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齐国有一个贫穷的人,经常在城里的集市上乞讨。人们讨厌他一次又一次来乞讨,就没有谁再肯施舍给他了。他只好到田氏的马厩里,跟着马医做苦力,借此混饭吃。城里的人戏谑他说:“跟着马医混饭吃,你不感到羞耻吗?”讨饭的人说:“天下没有比乞讨更加羞耻的事情了,我过去讨饭都不觉得耻辱,难道还会以跟马医干活为羞耻吗?”
原文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遗契者①,归而藏之,密数其齿②。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注释
①契:契据。
②密:精细。周到。齿:古代刻木为契,木契上刻出的齿痕,须与符相合,以辨别契约的真伪。《易林》:“符左契右,相与合齿。”
译文
宋国有个人在路上游逛,捡到一件别人废弃的契据,他急忙拿回家藏起来,认真地清点着契据上的刻齿。然后告诉邻居说:“我富起来的日子不远啦!”
原文
人有枯梧树者①,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②。邻人父因请以为薪。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欲为薪而教吾伐之也③。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注释
①枯:凋枯。树死为枯。
②遽:惶恐,窘急。
③徒:只。
译文
有个人家里的梧桐树枯萎了,邻人的父亲告诉他枯梧桐树是不祥之物,吓得他急忙把枯树砍倒。邻人的父亲于是请求把枯树送给他做柴火。这个人听了就很生气,说:“邻人的父亲只是想要柴火才让我把梧桐树砍掉的。同我比邻而居,却这样阴险,做人难道可以这样的吗?”
原文
人有亡鈇者①,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②,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注释
①鈇:通“斧”。
②抇:本作“搰”,作“掘”解。
译文
有一个人丢失一把斧子,他怀疑是邻家的儿子偷走了,看他邻居儿子走路的样子,像是偷斧子的;面部神情,像是偷斧子的;言谈话语,像是偷斧子的;所有的动作态度,无不像是一个偷斧子的人。不久,这个人在山谷里掘土,找到了自己丢失的斧子,第二天,他又看见邻家的儿子,动作和神态再也没有一点像偷斧子的人了。
原文
白公胜虑乱①,罢朝而立,倒杖策②,錣上贯颐③,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著④,其行足踬株埳⑤,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注释
①虑乱:谋划作乱。
②杖策:马棰。古代用以鞭马的杖,杖头有尖锐的铁刺。
③錣上贯颐:马棰端的铁针向上刺穿了下巴。镊,马棰头上的铁刺。
④属著:高度专注的意思。属,专注。著,依着,附着。
⑤踬:被绊铡。株:露出地面的树桩。埳:同“坎”,凹坑。
译文
楚国大夫白公胜每日想着叛乱的阴谋,朝见结束后还静静站着不动,倒拿着马棰,棰端的铁针刺破了他的下巴,鲜血一直流到地下,他还感觉不到。郑国的老百姓听说这件事,说:“自己的下巴都忘了,还有什么不会忘记呢?”意念高度集中,走路时脚绊在树桩上,走到土坑里,头撞在直立的树干上,自己都感觉不到。
原文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①,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②。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注释
①衣冠:古代士以上戴冠,衣冠连称,是士以上的人的服装。这里“衣冠”用作动词,即穿戴齐整的意思。
②攫:夺取。
译文
从前齐国有一个渴望得到金子的人,清早穿戴整齐来到市场上,走进一家卖金子的店铺,拿起一块金子就跑。官吏抓住了他,责问道:“这么多人都在那里,你为什么还偷人家的金子?”他回答:“我拿金子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只看见金子。”
活学活用
至言去言,至为无为
白公问孔子说:“人可以和别人密谋吗?”孔子不应答。白公又问道:“如果把石头投入水中,怎么样?”孔子说:“吴国善于潜水的人能取到它。”白公又问:“如果把水投入水中,怎么样?”孔子说:“淄水与渑水混合在一起,易牙尝一尝就能辨别出来。”白公说:“人本来就不能和别人密谋吗?”孔子说:“为什么不可以?但这只是说理解语言的人吧!所谓理解语言的人,是指不用语言来表达意思的人。争夺鱼的浑身湿透,追逐兽的一路狂奔,并不是有乐趣的。所以最高的语言是不用语言,最高的作为是无所作为。那些知识浅薄的人所争论的都是些细枝末节。”白公不能停止自己叛乱的计划,终于死在浴室里。
要读这一段,先要搞明白当时的背景事件。
春秋晚期,楚国是南方一个相对强盛的大国,但其内部也有不少矛盾。楚平王做国君时跟他的继承人太子建产生了冲突,太子建流亡到了郑国,又与晋人谋划袭击郑国,结果事情败露而被杀。这里所说的白公就是太子建的儿子,名字叫胜,很多地方都称之为白公胜。太子建被郑人杀了以后,白公胜先是逃到吴国,后来楚国的令尹子西把他召回楚国,让他做了巢大夫,有了白公的封号。但当时的巢地已被吴国占领,所以白公真正的领地是在今日的河南息县东。白公胜回国后,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政治措施,积极争取民众。正好吴国派兵前来,被白公胜打败。于是他以献捷为名,领兵进入楚国首都郢,顺势发动政变。这场政变,白公胜没有获得最终的胜利,后来被楚国的各路势力击败,白公胜也落了个自缢身亡的结局。
我们现在要谈的话题只需要了解一些信息:白公是一个叛乱者,他曾经准备与孔子谋划却遭到了拒绝。
仔细看他们的对话,艺术而含蓄。同样一件事,怎么让他们这么一说就如此回味无穷呢?这是我们现在要注重的点。随着人类活动日益复杂,人和人之间纠缠了无数的利益、矛盾、冲突、误解,语言也就因此被繁琐化,一句话除了它本身所表达的意思之外又附加了很多额外的含义,于是,说出话来一不留神便会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严重的甚至会因此丢掉性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一点都不夸张。玄谈的风气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形成,战国和魏晋都属于乱世,战国的好多人都在关心如何让天下得以治理,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其中人世精神比较淡的道家也夹杂了不少超出政治范畴的哲学话题。到了魏晋南北朝,知识分子一样也要说话,但是这时他们关心的已经不再是建设社会的问题,首先是如何保住自身。为什么呢?同样是乱世,战国时期军阀割据,虽然战乱频频仍给百姓带来很大的灾难,但是对于贵族和知识分子来说,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竞争很残酷的市场,这个老板看不中可以去投奔那个,关键是要自己有本事。这样,他们谈论政治、军事事实上也是一种有效的自我宣传,把自己推向市场。魏晋时期就不行了,不像战国时期那么政权林立,改换门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政治迫害也已经发展到极致。于是,魏晋读书人总体上追求活得潇洒,很放荡,很从容。这是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所导致的,他们愿意为社会在政治、在国家民族方面做一点事情,很有责任感,但是,这样做危险太大,动不动会有杀身之祸,所以大家都不敢直面社会政治,不敢对现实发表意见。于是,他们的话语就被挤压到另外一个方面:来谈一些玄的问题吧,谈宇宙,谈自然,谈人的生命,谈成什么样子也不至于得罪人掉脑袋。本来是被挤过来的,不得不谈这些东西打发闲得发慌的口舌,但是谈着谈着发现很有乐趣,很训练思维,于是慢慢就成了风气,大家对此有了比较集中的评判指标,用现代词汇说,玄谈既要有哲学素养,又要讲究语言水平。按照《晋书》的记载,有个叫阮瞻的很能言简意赅地谈论玄理,司徒王戎问他:孔子和老庄思想的主旨有什么异同?我们今天的博士、教授用这个话题能写厚厚一本书,阮瞻呢,说了三个字:将无同。意思相当于“恐怕是一样的”。王戎对这个回答赞叹不已,当即下令让他做了秘书——那时候叫做“掾”,所以人称“三语掾”,就是三个字换来的秘书。他这三个字是地道的废话,王戎佩服的当然不是话的内容,而是觉得这个阮瞻很懂得说话的艺术。
说话的艺术在历代文献中都能找到许多的案例,《左传》中几乎所有外交场合的对话都是超级含蓄婉转的,有时候不得不动脑子琢磨一下才知道它的意思。在道家著作中,孔子对白公这一节也堪称典范。当时事情的细节我们已经不清楚了,想来是白公想请孔子帮忙,却又摸不准他是否愿意,于是就开始了一连串哑谜式的问答——必须是问答,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
人可与微言乎?(不是别人,就是我,我要和你微言一下。)
……(不理你。知趣的赶紧走!)
若以石投水,何如?(我知趣,但我不能走,我得找人帮忙。既然你不愿明着合伙儿,那偷偷指点一下总可以吧,就像偷偷沉块石头下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吴之善没者能取之。(别扯淡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智慧金言
至于最后,孔子口中如何冒出来道家的招牌语句“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那就大可不必去斤斤计较了,这种事在道家寓言中比比皆是。尽管他们谈论的内容是绝对世俗化、功利化的,但所采用的方式却是谈玄的标准模板。白公没有如愿,孔子在这里宣传的道家原理也多少显得有些文不对题,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绕开了敏感词而进行了有效的、深刻的交流,这才是能使谈玄者大为兴奋的要素。
看问题要把眼光放远
列子生活困窘,容貌带有饥饿之色。有人对郑国宰相子阳说:“列御寇是个有道的高人,住在您的国家里而生活困窘,您不是成了不喜欢有道之士的人了吗?”郑子阳马上命令官吏给列子送去粮食。列子出来接见使者,拜了又拜后拒绝接受,使者只得离开。列子进屋,他的妻子拍着胸口看着他说:“我听说做有道高人的妻子都能得到安佚和快乐。现在我们面有饥色,国相派人来给你送粮食,你却不接受,难道不想生活下去了吗?”列子笑着对她说:“国相不是自己知道我,而是听了别人的话才送给我粮食的;等到他要加罪于我时,照样又会去听别人的话,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后来,百姓们果然作乱杀掉了子阳。
在一般人眼里,能够预测高端人物的成败是一种了不起的智慧。在政治上,一个人是不是能跟对主人尤为重要,因为后果往往是天差地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选择必定是赌博式的,想脚踩两只船、见风使舵,可能什么好处也捞不到。尽管跟对了人只是一个前提,自己是否有本事、是否能充分展现出本事才是成就一个人物的关键,可是在局势并不明朗的时候就能准确选择依然是人们称赞的。
道家在这问题上十分矛盾,因为每个人所处的具体状况不尽相同,随之生出的种种言论也就各执一词,以至于后人常常说不清这道家究竟对政治是个什么态度。道家的掌门人老子似乎没有碰到现实的政治问题,据说原本就是个贵族——那个年代里贵族、官、文化人、学者基本就是一回事。但是没听说他卷入什么大的政治纠葛,也就无所谓依附哪一个,后来自作主张骑了头牛出国了,临走前留了一部《道德经》。后来,到了庄子的时候就有人邀请了,但庄子好像看不上这些雇主,梁国的国相惠施是他的朋友,他说惠施就像一只猫头鹰,居然对死老鼠很有胃口,所谓死老鼠自然就是国相的职位。楚国也想请他出来做官,他很幽默地告诉人家:我就是一只乌龟,晃着尾巴在泥滩上四处乱爬的那种,而不是被当成神灵宝贝放在庙堂上祭供的那种;再往后,道家人物就时不时有跻身政坛的了,把老庄没机会或不愿意使用的好多法门拿来付诸实践,颇有一些名垂青史的人物。但是,由于老庄思想的根子,这些人多出现于拨乱反正的时代,即便获得了不小的成功往往也能低调处世,看着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就清闲地养生去了,实在脱不开身的也不会像一般人那么激动甚至忘乎所以、招灾惹祸。
既然如此,《列子》中突然冒出一段故事吹嘘他鉴别时势的能力,这不是有些奇怪吗?仔细想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相比之下,儒家入世,道家出世。尽管都是搞理论,可孔子并不缺钱,自己常常不做官,学生中却有冉有、公西华这样的富贵者,维持讲学、周游的开销不成问题;道家就不行了,常常出现一些饥饱问题,以至于庄子还得到河监侯那里借点米下锅——毕竟道是不能当饭吃的。列子大抵也是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好在道家的人比较想得通,实在是穷就凑合一下,不出人命就行。可列子想得通,列夫人就未必了。列夫人带着情绪说话,开口就要求“佚乐”,这才是这一节的核心!别看下文那么花哨,仿佛在说列子多有洞察力一般,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搞定老婆的故事。
儒家是正面从社会建设的角度出发来推崇孝道、礼制而严肃地对待家庭问题而已,道家一样也要面对社会,只是他们通常不在高位,不能去倡导什么、指挥什么。
从古至今,妇女作为家庭运转的轴承,自然对物质的丰歉十分敏感,再加上种种其他因素,妇女常常就成为一种苛刻、短视的形象。史书和民间故事中,比较著名的夫妻矛盾就有姜子牙、朱买臣的故事,这两个人本来八百杆子打不着,但都属于大器晚成的类型,想来早先都因为安贫乐道受够了老婆的絮叨,而且是到了闹离婚的程度,后来民间传说就把两个人的故事编成了一样的版本,说最后成名了,老婆又来申请复婚。于是,男主角很神气地端起一盆水就地一泼,问道:这泼出去的水可能收回来?这样的故事很解气,特别是爷们儿看着更觉得爽。还有一种是嫂子作主角的,比如苏秦、韩信之类,但也不外乎成名之后对当初的冷遇加以奚落报复。故事情节的雷同,只能说明社会心态的趋向,人都不可避免地热衷于富贵,而富贵者本来就是玩政治、玩军事的一批成功者,他们的目标就是求胜,他们的特长就是城府深,越王勾践可以卧薪尝胆,对老婆和嫂子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
但道家的兴趣不在于此,他们的处置方式也就另辟蹊径了。道家常常到最后也没有实践操作的机会,每每总是在边上观棋的,悄悄地发些议论,说对了他们也就跟着成功了。列子就是用的这个路子:你看,我不接受那点粮食有道理吧!别老是贪图那些蝇头小利,看问题还要把眼光放远些才对……
智慧金言
想来列夫人一定是频频点头的,因为她是列夫人,是有道者之妻,若是换了姜子牙们的老婆,可能仍不买账:他子阳败了,咱家还是没见有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