏的场景,为了尽快与对方拉近距离,或尽快证明自己,我便也赶快抛出“德全”,确也能起到加速融洽、活跃气氛的作用。我想,这自然首先与德全所处的“中国作协创作联络部”的工作岗位及性质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是以他年复一年任劳任怨的工作赢得了人们的认可。他总是与他的同事们一道,在为发展会员,组织活动,筹建基地,举行挂牌仪式之类数不清的具体事务奔忙着。他并非决策人,而是承办者,因而格外忙碌。正因为如此,如今很少有人想到,除了一个外在的匆忙的德全之外,还有一个内在的情感丰富而细腻的德全,也就是呈现在这部书中的德全。

别看我和德全同事多年,几乎每天在食堂共进午餐,且少不了在工作上打交道,不时还在乒乓球台上较量两盘,但我得承认,在看到这部书的清样之前,我对他的“熟悉”其实是很表面的。我真的没想到他业余写了这么多散文,而且具有如此本色、质朴的品格。

也许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文章中偶然进发的、绝对属于个体生命的某些微妙的瞬间感受。我随手翻出一篇《在地铁列车上》的短章,尽管有些词语的运用不算特别妥帖,但那感受却是十分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同为写作者,我甚至想“偷”他的感受了。文章叙述他乘地铁,有进入时间隧道之感,这当然很一般。但他忽然发现一矜持的中年冷美人上来了,细看原来是少时的同学,校花,如今风流依然。他没勇气打招呼,只是旁观,对方也根本不看他。此时,又上来两个染了黄头发的新新人类式的曼妙少女,她俩或附耳低语,或纵情欢笑,无比大真。她们全然不看身边的冷美人一眼--德全是多么希望她们能注意身边的美人啊。冷美人也是一种美,是德全们一代欣赏的美,但正在逝去,而新一代的新型的美却不可阻遏地绽放了。文章结尾时,“我”(也即德全)出站时故作洒脱状,像年轻人似的跳跃着,但不一会儿即大口喘气矣。作者写道:“我扶住墙,望着头顶上的浓烈光束,眼前便有金星乱舞,出站的人在身边涌动,灌满了一楼梯,人们默默地往上走,没有人瞥一眼旁边有个脸色苍白的人。”看,这感受多么耐人寻味。这位“脸色苍白的人”当然是德全了。这篇作品不算他写得特别认真的,在写作时,他只是记下瞬间的感慨,可能并未想寄寓什么深意,但我们却不能不看到,他写出了“时间”,无情的时间,且不无他们那一代人的沧桑之感。

德全的散文,大多诉说自己亲历的人生:家庭,学校,同学,北京的胡同,塞上的兵营,从最亲的母亲到依依难舍的战友,再到文坛上的新知旧交,从“文革”到今天,以及随时冒出的感想,回忆,趣事,不免有点杂,但无一不是经过他的心灵温习过的生活。写这一切,他有个突出特点,就是毫无讳饰的真实,甚至自嘲式的真实,难为情的真实。这种态度是我比较首肯的。看《咱当兵的人》,谁都会忍俊不禁。作者汰去一切空话废话,直指兵营生活中的趣事,偷红糖啦,家属来队啦,连长的恩威并施啦,全是没听说过的第一手材料。他写到自己的一次探家,把我感动了。他写道:“临行前,我鼓了鼓勇气向副连长借了一件干部上衣,因为我提干后还未发服装。副连长很理解我,二话没说,把服装扔了过来。”德全就是在快进家门前,在公共厕所里换上了这件并不合身的却可以证明他已进步了的四个兜的干部服,为了让母亲和家人高兴。他在文章结束时批评自己“虚荣”,我不这么看,我读出了别的令人感动的东西。

一般说来,德全的文章以新鲜的感觉和无隐的真实取胜,辞章上不太讲究,比较直露,但在某些篇章中却显示了对人生意义的思量和提升,而且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感人的提升。《母亲的境界》就很有感染力和开悟性。文章历叙与母亲相关的一些片断,勾画出一位勤奋刻苦的优秀女教师和仁慈厚爱的母亲形象。文章最后说,“一定有很多人还记着沈玉文这个名字,她生前做出的,我和很多人现在也在做,她给我们留下的,够享用一生”。这就跳出了一般的就事论事式的写作。也许是因为性格和出身经历的关系,德全的散文大多直陈其事,素朴,直白,对语言技巧的运用不太在意。但我有时更爱读这种文章,而厌读越来越多的贫血的、作秀的、感受重复的某些散文专家的文字。所以,我愿为德全的散文集写序,并不全是同事的情谊,更多出于我对散文的理解。

马来西亚华文女作家散论

一、戴小华散文贯注着人类意识

读戴小华的作品没有隔膜感,只有中华文化的认同感,相融感,亲和感,让人感到,戴小华是我们大家族中的一个姐妹,不似几十年在异国他乡者。戴小华的文化意识浓厚。她的作品,由于贯注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显出真率,亲切;由于着眼于文明的发展,显出视野开阔,一派开放的风采。戴出生于台湾,并受教育,后定居马来西亚多年,因而更熟悉台湾的社会和文化而疏于对大陆社会现实的了解,但她笔下地域性偏见甚少,主要浮现的足文化意蕴。她灵心善感,任何陌生的人群,环境,皆能悟解。

何处是家园,寻找家园,是戴小华相当一批散文的主旨,围绕这个问题,她的文化态度,家园意识,审美风格也随之浮现。这是我们理解戴小华究竟是个怎样的作家的关键。对现代人来说,精神的家园在哪里?常常是快找到了,又漂远了,总是找不到。于是,现代人陷入永远在寻找,永远回不了家的悲哀。小华也流露出淡淡的漂泊感,但又不同。她说,回到台湾,在儿时的故宅前,找不到熟悉的影子,只记得因“外省人”身份而受的欺侮;回到大陆,在线庄,虽有血缘根基,却同样产生不了家的感觉,在马来西亚居住了二十年,仍不以为家。只是有一次,到乡间讲学,忽然有了真正到家的感觉。她说,虽然身上流着华族的血,但我的心和魂属于马来西亚。她又说,马来可爱,台湾可恋,大陆可亲,只要落地生根的地方,就是家园,如果这里不自由,那就努力使它成为乐土。还说,我们现在虽是种族上的华人,却是国籍上的所在国人。

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现代女性的开阔胸襟,她能告别古典,越超传统,认为存在先于本质,具有可贵的现实品格,一扫封闭、保守、狭隘、伤春悲秋的荏弱心态,有种充满豪气的全球意识,人类意识,志在四方的征服存在的勇气。但我以为,这种实践的、求实的态度固然可嘉,恐尚未进入形而上的层面,深触现代人更深的精神困境。

要而言之,戴小华的创作,上升到了大文化的高度,能超越与农业文明相联系的传统家园意识,进入一个现代人健全而理智的文明境界和求实态度,展现一个现代职业女性睿智、开放、敬业、仁爱的胸怀;能荡涤女性常有的自怜,幽怨,狭隘的情绪,展示一种聪慧而乐观的个性。读小华的一些游记,常使我想到现代人应该用全部知识和经历培养人类意识。

戴小华的游记,有两类颇有特色,一类写文明古迹的,如写埃及,华盛顿,艾费索斯废墟;一类写大自然景观的,如写威尔滑雪场,黄山松,棉堡自然保护区。前者着重对人类文明的反思,后者着重对人类自身的反思,时有精妙的发现。对埃及人的民族性格的形成与表现的发掘,是出色的,有种文化上的开放眼光。在《到了路克索,笑吧》中,通过一些表面有趣的细节,如女友被埃及商人的甜言蜜语所骗,大上其当,挖到了一些很沉痛的东西。她说,埃及在长期异族统治下,不仅丧失了自己的语言,丧失了自己的文字,也在不断的创痛中,学会了将自己调适在宿命与希望之间,他们成了适应环境的老手。由此,进入对一个古老民族和一种古老文明的反思。在《华府漫步》中,她一面感受到美国人见怪不惊的自信,所谓成熟的个人,除了保有自由和多元,也应有能力照顾自己--这也可视为小华本人的人生追求和自律要求。另一方面,她也由黑人解放问题看到,“人人平等仍然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