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尘世琐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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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城南小记

文/赵熙

无论童年是在蜜罐里泡的,还是伴着苦菜共生,每每回味,总是惬意的。

在我春月里回了一次故乡,重新走过外婆家住过的城南小巷时,那些童年的往事,便如消融的山泉般涌出,唤起那遥远的声音,带给我以亲切和灼热。

那时候,我大约七八岁,正值解放前夕。渭北这个古老的县城处于动荡之中。父母带我们住在蒲城南门里的花园巷,而外婆家住在城东南角的仁义巷(后也迁居花园巷)。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就是在城南那些小巷里度过的。

勾动我热切回忆的自然首先是我的外婆。我不晓得她是在什么时候瞎了眼的。其实,那时候,她才五十多岁,却很虚弱。那脸瘦而发黄,颧骨下部陷得很深,有几道苦纹;眼泡涨而松弛,眼睛里蒙着一层蓝灰的膜,总是透发着长久的忧郁。由于瞎眼多年,她常常在西屋窗下静静地坐,总是凝望着什么。那小院里有一株苦楝子树,一株石榴。只有早晨的阳光溜下了屋檐,把树影投在方格纸窗上,她才感知到那夜的消逝和昼的来临。

外婆只生了母亲和舅舅。那时候,舅父在蒲城女校教书。他同样很瘦,细高,下颏很尖。脸色总是忧郁地沉着,眼里含着凝思而探求的光。他常穿青布制服或青布罩面的长袍。加上不多言语,不苟言笑,使我们都有点怕他。可是,每当从学校回来,吃过晚饭,他住的东屋里就聚会了不少学校的老师和友人。这似乎是他的最为欢悦的时刻。他们一起拉胡琴,吹笛,弹三弦,唱戏,排戏——舅父的房里充满了欢乐和丝竹之音。每当这样痛快地欢奏一气之后,他便把我和姐姐悄悄地叫到庭院门口,以少有过的和善而小声说:”你俩就在门口玩,有人来,就摇门槛。“我当时年幼,并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当我以后上了中学,我在舅父生前留下的几本《北新活页文选》的书瑙和背页,发现了那些用铅笔密密麻麻地抄写的有关”社会主义“科学原理和马列关于阶级社会的学说以及用黄绵纸手抄的”黄河大合唱“的歌本时,我才如有所悟。但我已是多么后悔,那时却并不了解他。

舅父是在他二十九岁那年夏天因肺病而早逝的。他一直躺在城东北东庙后一所清静的私人医院里。逝前我们都住在这所医院后房,守伴着他。但他的脾气十分古怪,动不动就发火,似乎怨恨周围的一切。连他自喻的”第二生命“——从苏州买回的三弦、胡琴之类也掷在一边了。唯有同父亲能说说话,但每论及时政,就不住喀血。为此,外婆、母亲、妗母常常在背地垂泪。

舅父病逝前剃光了头。我记得那是个夏日的午后。他躺在医院门厅的竹床上,面对着厅院门口那丛淡青的竹。那眼睛还没有闭合,同样蒙上了渐重的灰蓝的膜。似乎在这极度的静默中,他对于那片无语的青竹寄托着什么。自然,因我的年幼,并不明白他的遗恨。然而,他就是那么孤独地离开人世和亲人了,把瞎眼外婆、母亲、妗母和小表妹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不知道舅父给这个世界还留下了什么。只记得他住的东屋里堆满了书,墙上挂着那几样乐器。外婆颤抖着瘦手,抚摸那些已经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旧物,呆呆地……忽一日,外婆让妗母将那些旧书收拾起来,将几本厚一点的。包在布包里。让我把三弦、二胡背上。她提上包袱,拄上拐杖,让我牵着她的手,向城里文庙前走来了。

”让书晒晒太阳去。“她说。

入秋的太阳照在巷路上,灿灿的。外婆被我领着,慢慢地走,她感受到这阳光的温暖,”走,到文庙去。“她欣喜地说。

当年的文庙前就是县城最为繁华的去处了。外婆在文庙前的六龙碑下摆书摊儿,又把那几样乐器放在一边,静静地坐着。经了这场灾难,她的脸憔悴多了,嘴角的纹路陷得更深。那蒙着蓝膜的眼,漠然地对着川流而过的人群,如木呆了的教徒。

唔,她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在拍卖舅父生前用全副心血换来的这些遗产呢?可是,在温饱难顾的日子,谁还顾得购买这些旧书呢。于是,外婆就那么一直面南坐着,呆呆地,任凭街面上的风尘扬起,在她的青布头帕上、灰布衫以及书摊上,蒙上了尘埃,却一动不动。

有一天偏午,我正在书摊旁玩”抓子儿“。一位穿蓝布袍戴礼帽的人,蹲在书摊前了。对着那布面精装的《辞源》和古版珍本绣像《石头记》以及《史记》之类,十分惊奇。他问外婆:

”老太太,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些书的?“外婆冷冷地,”你若要,就拿去。我摸着这些书,心就痛。“”唔,这部《辞源》要多少钱?“外婆说,”给多少都行。“我记不清那位穿着蓝袍的人给了多少钱,但他确买走了好几本厚书。外婆这天十分高兴,她让我数那几张钱票,拉着我,在粮食集巷吃了几盘荞粉儿。有时卖不上钱,就事先把背来的二升麦粜了,吃这荞粉儿——外婆似乎并不是为着卖书,而是为着了却一种只有她自己明白的心思。只是为着在文庙前那人世间的嘈杂之声和匆匆的人生脚步中,冲散她灵魂深处的可怕的窒息和幽苦;也为着吃那一盘醋好酸、辣子好红的荞粉儿。

我至今遗憾外婆将舅父视为”第二生命“的几样贵重乐器只换得了几碗荞粉儿。不过,那把长笛还是给我留下了。那笛是真正的苏州货,笛管上胶着漆布,是暗红色的。吹起来音色纯厚而圆润。我是在县城上初中时学会了吹笛的,此后又学会了拉二胡,板胡,弹三弦儿。如果外婆那时候知道我后来的爱好,我想,她决不会把那些乐器和书籍只换几盘荞粉儿的。

舅父的早逝,彻底击碎了外婆对未来生活的梦。她从此郁郁寡言,以至不久也病逝了。其实,她曾经是多么自信而怡悦,温善而又慈爱过呢!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同外婆睡在一起。有时,我好久不愿睡,便吮着外婆干瘪的奶。这时候,庭院里静静的,一轮明月把方格儿窗照得粉亮,把那霜雪般的月光洒在外婆那灰的发丝上,洒在黄瘦的脸以及瘪着的嘴角纹沟里……她却搂着我,逗我玩,眯着瞎眼,笑笑的——我觉得那是我至今在人世间看见过的最为慈爱的微笑。

在这样的夜晚,外婆高兴了,就给我背些古诗句,还叙说《五原哭坟》的故事。她曾是个文化人。年轻时曾有过激进的思想和求实的行动,听说还试办过一所为妇女从事社会工作和开发性事业的职业学校呢。当然,那些往事她从来未提说过,我却至今记起她在被窝里教我吟诗时那悠悠地、带着一种伤感韵味的低音——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我跟着背,不久就背熟了。然而,这梦一样的诗,融着那城南月色,使我贴着外婆那温热而瘦骨嶙峋的胸,睡去了……后来,我曾得到了外婆没有卖掉的那几本舅父用夹子装订的《活页文选》。在那发黄的文选里,我读到了鲁迅的《故乡》、《秋夜》,白居易的《琵琶行》,周作人的《苦雨》,及克鲁泡特金著的《穷人的安乐》等等。这几本带着霉味气息的《活页文选》,把我这个出生于渭北古老乡镇的无知孩子引向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想,在县城上中学之后,我的第一位文学启蒙老师当就是这几本《活页文选》吧。也许是舅父的英灵,也许是外婆的悲凉的心和那蒙了一层蓝膜的期望的眼睛。

哦,外婆,你已逝去了三十多年。你不会想到吧,在你绝望的缝隙里,漏出的一束曙光么,它已洒在后人继续走着的那条小巷的路上了,尽管那路仍然是遥远的。

我珍惜着你,家乡城南那静静的小巷,我永远念着的——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