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
鲁国的施氏有两个儿子,一个爱好学问,一个爱好军事。爱好学问的用仁义之术去见齐侯,齐侯接纳了他,让他做各位公子的老师。喜好军事的到了楚国,用兵法去见楚王,楚王很高兴,让他做了军正。俸禄使全家富裕起来,爵位使亲人荣耀起来。施氏的邻居孟氏同样有两个儿子,所学也一样,生活却十分贫困。孟氏羡慕施氏的富有,便去请教有所作为的方法。施氏两个儿子就如实告诉了孟氏。孟氏的一个儿子到了秦国,用仁义之术见秦王。秦王说:“现在各国诸侯武力竞争,所做的不过是增强军力与粮食罢了。你要是用仁义之术治理我的国家,那是灭亡之道。”于是施以宫刑并流放了他。另一个儿子到了卫国,用兵法去见卫侯。卫侯说:“我们是弱国,却夹在大国之间。对大国我们加以侍奉,对小国我们加以安抚,这样才是求平安的做法。你要是依靠用兵的权谋,灭亡是指日可待的。要是让你全身而返,到了其他国家,那可是我国不轻的祸患。”于是砍断他的脚,送回鲁国。回家以后,孟氏的父子捶胸顿足地责骂施氏。施氏说:“凡是适合时宜的人便昌盛,违背时宜的人便灭亡。你们的道术与我们相同,而事功却与我们相差甚远,是违背时宜所致,不是行为的谬误。而且天下的事理没有总是对的,也没有总是错的。以前使用的,或许就是现在放弃的;现在放弃的,也可能是以后会使用的。这种使用与不用,并没有一定的是非对错。抓住机会,把握时宜,处理事情没有刻板教条的方式,这要靠智力。如果智力不够,即使博学像孔丘,计谋如吕尚,到哪里能不困窘呢?”孟氏父子顿时懂了,不再表现出怨恨,说:“我明白了,你不要再说了。”
如今,人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句比较流行的话:要学会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
实际上,在中国文化中不仅早就关注这个问题,而且阐述更加精辟。早在《周易》中,对“时”的论述就已经十分成熟完备,《列子》中的这种内容无疑是“晚生后辈”了。
在《周易》中,“时”不仅指物理意义的时间,如年、月、日、时之类,《系辞》中说:“刚弱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而乾卦作为《易经》的开篇,更是不断在强调一个“时”:“见龙在田,时舍也。”“终日乾乾,与时偕行。”“亢龙有悔,与时偕极。”……这些“时”不再是简单的早晚久暂,它是借用时间的名义来指称各种不同的势态、局面,它包含一个特定的时空中人们的观念、愿望、能力、情绪等多种复杂的因素,这些因素对于处在这个时空的个体的人而言,有着强大的制约作用,也有着极大的帮助、推动能力。社会的、整体人群的状况被总称为“时”,个人的情况则相应地被称作“位”,位与时相顺相合则成,位与时相忤相背则败。后世的各种论述性文字中阐发这个道理的可谓屡见不鲜,有不少也是结合实例进行分析的。例如在军事上,《孙子兵法》提出置之死地而后生,汉代名将韩信将理论付诸实践,有了经典的背水一战。但演绎一场背水之战需要许多前提和条件,也就是“时”。如果无视这一切,盲目地认为背水一战是绝对正确的方案,那很可能就“置之死地而不生”了。三国时候的马谡之所以失街亭,其最初原因就是他不听劝阻,执意要在山上扎寨而自陷死地,以至于最后逼得诸葛亮十分狼狈地唱空城计哪里还有什么生的转机?如果《列子》这一段也是用实例如此这般从正面阐述这个道理,那恐怕就不太像道家口吻了。这一点并非所有读者都会立刻想到,很多人就是这么读了过去,好在这个道理也是很有用的,纵然是读书不得其原意,也不会产生什么害处。
这一番议论的关键句是:“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很显然,这话是针对孟氏而言的,也就是说孟氏的“智”不太够用。这样,我们自然会觉得这里的关键是“智”,再来看看《列子》中对“智”是什么态度:愚公移山的故事里,主角叫愚公,而反面人物名字就叫智叟;朝三暮四的故事里,说狙公对付猴子的手段就如“圣人以智笼群愚”;玉雕楮叶的故事里,列子直接说“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秉承庄子“绝圣弃智”的论调,《列子》中一贯否定与自然相对抗的“智”,此外还有一些和“力”并称的“智”作为中性词出现,也没有因多智而夸赞炫耀的意思。
投隙抵时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应事无方就更不必说了,把这两点归之于“智”,这本身就是有着鲜明的排斥倾向的。有一个版本把“智苟不足”写作“智苟足”,意思倒是通顺了,语句却十分别扭,所以一般还是把这个“不”留着。如果这样,两句话就必须连起来读:“智”不够用,同时又“博如孔丘”或“术如吕尚”,那可真要倒大霉了。所谓的博学多术,同样是道家所不欣赏的,在他们看来,这都是无益于生命的把戏,但因为能带来权力、荣誉和利益,所以受到世人热切的追逐。这是一种充满危险和损害的游戏,一旦进入角色,就必须不断用自己的“智”来保护自己,如果不够用或有所闪失,那就意味着在战场上失去了盔甲,随时会受到致命的伤害;而过度用智本身,又是一种对生命的透支。如此看来,进入这种博学多术的游戏本身就是找死,要么耗尽精力死于用智,要么疏于自卫死于不用智。施氏获得的,不过是一种世俗的荣耀,你满足于此,可以认为他成功了,但他必须终生沉迷于用智来进行自我保护,直至耗尽心力,再不得享受天然安详的生命之乐。孟氏也可以说失败了,但他的失败只是游戏的失败,被排挤在外也可能是他最大的幸运:
这样的理解,无从说对与不对,真正是“天下理无常事,事无常非”,甚至我们至今都无法准确知道《列子》究竟是谁的手笔,哪里谈得上对某一句话的理解去判断对错呢?
智慧金言
读《列子》就是走进了一种思想,那就必须处处切合它自身的体系,陡然发现龃龉不合的地方必须有疑问、有思考,尽量去找到合理的理解,目的只有一个,要让阅读有一个完整的、处处照应的体系,这就是前人读书要求的一个“安”字。如果读书这事也被荣誉或利益所熏染,那么世间又多了一件发生在错误时间的正确事情。
暗示是把双刃剑
有个人丢失了一把斧子,怀疑是他邻居家的孩子偷的,看那个孩子走路的样子像偷斧子的;脸色也像偷斧子的;说话更像偷斧子的;动作神态没有什么不像偷斧子的。不久他在山谷里挖掘,找到了那把斧子。过了几天,又见到邻居家的孩子,动作神态没有什么像偷斧子的了。
这是个很经典的故事,确实道出了一种常见的现象。
它提到的这个现象,对人们来说并不陌生,用现代心理学术语的话说,这就是心理自我暗示。古人没听说过西方的心理学,也不会像西方人那么“科学”、“客观”地去归纳问题,在道家看来,暗示就是一种小聪明,能耗很大,但收效未必很好,尤其是常常会出现失控的情形。
我们今天所说的暗示,的确有不少正面使用的例子,即便是古代道家在养生、军事等方面也常常主动运用,只是当时人们是否如我们现在一样把这些运用和杞人忧天、疑人窃斧之类的寓言看成是同一本质的。如果我们去翻翻《史记》,好多故事里都充斥着暗示:鸿门宴上范增一个劲儿冲着项羽举玉块就是一个标准的暗示。块、决同音,那是叫项羽赶紧决断。还有那个陈平,一个年轻俊俏的奶油小生乘船过河,不想上了条贼船,让船老大惦记上了。陈平感觉不妙,索性脱了上衣帮老大撑船,套个近乎是次要,关键是这一脱衣服就等于明白告诉对方——看见了吧,我身上并无金银珠宝。由此一来,真个打消了船老大图财害命的念头。这些一对一的暗示大约相当于不能、不便用语言表达的时候采用的变通方式,在生活中也十分常见,尚且谈不上是小聪明。要是如陈胜所采用的手段,便有些小聪明的意味了。陈胜就是那个推翻秦王朝的始作俑者,率领一帮苦力在大泽乡起义造反的,平白无故要一群互不熟悉的人相信你,以至于跟你去进行造反这样的大赌博、大冒险,那显然不能通过一个个谈心来解决,即便是暗示,举个玉珏、脱个上衣也是不管用的,因为这不仅是简单地传达个信息,还必须有一些心理上的强迫和裹胁,是吓人也好,是骗人也罢,总要耍些花样,到了这个程度就不能不说是小聪明了。陈胜起义的故事差不多也是家喻户晓的,他安排亲信半夜里到古庙中假装狐狸叫,又在大伙儿准备杀了吃的鱼肚子里放上伪造的“天书”,其内容都是说陈胜要称王了,最终事实也证明陈胜真的是振臂一呼,众人响应。这个把戏所产生的效应就和丢斧子那个老兄很像了——先有了个概念,然后越琢磨越像那么回事。
如果我们设身处地想一下,陈胜要称王的信息在同一个时间以诡谲莫测的方式传给了许多人,这些人必然会进行互相的印证、传播,只要你是其中一员,无论是否是第一时间接受了这个信息,总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听人说起,于是,一个本来无关紧要的说法经过不断重复,信息就会变得十分真实、强烈。丢斧子那位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强化,尚且功效卓著,如果很多人一齐来进行强化,那会产生多大的效应也都不奇怪。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常识了,三人成虎、曾参杀人都是这样的故事。各个故事中的不同只是在于究竟是当事人不小心上了这样的当,还是利用人性中的这个常见漏洞故意设了局使人上当。
在道家看来,造这样的局让人上当的,诸如陈胜之类都只是耍小聪明而已,并不值得推许。因为这局终究是人造的,它可能一时骗过了人而达到目的,但决不会是浑然天成的完美,这就是人造计谋与天然大道的本质区别。能利用人的这种特性而造出计谋的尚属小聪明,那平素不知不觉老是上这样的当的恐怕只能称之为小笨蛋了。
然而,孤立地面对道家的一章一节,我们常常会想不通,常常会说:话是很有道理,不过……
不过什么?在这一则中,人们会说:不过,以此为方法、为手段终究能够达到一定的目的,至少说明这样的小聪明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古代的谣言会越传越像,现代的谣言也一样。很多东西都变了。人心人性中这些基本的特征并没有多大变化,老掉牙的把戏再过几个世纪照样有人上当;既然如此,能利用人的弱点而达到目的,又焉能一概否定,贬斥为小聪明呢?
道家的重要前提之一就是主张忘却利害,回归自然。我们如果想着“利用”那些小聪明,那就已经先回到了勾心斗角的现实中,心中充斥着利害之辨,欣赏这样的小聪明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不过不能再以此来和道家的寓言计较争辩了。道家的著作,总要融在它自身的理念和思维方式之中才能通畅地读下去。
其实,我们这些读者或许就像大泽乡的一个普通役夫,而道家的先哲正是用了与陈胜一样的手段来给我们施加影响,陈胜要灌输的话比较简单,不过是“陈胜王”而已;道家要说的话相对复杂,是一套有系统的思想。但他们的传递方式很相似,陈胜是利用了这些人互相传播而达到反复强化的效果,而道家则是左一段故事、右一番理论,同样为了反复强化。如此看来,这样的小聪明不管道家如何看轻,至少在自家著书立说的时候终究是禁不住要暗中使用的。
智慧可以带来洞察力
秦穆公对伯乐说:“你的年纪老了,你家族中有可以让他去相马的吗?”伯乐回答说:“良马可以从形状、容貌、筋骨去辨别,至于天下之马,其特征恍恍惚惚,似有若无,像这样的马跑起来快到可以让人看不到扬起的尘土或留下的车辙。我的子侄都是下等人才,可以告诉他们什么叫良马,却没法教他们怎样相天下之马。我有个一起挑柴草的伙伴,叫九方皋,这个人相马的本领不在我之下,请您召见他。”穆公召见了他,让他外出求马。三个月后回报说:“已经找到了,在沙丘。”穆公问:“什么样的马?”回答道:“母马,黄色。”穆公派人去取这匹马,结果却是一匹公马,黑的。穆公很生气了,召来伯乐并对他说:“糟糕了,你说让他去找马那位,彻底完蛋了!连颜色、公母都分辨不出,哪里能算是懂马的呢?”伯乐长叹了一口气说:“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啊!这就是他比我强数倍的原因啊!像九方皋这样观察的,是马的天机,得到了精华而忘掉了粗相,直奔了马的本质而忽略了其外表;见到了他所要见的,不见他不想见的;观察他所要观察的,遗弃他不必观察的。像九方皋这样的相术,已经超越了马的价值而更加宝贵。”那匹马到了,果然是一匹天下无双的好马。
智慧可以带来洞察力,相马如此,相人也一样,如何看待万事万物都适用这个道理。
中国人都清楚字写得最好要数王義之,可这位书圣的字大多数没有书法根基的人是不会看的,拿着《兰亭集序》只知道人云亦云地说好,但心底里终究觉得比颜真卿、柳公权的正楷差得远。如果看不出王字的好,一般人也不愿以此去问人,即便肯放下架子虚心求教行家,多半也得不到有用的答案,大概总是告诉你“有神韵”之类的废话。这倒不是行家吝啬,实在是这东西说不得,粗浅的只会看字形,有了功力才知道看神气,就如俗话说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不懂书法的人或许精于别的,可能会看球赛、会看庄稼、会看股票行情甚至会看风水,不管你擅长哪一项,反观那些菜鸟的愚昧,只能摇摇头不知如何跟他说才好。
凡事物的内涵都能分出不同层次,你对这事物越是熟悉、了解,你的目光穿透力也越强,通常并非是视野比别人广阔,只是内行更懂得如何去接受、反馈一些和深层内涵相关的信息罢了。就说书法,一般人的概念里只有对楷书笔画和间架的审美指标(对汉字一窍不通的老外可能连这都没有),到了行草作品,需要用动态的、整体的眼光去审视运笔的疾徐、全篇的布局之类,那就力不从心了——不是看不到,而是看到了也忽略掉了,因为不懂其中奥妙,不知道如何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