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的书不停地讲“道”,初学者却总觉得麻烦,千言万语,玄玄乎乎,干什么嘛!就直接说什么是“道”不就行了?就算再麻烦,不过是多说几句而已。在道家看来,这完全是昏话。道,本来就是你自己与生俱来的,一个人,生下来就哭、就吃奶,这就是道的表现——但话不能倒过来说,不能说哭和吃奶便是道。随着人慢慢成长,会遇到各种不同的事,道也就有了更多展示的载体,但问题是哭和吃奶这样的事是没有任何思考的,是标准的“该干啥就干啥”。人长大后就不同了,常常要做不想做、不该做的事,这就是所谓的迷失大道;对一般人来说,这种迷失恐怕是必须的,甚至有很多人终生都陷在这种迷茫之中。如果你愿意思考,那就会希望自己能回归大道——是回归,不是创新,也不是发现,不是另行去寻找一个陌生的法则!
这样,我们已经可以看到“羊”的比喻是有味道的了。迷失的大道,也就是那头羊,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是熟悉的。就是说,当你再度以符合道的方式去处事的时候,你一定能够感觉到的。但你不熟悉的是歧路,是人世间千奇百怪的事情。寻常的事本来都能反映道,但偏偏人们总不断给寻常的事添加各种本不属于它的附加意义,然后就找不到道的影子了,就如羊跑了我们找不到它一样。羊是活的,天晓得它沿着怎样的道路逃下去;道也是活的,它依附在不同的事情上就呈现出不同的面目,这些事情被胡乱纠缠在一起就麻烦了。举例来说,吃饭是人最寻常的活动,谁都是熟悉了一辈子的,它就那么简单,只是为了解决饿的问题而必须做的一件事,没有其他的意义。这就像家里的羊一样,熟悉、平常而又实在没什么可多说的。但现实中,吃饭被我们无端赋予了各种其他的意义:有人关注吃饭的营养,那就有点医疗的意味;有人把吃饭和政务纠结到一起,所谓酒场是升官的重要战场;有人把吃饭和经商相提并论,因为好多生意在饭局中造就;还有人把吃饭和朋友之道混为一谈,几杯黄汤下肚便畅所欲言,自觉友情见深……吃饭本来就是吃饭,但现实中就是有那许多的岔路把吃饭和别的本没有任何关系的事物连在一起,而且这些还只是吃饭一事的第一级岔路,最终会岔到哪里去,天晓得。那么,说人不会吃饭了,说人们普遍对吃饭这样简单的事迷失了,算是危言耸听吗?大道也是这样迷失的,杨朱也正是为此而闷闷不乐。
我们再度回到《列子》的寓言,先别管什么人生大道,想一想,如果非要抓羊不可的话,该如何做?两种极端的方式是:第一,把各条可能的岔路依次搜索一遍,优点是步步为营无一遗漏,缺点是劳民伤财不堪重负;第二,凭感觉沿着某一条路死追到底,优点是一旦成功省时省力,缺点是按概率来说要成功太依赖运气了:《列子》没有告诉我们应该用哪一种方式,而现实中我们处理这类问题也往往并不采取这两种极端方式之一,而是走某一条折中路线,排除一些被认为不需要搜查的路,把其余的路仔细搜到底。那么,我们这样做符合大道吗?我们也用同样的方式去寻找失去的大道能够成功吗?
智慧金言
在道家看来,不仅道本身无法用一句话定义,就连探索、揣摩道的方法都很难用语言概括。对我们这些外行,道家也不排斥,发言、著书总是要人听、要人看的,道家当然会给你讲“道”,但是他们决不会一个劲唠叨。道家不宠溺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人,“道”固然是核心概念,但别指望道家会把它“安装”到你的意识中去,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去找。要找到它,就跟找羊差不多,你自己权衡琢磨去吧。
大道以多岐亡羊,耐人寻味。
用于现实的“道”
过去有个人说自己知道长生不死的方法,燕国国君派人去学习,没有成功,那个说自己知道长生不死方法的人却死了。燕国国君十分气愤,要把那个派去学习的人杀掉。燕君的一个宠臣劝道:“人们所担心的没有比死亡更急迫的,自己所重视的也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他自己都丢了性命,怎么能使您长生不死呢?”于是燕国国君决定不杀那个派去学习的人。有一个叫齐子的人也想学长生不死的方法,听说那个人死了,于是顿足捶胸,悔恨不已。一个叫富子的人知道后,笑话他说:“想要学的是长生不死的方法,可是那人已经死了,还要怅恨,真是不明白学习的道理。”一个叫胡子的人说:“富子的话不对。人懂得道术却不能实行的是有的,能够去实行而不知道那些道术的人也是有的。卫国有个善于术数的人,临死的时候把口诀告诉了他儿子。他儿子记下他的话,却不能实行,别人问他,他把他父亲所说的话告诉了他。那个问的人用他的话照做,和他父亲相差无几。如果是这样的话,死去的人为什么就不能讲授长生不死的方法呢?”
关于不死药的故事有很多版本,《韩非子》中的一个流传较广,大概的情节是这样的:有个人拿着据说是长生不死的药进献楚王。药被送进宮的时候,一个卫士问道:“这东西能吃吗?”“当然能吃。”卫士一把夺过药来就吃了下去。楚王非常愤怒,要杀掉这个卫士。卫士说:“我没错啊,我先问了能不能吃,他说能吃我才吃的。再说了,那不是不死之药吗,我吃了不死之药,大王你就杀不死我;要是杀死了我,就说明这是假药,我拦截了假药不仅没过错,反而是有功了。”楚王想了半天,只好下令放了卫士。
这纯粹是一个逻辑故事,里面包含两个主要的逻辑陷阱。前一个相对次要,是卫士故意违反同一律,问这药能不能吃,把并非毒药、可以服用的“能吃”有意曲解为自己有权拿过来吃。后一个相对重要,他故意扩大了“不死药”的内涵,按照常理,所谓不死药应该是针对各种疾病和自然衰老而言,但按照字面意思或某些传闻,也确实可以认为不死药的功效能针对任何一种死法。正是因为同时有两个逻辑陷阱,使这个故事很有趣,让人听过后印象深刻。
在这个故事中,关键词不是“不死药”而是“不死之道”,道具从实物变成了方法,内容也不再是一个逻辑游戏。一个“道”字,既可以表示道家所推崇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大道,也可以表示一种具体的方法。在故事的开始,“不死之道”当然是后者,可是后来出现很多人一起讨论如何学习、传授这个“不死之道”,在这种规律性的问题上,某种具体方法的“道”未必就和大道迥然不同。于是,这一节也便有了一些很特别的内涵。
这里要讨论的关键是,无论什么技术、法门,是不是有可能存在会说不会用、会用不会说的情况?俗话说,光说不练假把式,会说不会用肯定是有的,而且是被人们看不起的。那么,再深入一步,会说不会用一定是值得鄙视的吗?也未必。话说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个著名的说书艺人名叫柳敬亭,据说他的艺术功力了得,各种场景、事件经他一描述必定活灵活现,下面多少观众如痴如醉。柳敬亭其貌不扬,人称柳麻子,有一次,柳敬亭讲武松打虎的段子,同样令台下听众为之倾倒,尤其是讲到三拳打死老虎的细节,人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不想这一回台下有个武师,一样听得入神,反复思忖他说这拳法的发力、招式,深信台上这人一定是个武林高手,不然他肯定不能说得如此传神。于是这武师决定向这位深藏不露的高人讨教,等柳敬亭说书完毕往回走时,武师忽然从路旁跳出来当胸给了柳敬亭一拳。下手之后武师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柳敬亭这一下子也被打了个半死,武师连忙一个劲儿给他道歉。其实,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因为“说”也是一种本事,能说好、说像、说得人一听就明白并非易事——我们今天看球的、说球的,自己没正经踢过球的也都不乏其人,并不见得都该被轻视。
至于会用不会说的,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不管什么事,人们更关注的是达到目的与否,既然是做了,成功与否就关系到利害,所以自然不能乱开玩笑。而说,并不关系到实际操作,也无关利害,所以以此行骗的居多。事实的确如此,但并非总是如此,会做不会说的并不罕见。陈景润是当代顶尖的大数学家,他的名字和成就可谓家喻户晓,但他也有着一段著名的“劣迹”:大学毕业后,陈景润曾经被分配到北京四中教数学,结果没人听得懂他说什么,最后只好不上讲台、光批作业。在人们的意识中“做”才是硬的,而“说”是次要的,所以往往对能做不能说的比较宽容。当有人在说与做的能力上并不相符的时候人们普遍会觉得奇怪,究其原因,还在于大多数人都是通过别人的“说”学会了自己的“做”。
对说和用的关系有了这些认识之后,我们再来看《列子》这一段,虽然表面是在讨论“不死之道”,但不妨将其理解为针对各种各样的“道”而发的效果。归纳起来,是这样一个条理:“道”是诱人的,据说能传授“道”的人是不会用“道”的,于是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反应。燕国君臣和富子持否定态度,以其不会用“道”断定他也不会说“道”,齐子和胡子正好相反,胡子还用一个事例来证明说和用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以我们现在的认识来看,好像后一种反应更加正确一些。但是,这里并没有提及道家另外一种更为奇怪的观点:能说的肯定不会用,会用的必定说不出。
在《庄子》中有个故事就表达了这个意思。古代马车的车轮是木制的,必须用刀斧砍削出一段段弧形材料之后拼接而成。有一位擅长做车轮的能工巧匠,他的名字叫轮扁。一天,齐桓公在殿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削车轮。轮扁见桓公看书,便问齐桓公:“请问,大王您所看的书,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呀?”齐桓公说:“书上写的是圣人讲的道理。”轮扁说:“请问大王,这些圣人还活着吗?”齐桓公说:“他们都死了。”轮扁说:“那么大王您所读的书只不过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齐桓公十分生气:“我在读书,你一个工匠有什么资格评论?你能说出个道理来,则还罢了,否则我非治你罪不可!”轮扁稳稳地回答说:“这从我砍削了一辈子车轮就足以知道。速度慢了,车轮就削得光滑但不坚固;动作快了,车轮就削得粗糙而不合规格。只有不快不慢,才能得心应手,制作出质量最好的车轮。这里面的道道我能体会而得到,却难以用言语很清楚明白地讲授给我儿子听,因此我儿子便不能从我这里学到砍削车轮的真正技巧,所以我已经七十岁了,还得亲手砍削车轮。由此可见,古代圣人的精华随着他们的死去而不再有了,大王您今天所读到的,不是糟粕又是什么呢?”
轮扁所说的道理我们并不陌生,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问题是,是不是一定只有到这样的程度才是“道”或者精华,而凡能用语言说出来的便是糟粕了呢?
智慧金言
不管怎样,现在对于那些真正能用于现实的“道”有了三种观点:
一定能说出来
不一定能说出来
不可能说出来
天啊!连“道”能不能说都不清楚,我们还如何去说它究竟是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