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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侏儒英雄(3)

“好的,我很有耐心。我有100亿、200亿年的空闲时间。飞船内的时间仍以正常的速率行进着,秒钟滴答、滴答、滴答。可是你想想吧,一声滴答中,船舱外的宇宙可能已跨越了10万年、100万年。别说短寿的地球生命了,就连寿命以数十亿年计的恒星,也在飞快地奔向自己的归宿。”波吉没有配备感情程序,但就连他也能感受到一种没顶的悲凉。他抛开这些感慨,平静地说:“你知道多普勒效应吗?救火车飞速向你开来时,警笛声会变得尖锐;救火车离你而去时,警笛声会变得沉闷。这是因为声波的波长会随着波源的速度而改变。同样,飞船以高速前进时,前方的恒星迎着我们而来,光波的波长变短,颜色偏于紫色(紫移);后方的恒星离我们而去,光波波长变长,产生红移。我们的飞船已接近光速,紫移和红移也趋近于极端,所以前后的恒星都在视野里消失,只剩下环绕飞船中央的这条彩色星带。”

“飞船中央?不,它是在前方。”

“对,这是因为另一个光学效应——光行差。就像你在雨中跑步时,本来垂直的雨丝变成斜的,你不得不把雨伞向前倾斜。由于飞船的速度,本来应该在中央的星带就移向前方了。”

“为什么光环中还有均匀的强光?”

“你知道宇宙是在大爆炸中诞生的,大爆炸在太空中留下了均匀的30K辐射。这种辐射极弱,人眼观察不到。但是对于光速飞船来说,它已经紫移到可见光的波段,在我们前方形成一团强烈的光源。”

巴尔托查艰难地消化着这些知识,迟疑地问:“你是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变形的宇宙,而且变形得很厉害?”

“没错。”

巴尔托查担心地问:“可是,在这个变形宇宙里,怎样才能找到我们的家?说不定这会儿船外的彩环星空就是银河系,但它已经扭曲了,认不出来了。”

波吉轻声问:“你是否想家了?”

巴尔托查嘿嘿地狡辩道:“我没有家,连伊芙也只属于我5分钟。”

“但你在想地球。”

他承认了:“嗯,想起宇宙中有个熟悉的老地球,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波吉点点头,接着讲解道:“主计算机会把这道光环扯开、展平,恢复成正常的宇宙。它还会对存储在记忆中的星系图进行时间轴上的校正,一旦认出银河系所在的室女超星系团,它就会下令让飞船减速的。”他叹道,“但愿电脑的校正足够精确。数百亿年啊,小数点10位以后的一点误差也会影响校正的精确。”

“谢谢你,波吉,我该到食品制造机上为自己要一份午饭了。咳,出发时为什么不多储存几种食谱呢,我已经吃腻了汉堡包、比萨饼和炸牛排。”他没头没脑地加上一句,“我相信伊芙能做出更美味的饭菜。可惜她老了,在我们谈话这会儿,她又老了100年。”

1520年11月,麦哲伦海峡的沙丁鱼口。

海水里尽是沙丁鱼,水手们兴奋地捕捞着。大南海已近在眼前,麦哲伦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着向另一个方向探路的两只船归来。6天后,康塞普逊号回来了,而圣安东尼奥号一直杳无踪影。这是船队中最大最好、储粮最多的一艘船。

麦哲伦有了不幸的预感,船上的占星家恰巧也给出了同样的占卜——圣安东尼奥号已经被叛乱者挟持回国。他们的预感和占卜不幸言中,当然那时他们无法验证。彪炳史册的麦哲伦航行并不是一直笼罩着圣洁的光环,它已经经历了船长和水手们的敌意、怠工甚至一次叛乱。虽然那次叛乱被镇压下去,叛乱首领被处死或流放,但这些手段并不能压服敌意的潜流。毕竟麦哲伦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一个可恶的葡萄牙人。

叛乱的圣安东尼奥号返回西班牙后,便恶人先告状,诬告麦哲伦欺君罔上。麦哲伦的岳父被株连,妻儿先后罹难。那时麦哲伦正在辽阔的太平洋上向西挺进,他的生命之路从此未能同妻儿交叉。1521年4月27日,在一场由他挑起的肮脏的殖民战争中,麦哲伦死于土人的乱刀之下。

飞船时间2534年2月,麦哲伦号飞船。

飞船外仍是一成不变的美景:彩色光环包围着一团强光,环外是绝对黑暗的天幕。飞船仍在加速,仍在不屈不挠地向光速逼近。它已经飞行了10年,10年的囚禁生活实在是太漫长了。40岁的巴尔托查无精打采地蹬着健身器,波吉严厉地呵斥着:

“加快速度!你今天只做了600次,还差得远呢。”

巴尔托查温顺地加快速度蹬了几次,频率又慢下来。现在飞船的加速度在逐渐降低。在这样的低重力环境下长期生活会导致骨质疏松和肌肉萎缩。所以,波吉一直严厉地督促着同伴的锻炼。

“巴尔托查,快一点,再快一点!”

巴尔托查又用力蹬了十几次,幽幽地叹息道:“有什么用处呢,再锻炼下去又有什么用处呢。”

波吉佯作没听见,直到他做了1000次才允许他下来。波吉曾庆幸同伴是一个智商偏低的侏儒——越是智力较高、感情丰富的人,在飞船的封闭生活中越容易精神错乱。巴尔托查一直是好样的,他总是傻哈哈地笑着,不停地聊天,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一顿又一顿地吃着刻板的太空饭食——但即使是他,也有了崩溃的迹象。

这些天,他绝口不提伊芙。他知道,在这10年中,飞船外的时间已飞速流淌了1万年,即使是再先进的科学,也不能让伊芙活上一万年的——除非藏在冷柜中,但伊芙似乎不会为他这样做。他不再饶舌,常常茫然地盯着窗外某个地方,喊他进行体能锻炼时,他会温顺地走过来,但他的目光中仍是兔子般的忧郁。巴尔托查来到上层甲板时,波吉突兀地问:

“你后悔了?”

巴尔托查茫然地说:“后悔什么?”

“你已经后悔自己当年的建议,后悔答应地球政府的任命,后悔来到这艘飞船上。”

巴尔托查嘴巴很硬地反驳:“不,我不后悔,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后悔了?不过,”他嗫嚅着,“假如——我只是说假如,不是当真——假如麦哲伦飞船现在调头,能不能在10年内赶回地球?”

波吉干脆地说:“不可能。飞船上储存的燃料只够一次减速。如果我们现在减速转弯,就会耗尽燃料。等我们飞抵地球时就只能同它擦肩而过了,并且永远留在太空中飘荡,就像一辆在下山路上坏了刹车的汽车。”

巴尔托查苦着脸,这个无情的答案使他完全绝望了。

“如果我们一直向前呢?根据计算,24年后我们就能到达可视宇宙的最远处,此后,假如宇宙确实是超圆体,我们就会再‘直线’行进数百亿光年的距离回到地球。不过你要记住,这时飞船的速度几乎等于光速了,飞船上的时间流逝也几乎为0.所以,我们可以在很短的飞船时间内——一顿午饭、一次锻炼、甚至吃一颗咖喱豆的时间,就能返回太阳系。听懂我的话了吗?就是说,‘一直向前’要比‘回头’所需的时间还短呢。”

波吉看着可怜兮兮的巴尔托查,不忍心再哄他。不过他上面说的并不完全是谎言,是众多可能中的一个。他觉得不必把所有的可能都告诉巴尔托查,有什么必要呢,他的智力也不能全部理解。巴尔托查愣了很久,终于想通了。既然飞船不可能掉头,难过有什么用?倒不如抛却烦恼,得过且过。他快活地说: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怎么会让飞船返航呢?我才不会呢。”

这次谈话后,他真的克服了心理上的极点,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开着缺少新意的玩笑:

“啊哈,这么一声滴答——恐龙灭绝了;再这么一滴答——太阳变成白矮星了!”

1521年冬春,太平洋。

麦哲伦率领着剩余的三艘船驶离好望角,进入了浩瀚的“大南海”。船队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行驶着,10天、50天、100天……地平线上始终是平静单调的海平面,没有丝毫接近陆地的迹象。

麦哲伦给这片水域命名为“太平洋”,但一味平静加上单调的生活不亚于酷刑。船队像是静止了,每天都是一样无云的天空,一样无浪的海面,一样刺眼的阳光,一样疲惫的面孔……粮食急剧减少,淡水早已发臭,连这种臭水每天也只能喝上一口。坏血病逐渐蔓延开来,一具具尸首被推入水中……谁知道这段航程还有多远,明天,还是10年?

胜利之神降临得十分突然。3月6日,桅杆上的瞭望员大声喊道:“陆地!前边有陆地!”果然,一线陆地浮现在天际,那儿有鲜亮的绿色,十几只海鸟在天空中巡弋。濒临绝境的船员们一下子兴奋起来。

这天他们发现了第一个有人居住的海岛,20天后,他们抵达马索华岛,麦哲伦的马来人忠仆亨利被派往岛上谈判,不久亨利回来了,狂喜地喊着:

“主人,我在岛上听懂一些话,是马来语的几个词!”

麦哲伦不由感谢上帝的仁慈。他知道,欧洲人向东西方向伸展的触角,今天在这儿终于接合了。

飞船时间2551年10月,麦哲伦飞船。

“951,952,953……”51岁的巴尔托查在健身器上用力蹬着,一边快活地数数。他的头发已略见花白,肚子有点发福,显得个子更矮了。自从16年前熬过了心理上的极点,这些年来的他的心理状况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态势。他做够1000次,从健身器上走下来,擦擦脸上的汗珠:“波吉,今天我们干什么?”

波吉瞑目而坐,没有反应。巴尔托查把他拍醒,担心地望着他:“波吉,你是不是患了抑郁症?就像我16年前那样。”

波吉睁开眼,自信地微笑道:“机器人不会患抑郁症,我只是进入了正常的假寐状态。一旦闲暇无事,也就是外界刺激减弱到某个阈值时,我的身体就自动进入低能状态。”

巴尔波查一个劲地摇头:“不对,不对,你和最初几年不一样,现在你特别爱打瞌睡。”

波吉霍然惊醒,他想这家伙说得对。“假寐”功能本身没问题,问题是反应阈值变了,不知不觉地变了,同样的外界刺激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奋。这种功能失衡正好类似自然人类的抑郁症。他迅速对体内作了调整,衷心地说:

“谢谢,你说得对,你帮我发现了自己的病状,现在我已经痊愈了。”

他真的痊愈了,再没有像从前那样萎靡。以后的几天,他详细检查了星空图像,似乎越来越高兴,一团喜色始终在眉尖跳动。巴尔托查对此浑然未觉,他问道:

“现在离地球多远?”

“刚刚超过200亿光年。我们已越过可视宇宙的边缘,也越过施瓦兹半径。”

“什么是施瓦兹半径?”

“你已经知道什么是黑洞,施瓦兹半径就是在黑洞中,引力增大到正好使光线不能逃逸的那个球面尺度。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宇宙本身也有施瓦兹半径呢。宇宙的平均密度是很小的,但即使是这样小的物质密度,当宇宙尺度达到某个值时,也会形成同样的黑洞效应。根据我们这一路对宇宙密度的最新观测值,宇宙的施瓦兹半径小于200亿光年。”

“你刚才说,我们已经越过施瓦兹半径?”

“对。”

巴尔托查难为情地说:“我越听越糊涂了。你不是说,连光线也不能穿越这个半径吗?”

波吉微笑道:“对。因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宇宙无限并且均匀,施瓦兹半径内外的引力互相抵消。但这种假说有很多困难,科学界早已把它排除了。另一种可能是,”他有意停顿着,抑住嘴边的笑意,“我们已开始返航了——不,不是说飞船已经掉头,不是这样的。飞船仍是沿着准确的射线方向一直在离开地球。但引力使空间扭曲并自封闭,当我们沿着这个自封闭的空间一直向‘外’时,实际我们也同时在返回。”他怕巴尔托查听不懂,又耐心地解释道,“你可以拿麦哲伦的航行作类比。当他们沿地球球面向西航行、离西班牙越来越远时,他们离西班牙的东边也越来越近。”

“我懂,我懂。你是说我们正从另一面接近地球,我们正在追赶我们的后脑勺?”

波吉笑了:“后脑勺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你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后脑勺,而是自己的镜面对称体。离开的巴尔托查和返回的巴尔托查心脏不在同一边——但你们都会坚信自己的心脏是在左边。”

巴尔托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没有听明白这些细节,但主要的结论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们很快就会返回?”

“嗯,飞船的速度已经非常、非常接近光速,其误差在飞船的仪器上已无法测量了,所以无法精确计算飞船上的时间速率——但它一定是极小极小,也许在你眨眼的当儿,船外已过了1000万年,也许半天内我们就能返回室女超星系团、银河系和太阳系。”

巴尔托查的思乡之情开始勃勃跳动,几乎按捺不住。不过毕竟他已经51岁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叹息道:“可惜船外是数百亿年,地球已经不存在了。你笑什么?”他奇怪地问,“这个结果很值得高兴吗?”

波吉笑得更欢了:“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船外不一定过了数百亿年。在这趟旅行中,我一直没告诉你另一种可能,我不想过早给你一个缥缈的希望。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这种希望越来越可能了。”

巴尔托查很高兴,孩子气地央求:“什么可能?快告诉我吧。”

波吉警告:“不过还没有最后证实呢。”

“说吧,说吧。”

“好,我来告诉你。你难道没注意到船外的星空?如果是300亿年之后的星空,它们早该分崩离析了。这次环宇航行之所以被批准,是因为那时的科学家已经发现了一种理论,叫‘时空连续超圆体假说’。简单地讲,这种理论认为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割的,当飞船从超圆体的宇宙中完成一个循环、形成一条闭合的空间超曲线时,时间也会精确地接合成闭合曲线——我们将在出发的那一时刻返回地球。”

巴尔波查用力眨着眼睛,难为情地说:“我听不懂,我太笨了。”

波吉安慰他:“你不必难为情,这个理论确实难以理解。你可以试着去想象一个怪异的画面:一条首尾相接的时间之河,每一处的水都是向下流,但它们又始终是平滑接合,没有扬水站和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