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推火箭的燃料已经装填好,各种辅助设备也撤离发射场。万事俱备,人类历史上最伟大也最悲壮的一次探险即将开始。波吉同地球政府的代表握手告别,向欢送的人群挥手致意,步履沉稳地登上舷梯。少顷,他的身影出现在共生波三维图像显示器中。他表情坚毅,从容地做完起飞前的例行检查,安坐在驾驶椅上,静候巴尔托查登机。
此时巴尔托查先生和伊芙小姐(目前应暂时称做巴尔托查夫人)正在一场狂欢游行中扮演主角。在千万人的欢呼声和缤纷花雨中,一辆彩车缓缓驶向发射场,巴尔托查挽着美貌的妻子(他脚下加垫了500毫米高的脚垫,以与女方平齐),咧着大嘴傻笑着,简直乐痴了。他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燕尾服,完全是16世纪葡萄牙绅士的全套行头;新娘则穿着最摩登的太空式婚纱,一波一波的彩晕在光纤婚装上流淌,变幻着无穷的花纹。
良辰苦短,巴尔托查真不愿这幕梦境结束。可是,发射场已经到了,欢送的人群静下来,千万双眼睛企盼着送别的一吻。巴尔托查夫人泪光潋滟,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丈夫,给丈夫一个深情的吻。
时间在热吻中停滞。
欢呼声打断巴尔托查的绮梦,他推开妻子,看了她最后一眼,把她的容颜刻在心中。然后向观众挥手致意,毅然跳下彩车。他在更衣室匆匆换了衣服,少顷,他也出现在共生波三维图像中,头上戴着MS公司赠与的帽子。
欢呼声再度响起,巴尔托查夫人——这会儿该称伊芙小姐了,因为飞船已经离地——一次又一次把飞吻送给那位侏儒英雄。
橘黄色的光芒照彻天地,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飞船缓缓起升并加速,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中。
1519年8月某日,西班牙古都塞维利亚。圣玛丽亚·维多利亚大教堂。
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宏伟的哥特式教堂,在众人的注目中,皮肤黝黑的费尔南多·麦哲伦跪在圣母像前发誓:誓死效忠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为国王寻找海外领地。然后他从总督手中接过国王的御旗,恭敬地展开,人群不约而同地跪拜下去。
9月20号,五艘装修一新的帆船停泊在圣卢卡尔港,他的妻子俾脱利同丈夫流泪吻别。麦哲伦亲手在特立尼达号旗舰上升起指挥旗,两岸人群欢腾起来,麦哲伦下令鸣炮启程。
人类历史上没有前例的环球探险正式开始了,这是一次命运难卜的航行。地球究竟是不是球形?即使是球形,它有没有东西连通的水路?有没有吞噬船只的巨洞,即传说中的海洋肚脐?……麦哲伦坚信自己能成功,他的自信其实是建立在一条错误的情报上。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他是否还有勇气启程呢?
历史正是由许多偶然和歪打正着的失误所构成。
飞船时间2524年3月,麦哲伦号。
飞船渐渐远离蓝色的地球,掠过红色的火星,向太阳系外飞去。飞船均匀地增加着速度,正好在飞船内产生了类似地球的重力场。所以,连从未接受过航天训练的巴尔托查也没有丝毫的不适,他就像坐在一个匀速上升的大吊笼内,透过头顶的摄像系统(安装在磁力罩的中央)和四周的舷窗,兴趣盎然地观赏着四面的星空,就像一个永远抱着新奇感的大孩子。
黑暗的天幕上嵌着明亮的星星,有几颗在快速移动着,它们是太阳系的行星。
“喂,波吉,你想吃咖喱豆吗?起飞时只允许我带20包,这是最后一包了。”巴尔托查慷慨地说。
“谢谢,我已经关闭了吃饭功能。”
波吉身上装有足够使用一生的核能源。在地球上他也吃饭,那只是为了同自然人类的习惯相容。现在他可以不受束缚了,可以扔掉自然人类所有烦琐的“不良嗜好”了。
飞船舱十分宽敞,操纵台在船舱中央,它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三维屏幕。波吉可以在这里进行手动控制。主计算机室和机械舱设在地板下,那儿还有两间单人起居室。巴尔托查在各处悠闲地巡视一番,停在波吉的背后,看着波吉在忙碌。他突然真诚地说:
“波吉,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波吉很奇怪:“为什么?”
“我知道,把我添加到飞船上为你增加了不少麻烦,其实我从来没有‘人类正统’的观念,机器人也完全可以代表整个人类嘛。而且,我纯粹是个摆设,不能帮你分担飞船上的工作。”
听着这些真诚的话,波吉不由得仔细看看他。在此之前,波吉确实对这个“摆设”不屑一顾,现在他心软了,温和地劝慰道:
“其实飞船是全自动操作,我也没有多少事好干。怎么能说你是摆设呢?至少我们可以聊聊天,赶走旅途的烦闷。”
巴尔波查高兴了:“机器人也会烦闷吗?”
“嗯……”波吉老实承认,“不会,至少我不会,我已经关闭了这些无用的感情程序。”
“那你当然不会厌烦同我谈话了。”
“不会。”
“那太好了,我们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请你向我详细解释有关环宇飞行的技术问题,行吗?这些事我从来没有搞懂过——虽然是我提出了环宇探险的建议。”
波吉很喜欢他的诚实,微笑道:“行啊,请你稍候,我做完今天的例检。”
正前方的一颗星星已明显变大,大小像一颗榛子。波吉告诉他,这是半人马座的南门二星,是离地球最近的恒星。飞船首先要绕过它,在它的重力场内加速,这样就能大大提高收集氢氦粒子的效率。检查完毕,他在驾驶椅上转过身:“好了,你问吧。”
巴尔波查立即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宇宙真的是一个超圆体吗?你只要一直往‘外’走,最终将回到原处吗?”
“对,这种超圆体假说是爱因斯坦最先提出来的,目前已被广泛认可。你不妨想象一个克莱因瓶,假如一个二维生物沿着瓶的曲面,按任意方向一直向前走,在三维空间中,他就能从瓶里走到瓶外,再返回到瓶内的出发点。宇宙就像是个四维的克莱因瓶,一直沿三维空间的某个方向向‘外’走,我们就可以通过四维时空返回原处。”他看看巴尔托查说,“当然,对于超出三维的空间结构,一般人的智力很难想象。”
巴尔托查认真想了很久,歉然说:“不行,我实在想不通。不过我相信你说的话。问下一个问题吧,我们真能在几十年内周游宇宙?而这几十年就相当于飞船外的数百亿年?”
“这一点不必怀疑。我们的飞船如果一直按目前的速度加速,那么8300小时后就能达到光速——当然实际是不可能的,因为飞船接近光速时,飞船质量也趋于无穷大。但无论如何,我们在若干年后就能非常接近光速。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此时飞船内的时间流逝就接近于0.他补充道,这个相对论公式不是假说,它已经经过无数次的考验了。所以你不必担心。”
巴尔波查听得很兴奋,在座椅上扭来扭去的,又问:
“可是,航行中怎样辨别方向?回程时会不会错过地球又一直往前走呢?”
“不用担心。飞船主计算机内储存有宇宙的整个图像(当然是人类已知的部分)。飞船在行进中,会随时把‘看到的’图像与‘储存的’图像相对照,如果两者相合,飞船就会自动减速,再甄别,再减速,校正方向,直到回到地球。”
巴尔波查越来越高兴了:“谢谢你的讲解,我现在放心了。在我提出环宇探险的建议时,我可没想到这么多的技术细节。”
“你登机前一定非常害怕吧。”
巴尔波查老实承认:“是的,我很想来探险,可是也很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世界政府的任命呢?”
他难为情地说:“我没法拒绝,人们一定会笑话我:是你提的建议,自己却不敢去,你打算让谁去送死?所以,我就横下心答应了。”
波吉怜悯地看着他,想起登机前的一幕。那时他把巴尔波查看成是一个逗人发笑的丑角,原来这个丑角心里也有恐惧和忧愁。这会儿巴尔托查显然放心了,满脸光辉,像是一个得到圣诞礼物的穷孩子。他忽然想到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数百亿年后回来,地球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还认得他们吗?数百亿年呐,我知道地球只有45亿年历史,宇宙本身也才150亿年呢。我想,至少伊芙小姐活不到那个时候。”他笑着说,但笑容下隐隐露出几丝辛酸。
波吉定睛看了他许久,决定实言相告:
“你真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瓦斯科,这恰恰是最难预测的一点。科学家们普遍相信,宇宙不会有这么长的寿命。我们两个倒不必害怕,因为光速延缓了衰亡的进程,但飞船外就难说了,也许我们在航行途中,会看到窗外的宇宙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物质都在湮灭,只余下不会衰老的光速粒子。”
巴尔托查的脸慢慢变白了,脸上仍挂着茫然的笑容。波吉怜悯地说:“不要难过,也许还有什么人类尚未认识的规律,会帮助我们早日返回地球,也许太空港的欢迎人群中还有一位伊芙小姐呢。”
巴尔托查摇摇头,他不至于傻到相信这一点。他故意打岔道:“喂,那是什么星?正前方的那颗。”
“那是心宿星,属天蝎星座,距地球410光年。飞船绕过南门二之后,就准备以它来作为航线的基点。”
“天蝎?它一定有很多传说,请给我讲讲,好吗?”
波吉叹口气,“好吧。”
此后,他们一直在闲聊中打发日子,他们聊各个星星的传说,聊麦哲伦的环球探险,聊着地球女人的新时尚……但有一条是绝口不提的,那就是麦哲伦号飞船的“必然的”命运。快活的巴尔托查有时会对着舷窗怔忡,波吉想,他一定是在心中默祷着出现奇迹吧。
1520年8月26日,南美洲圣克鲁斯海湾。
这儿距日后的麦哲伦海峡只有三天的路程,但一向勇往直进的麦哲伦却下令船队停泊,在无所事事中整整耗了两个月。历史学家们一直在猜测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他是对胜利失去信心了吗?
麦哲伦的一生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完成“环球探险”这个天命。他出生于葡萄牙一个破落的骑士家庭,10岁送入宫中服役,16岁开始在国家航海事务厅工作,看到了很多秘密航海报告,学到了最新的地理学知识和见解。他命运多舛,被人诬告,受到葡萄牙国王的多年冷遇。但他并不气馁,终日在皇家图书馆查寻资料,埋头于他的秘密计划。
那时,不少人梦想从世界另一边向西航行到达富庶的东方。有人声称在南纬40度见到一个通向东方的海峡。这个消息使麦哲伦狂喜不已,因为在著名的宇宙学家马尔丁·贝格依姆绘制的一张秘密地图上,正好在南纬40度标有一个海峡!
麦哲伦满怀信心地向世人宣布,他已经知道、而且唯有他知道通向东方的秘密海峡——因此,请给我一支船队吧!
历史学家们书写这段历史时,无不为麦哲伦捏把汗。他终于赢得了西班牙国王的支持,信心十足地出发了。7个月前他们就到达了南纬40度的那个秘密“海峡”,但派去探查的船只两周后回来报告说,这只是一条宽阔的淡水河。麦哲伦十分沮丧。他命令船队继续向南,到了这个圣克鲁斯海湾又突然下令抛锚,在阴郁中沉思了两个月。也许他确实失望了。再往南去就越来越冷,那是传说中的白色魔鬼(冰山)肆虐的地方。
他该如何决断?假如他至此调头而回?假如一线陆地真的延伸到南极,并不存在麦哲伦海峡和更南的德恩克海峡?
即使是这样,历史也不会停步,但麦哲伦的名字将从历史中隐去。最多有一位好心的历史学家带上一段闲笔,把他作为一个失败的典型。
1520年10月18日,麦哲伦终于走出沮丧,下令起锚。三天后,他们来到一个很深的海湾,暗黑色的海水在悬崖峭壁的夹缝中翻腾怒号,远处群山绵延,白雪皑皑。水手们望着阴森森的海峡深处,异口同声地断定这不是要找的海路。但麦哲伦断然下令,彻底查清这片怪异的水域。
这片水域风高浪急,探查的两只船被冲到海湾最深处,处境十分危险。但他们忽然发现,悬崖后竞有一条十分狭窄的水道!两只船惊惕不安地向前走,但水道越来越宽,潮起潮落井然有序,水质也一直是咸的。他们迅速返回,向麦哲伦报告。
麦哲伦终于看到了胜利,就像在地穴中爬了两年的人终于见到了第一柬阳光。他热泪盈眶。
飞船时间2529年5月,麦哲伦号飞船。
“瓦斯科,遵照世界政府的命令,每5年对你进行一次精神鉴定,现在开始。”
“请吧。”
“你的名字。”
“瓦斯科·巴尔托查。”
“性别。”
“男。”
“年龄——当然是按飞船时间。”
“30岁。”
“家庭成员。”
“只有妻子伊芙·巴尔托查——而且是在我回到地球之后。波吉,按飞船外的时间计算,伊芙今年几岁?”
波吉看看他:“在她原来的年龄上再加100岁。地球上已过去100年了。”
巴尔托查停了一会儿幽幽叹道:“126岁,她很可能不在人世了。不过也不一定,在这100年中,科学家们一定找到了长寿的办法。”
波吉笑道:“我想精神鉴定可以结束了,你的精神完全正常——只是你还挂念着伊芙。”
飞船已达光速的99%,在船尾方向的太空是一片黑暗,船首方向是均匀的强光,强光四周,围着一圈窄窄的星环,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十分壮观。飞船恰恰像是向彩环中钻去,但彩虹却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巴尔托查入迷地欣赏着窗外的奇景,喃喃地惊叹着:“真漂亮,简直是美不胜收,百看不厌。可是宇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前方和后方的恒星都跑哪儿去了?请你耐心地给我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