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人的吃
21798100000038

第38章 楚雄的滋味

楚雄的吃,总是和美酒、和歌舞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楚雄的吃,不仅仅局限于吃,它远远超越了吃本身。更像是一项娱乐,或一种仪式。

楚雄是云南的彝族自治州。我所说的楚雄的吃,主要指彝族的饮食及其相关的风俗。跟祖国边疆的许多少数民族一样,彝族也是能歌善舞、热情奔放的。(我以为各个民族的性格可分为内向型与外向型,彝族无疑属于后者。)他们把这种先天性的艺术细胞和几乎显得像是过剩的能量,甚至带进了日复一日的饮食活动中。吃在楚雄,总是声、色、香、味俱全,让人热血沸腾。彝族的吃,不仅在汲取能量,同时又在更为夸张、更为尽兴地渲泻能量。

其实我在昆明就提前体会到楚雄的吃了。我参加的是“中国诗歌万里行”活动,这一站叫“走进楚雄”。大家抵达昆明后,下榻在楚雄大厦(即楚雄州驻昆明办事处),为真正走进楚雄做点准备。大厦一层的餐厅有个神秘狂野的名字:彝王宴。我们找了个包间坐下,菜还没上齐呢,就有几位穿着彝族服装的男女服务员进来敬酒。男孩捧着乐器(后来才知道那叫月琴),女孩端着酒杯。当乐器拨响,女孩们立即用清脆的嗓音为你唱起民歌;大饱耳福之后,你也就不好意思拒绝递过来的酒杯。那天晚上,我记不清听了多少首歌,喝了多少杯酒。歌声似乎都融化在酒里了,口感很是温柔甜美,让人只想一首接一首地听下去,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希望时光停步。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的心一定先于我的身体醉了。

还没有走进楚雄,就被楚雄的美酒与歌声灌醉了,你说怪不怪?

这只是序曲。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顿饭,气氛都是同样的热烈。北京人把聚众吃饭叫作饭局。那么我可以说:我在楚雄参加的,是最热闹也最有情调的饭局。

走进楚雄,先去的是禄丰县。禄丰也有个五台山。和山西的那一座不同,它不是佛国风光,而是高原牧场。车开到半山腰,没看见山门,可一群服饰鲜艳的彝族男女把我们拦住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是收过路费的。一看他们手上托着盘子,盘子里装着一只只斟满的酒杯——不像!原来山上的村寨听见汽车的马达声,派人下来敬迎宾酒了。我们一下车,踏上松软的土地,彝语的歌谣顿时在周围响起来。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内容,可从他们的笑容里却能读出“好客”两个字。既然歌手夹道欢迎,我们也被气氛感染,每个人都把递过来的烈性荞酒一饮而尽。包括采风团中惟一的女诗人顾艳。彝族的土酒固然是辛辣的(我被呛了一下,觉得比北京的二锅头还厉害),可倾听到如此醇美的歌声,即使没人敬酒,你说不定还会自己找酒喝呢。

登上山顶,村民们邀请我等走进一间四壁透风的竹棚,在竹篾编制的矮凳上坐下。地面铺满新采集的碧绿松毛(即马尾松的针叶),散发出浓郁的松香。木桌上摆设着几碟干鲜野果与凉拌蔬菜。虽然大家拥挤在室内,感觉却像在野餐。热菜也一道接一道由毗邻的厨房端过来了。有各种精心烹炒的菌类(绝对新鲜):牛肝菌、青头菌、干巴菌、鸡油菌、鸡土从菌。还有牛肉干巴、汽锅鸡什么的。尤其一大盆干炸小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小鱼是从五台山的水库里现捞上来的。吃起来酥嫩无比。

村长又领着歌手们过来敬酒了。酒器用的是牛角,吓了我们一跳。牛角里的酒至少相当于五小杯。但歌声毕竟又唱起来了,盛情难却,我们也就闭起眼睛,把牛角里的酒一口灌下去。痛快呀!喝可乐我也不曾这么大方过。心里想:可别在少数民族同志面前丢咱北京人的脸。这么一想,就刹不住车了。彝族小伙子唱完谣曲,苗族小妹又上来了,听完金嗓子听银嗓子,还得喝!我记不清喝了有多少巡酒。仿佛有无数的牛角在眼前晃来晃去。看来今天非醉眠山巅不可。

好在楚雄人自有解酒、醒酒的方式。就是跳左脚舞。挪开酒桌,大家手拉手站成一圈,在月琴的伴奏下跳起来。他们不让我睡,非拉我“入伙”。我晕头转向地加入队列,努力跟着别人的脚步。可毕竟不太熟悉步法,本想学当地人跳左脚舞,却差点跳成了楚雄版的迪斯科。幸好跳这种集体舞很容易滥竽充数,只要自己觉得尽兴就行。我大大咧咧地踢着脚,把铺地的松毛踢得老高。并且喑自给彝族的左脚舞起了上亲昵的外号:二踢脚。

左脚舞真正是载歌载舞。跳舞的人一律扯着嗓子大合唱,不断更换着曲目,一会儿唱《十月十五赶猫街》,一会儿唱《高山头上茶花开》,诸如此类。我一边学唱,一边用心记歌词:“高山头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阿哥跳穿千层底,阿妹跳破绣花鞋……”写得真好啊。我也算个写诗的,参加的又是诗人代表团,可民歌的魅力还是使我叹服。唉,真正的诗不见得非是写在纸上的。

就这么唱着跳着,直至日落西山,我忘掉了自己是个诗人,更愿意做个返璞归真的原始人。在大城市的舞厅里,我可从来不曾这么疯狂过。是该感谢楚雄的歌呢,还是楚雄的舞,抑或楚雄的食物与酒?帮助我一点点找回了失传已久的根。

接下来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牟定县。牟定素有“左脚舞的故乡”之美誉,跳得更狂热。清康熙年间《定远县志》记载其一年一度的传统三月会:“三月二十八日,城外南郊东岳宫四万远近商贾汉彝买卖衣具货物,至四月初三方散。至晚,男女百余人,吹葫芦笙、弹月琴、吹口弦、唱彝曲,环围跺左脚,至更余方散。”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每天晚饭后,大小广场上总聚满左脚舞的“发烧友”。他们大多喝了点酒,面色酡红。酒席俨然已延伸到广场上了。跳完了,又去路边的烧烤铺子接着喝。

假如说我们在禄丰遇见的还是些业余歌手,牟定的歌手,相当于“专业水平”了。县宾馆的一位彝族女孩,给我们这桌每人唱一首歌、敬一杯酒,转了好几圈也不重复。算一算,怎么也有几十首歌了。我估计,即使来更多的客人她也不怕的。她似乎有着唱不完的祝酒歌。而每一首歌,都会给你提供一个喝酒的理由。

牟定不仅是歌舞之乡,也是酒乡。当地产的金喜鹊窝酒,堪称楚雄的“茅台”。

牟定的饮食中,坨坨肉、肝生最有特色。坨坨肉,听起来就很生猛,吃这样的菜,你怎么能不大碗喝酒呢?

在牟定不用担心喝醉。除了席间的歌舞外,饭后还有一道醒酒的甜食:汤圆煮米酒。嘿,这就是善饮的牟定,连醒酒汤都是用米酒做的。

本来想写楚雄的吃,写来写去,尽写的是楚雄的喝。以及歌舞。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楚雄,吃与喝原本是分不开的。同样的道理,楚雄的吃喝,与歌舞也是分不开的。要描写楚雄的饮食风俗,就不能不提到酒,乃至歌舞。

楚雄的饮食,其实最有资格称作文化的。而且是原生态的文化,原汁原味的文化。

楚雄的食文化,概念是最宽泛的。它不仅包涵了酒文化,还包涵了歌舞文化。

酒,永远是楚雄宴席上的主角。歌、舞、乐,是一系列配角。菜肴,反而是次要的。当主客在歌舞的陪伴下频频碰杯时,菜肴,似乎仅仅起着道具的作用。大家喝着、唱着、跳着、聊着,几乎忘掉动筷子了。或者说,吃菜,也纯粹为了下酒的。所有的菜都是下酒菜。

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难忘的。

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顿饭,都找到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光顾着喝酒、听歌、跳舞,反而记不清都吃过哪些特色菜了。

惟独在黑井镇,我有意识地喝得略微少点,为了认真地领略当地厨子的手艺。黑井是明清时云南的盐都,富得流油,自然也是美食之乡。据刘光平先生讲解:“古驿道让三川四码头的人聚到黑井,也就把各种风格的‘吃’带了来。黑井人由此养成了考究的饮食习惯……黑井最大气的吃是八八席和六六席。旧时的黑井月月有节,时时摆席,一摆就是大排场,人山人海,吃得奢侈至极,喝得酣畅淋漓。八八席是64道菜,席间全部使用瓷器,象牙筷。每8道菜一起上,要上8组才算完。六六席就是36道菜,分6次上完。这种吃法非一种菜系所能囊括,它有汉族的名种菜谱,还融合了蒙古族的饮食风格,完全是‘满汉全席’的缩影。”

我在黑井,没吃八八席,也没吃六六席,仅在原先一家地主(盐商)大院改建的风味餐厅里,吃了一次会议伙食,同样觉得美不胜收。

黑井既然是古盐都,当地产的卤盐自然不同凡响。用黑井盐腌制的牛干巴,据说是整个云南做得最好的牛干巴。我品尝着黑井的火烧干巴,觉得比金华火腿都香。另外,盐火局土鸡、盐焖肠子、盐焖肝,也能吃出别的地方没有的一种滋味。

最有地方特色的是烧肤。名字挺怪。是用五花肉做成的。

一顿美餐之后,镇上的干部抱来一卷宣纸,请采风团的诗人们留下墨迹。为答谢主人的热情招待,各位诗人放下筷子,拿起毛笔,轮流题字。我写下的是即兴吟出的一首打油诗:“盐铁铸成黑井镇,江水环绕小山城。明月清风带我来,听完雨声听笑声。”写完之后,暗笑自己:这顿饭喝得少点,又变回那个附庸风雅的人。

下一顿,一定要把这一顿少喝的量补回来。

在楚雄一个星期,只有这顿饭我吃得比较斯文。

黑井的餐饮,基本上已经都市化了。比较而言,我更偏爱南华县岔河村的那种:“野味”。地处滇中高原西部的南华县是川、黔、滇东通往滇西和缅甸、印度等国的咽喉要塞,古有“九府通衢”之称。岔河距县城18公里,隐于郊野,但它却是彝州最早的一个民俗涉外接待点,向许多中外游客展示过沿袭至今的古老而纯朴的风俗。

“生活离不开水,彝族人离不开跳脚;不唱山歌喉咙痒,不跳舞步脚杆痒;麂子是狗追出来的,山歌是酒赶出来的。”岔河彝族中流传着这样的谣曲。当地的诗人郭志安告诉我:这是彝族群众“歌、舞、酒”文化生活的真实写照;岔河以香味扑鼻的野味佳肴(如大盘烤羊肉、烧洋芋、大碗萝卜羊肉汤),香醇甜美的荞酒,古朴典雅的垛木房,别具特色的“姑娘房”,传统的民族服装,悠扬的月琴声,热烈奔放的左脚舞乃至情深意长的彝族小调,构筑起一块“世外桃源”。

一走进岔河彝村,就看见村民们在空地上支着炭盆烤羊肉。风把烧烤的肉香吹了进来。我们顾不上先看风景,下意识地聚拢过去。主人把一串串滋滋冒油的烤肉递过来,笑眯眯地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和新疆维吾尔族的手艺不同,楚雄的烤羊肉串不搁那么多调料,只薄薄地抹一遍盐巴,但这样更容易品尝出新鲜羊肉的原汁原味。据说这是当地特产的黑山羊,一点不膻。我第一次认识到:羊肉并不是北方的专利,南方也有好羊肉。

嚼着黑山羊肉,再喝牛角里装着的苦荞酒,觉得一点也不呛嗓子了。我仿佛也变成了游牧民族。

吃饱喝足,村民们又把月琴端起来,围绕炭盆跳起左脚舞。不等邀请,我们就自觉地加入进来。手拉着手,抑扬顿锉地唱,一直跳到月亮升起来……歌、舞、酒,真正是楚雄彝州的“老三篇”。

走进楚雄,我每天都在体会着楚雄的滋味。

离开楚雄,可楚雄的滋味并没有离开我。

楚雄的滋味是什么?是苦荞酒的滋味,黑山羊肉的滋味,牛肉干巴的滋味,牛肝菌的滋味,坨坨肉的滋味,盐巴的滋味,松毛的滋味,水烟筒的滋味,红土地的滋味,金沙江的滋味……是我歌舞时流着的汗的滋味,离别时流着的泪的滋味,以及身体里沸腾起来的血液的滋味。

来到楚雄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很乏味的。楚雄对我这样的城市人是一种强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