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寓言所道出的诀窍,更多地可以运用到一些灵活而复杂的事务之中,譬如说相人。相马在当今是难得的需求了,但相人恐怕是永久性的需要,它们都有一个“相”字,其中的相似之处也很多。无论古今,用人总是一个令领导者头痛的问题,道理谁都会说:用人要用其所长,不要过分关注他的性格、出身、嗜好之类和发挥才能关系不大的因素,甚至人们常常会讨论在缺乏德才兼备的人才时,究竟应该先考虑德还是先考虑才。如果你曾经关心过这一类话题,不知是否曾经发现,所有的经验之谈都只告诉我们,那些善于用人的明君贤臣如何忽略、包容了人才的短处,就像相马的故事只告诉我们九方皋忽略了毛色和公母。然而,没有哪个故事能够清晰地归纳出如何在第一时间准确捕捉到人或马的根本优点,而恰恰这才是使我们能成为用人专家、相马高手的关键所在,为什么?难道是先贤先哲不约而同地在跟我们开玩笑,一个劲告诉我们不要关注什么,却就是不说应该关注什么?
刚才我们说了,现在讨论的是灵活而复杂的事务。所谓灵活,就是多样的、动态的、难以重复的。比如你要去找一匹千里马,那么所面对的是各不相同的成千上万的马,决不是在马和牛之间作选择。同时,每一匹马都是活的,不能单以某些外观指标来定义,而且今天或许精神健旺,明天可能伤风感冒。如此毫无头绪,不如我们做个实验吧,让马来一次长跑比赛,择优录取——那可就又错了,你可以让它们现在比赛,但马都是动态的,明天再来一次比赛,排名先后会面目全非,也就是说这个实验是不可重复的,它们的成绩排名也就不能用来证明什么。如果是让它们长期地进行比赛,犹如现代体育中的职业联赛,通过几个赛季,或许真能找到好马,可要是那样,还要你相马的干什么?那么,联想一下,相人不也是如此吗?你没有心得,没有经验,没有方法,就是胡乱用人,也总有个把用对的,那叫瞎撞。可是像刘邦这样重要人物几乎用一个对一个,我们就不该只相信运气了吧?看看他手下这批活宝,张良、韩信、萧何、陈平,没发迹之前一个比一个难看,照一般人的指标不把他们看作人渣就不错了,那就只能说刘邦独具慧眼。
说到这里,应该可以做一番归纳了:有些事是灵活而复杂的,要做得极好需要天赋、感觉、经验或其他一些用语言说不明白的东西,如果这一切都不具备,那么必然用死板而简单的办法去应对,做出来的结果当然一塌糊涂。希望所有人都能把这种事做好不太可能,因为事情本身说不明白,所以就退一步告诉你死板地做是错的:相马只知道看颜色是错的,相人只知道看出身是错的,鉴赏法书只知道看横平竖直是错的。错路不止一条,不敢说你不走这些错的路便一定能走上对的路,但至少你在错路上闷头前行肯定是不对的。既然无法跟你说清如何走上正途,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你从错路上挤下来再说,如果你连这都不肯接受,那只能注定做一辈子菜鸟了。
智慧金言
忘掉那些琐碎而没用的东西吧,连同上面的废话!
恃道化而不恃巧智
宋国有个人给他的国君用玉做成楮树叶,三年做成了。叶子枝茎筋脉的肥瘦、毫毛尖端的颜色与光泽,放在真的楮树叶子中都辨别不出来。这个人于是凭着他的技巧在宋国生存。列子听说这事,说:“倘使天地间生成万物,要花三年才长成一片叶子,那有叶子的东西就太少了。所以圣人凭借自然的演化而不凭借智慧技巧。”
这样的小寓言在《列子》中并不罕见:凡寓言,都拒绝抬杠,如果一定要跟作者较劲,所得者,无非是自己一种空洞的满足;所失者,却是对作者微旨的理解。就说这一则吧,你可以边读边摇头:这纯粹是不懂艺术嘛!如果你不是开玩笑,那只能说你不太会思考,不太会接受。五花八门的寓言大多如此,考较你是否善于思考、善于接受。
其实,这个精巧的小故事最后把重心落在了道化和智巧这一组概念上,核心也是说“道”的。
拿叶子来说,树上长的叶子就是道化的结果。那么,使树上长叶子需要做什么?不需要。树上本来就会长叶子出来,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这本来就是有关叶子的“道”。玉,本来就是石头,长成什么样子的都有,但肯定不会长得跟叶子一样,因为它跟叶子从来就不相干,各有各的“道”。
当你企图把玉变得和叶子一样的时候,所做的实际上就是用外力强行去改变玉的“道”。玉应该就是它那个石头样子,这不需要做任何努力,而要把它改变成叶子的样子就必须依靠智巧,那是外力。而且,做这样的努力是非常耗费精力的。耗费了如此多的精力,这个宋人得到了饭碗。所以,各种各样去拂逆“道”的事情都有人做,那就是因为人们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理由,从而为之支付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但是,道家讲理论的时候从来都是反对这样的做法的,理由很简单,就像庄子说的: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这种否定是基于价值观的,要想轻松、惬意、无忧无虑,那么就放弃那些能够引人注目的追求,甘于平淡的生活、平凡的地位、平和的心境、平稳的节奏。出于这样的想法,道家甚至是对科技怀有颇深的敌意的,他们觉得巧妙的技术背后必然有机巧之心,有机巧之心的人生活在身边,那么即便自己想过得轻松一点也很难,所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为此,他们就要游说更多的人放弃智巧而回归质朴的道化,这样才能有一个好的氛围。可见,道家并不是对艺术、科学、政治什么的有意见,而通常是借题发挥,希望人们简单点,这倒有点像是精神层面上的环保。
实际上,谙通道家学说的人都是很聪明的,其中一个方面就体现在他们灵活,而且是有原则的灵活。譬如说道化还是智巧,原则是道化为上,智巧为下,但他们绝不一味地否定智巧,历史上,中国许多能称为高度智巧的学问都是道家人物的成果,兵法、星占、医药、天文之类超复杂的技术每每是道家的最爱,当历史发生重大变故的时候道家人物经常是首席参谋官,像汉初的张良、明初的刘基,乃至后世写小说都仿照这样的套路:瓦冈寨有徐茂功、岳家军有诸葛英、水泊梁山则有吴用和公孙胜。真正的道家人物从来不把自己的原则看作铁板一块,他们知道任何道理都不是死理,他们的“道”就是活泼泼的,放在不同的时空、面对不同的事物,“道”就是千姿百态的。所以,道家少有犟头倔脑,为了某个原则胡乱硬上的书呆子,因为他们通过不断地揣摩“道”,从而知道如何“不按常理出牌”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道家和投机
者虽然都会作出看似自相矛盾的选择以牟利,但他们的区别在于:投机者是一场一场比赛去安排的,而道家是把一生甚至更久看作一个赛季。张良在刘邦的一生中起了几个十分关键的作用,其他时候基本都是默默无闻。他被刘邦视作三杰之一,另外两个后来一个反叛被杀,一个饱受猜疑,唯独张良平稳过关,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到了刘邦晚年,吕后当权,居然张良仍然是大局的隐性主角,用迁延战术最终铲平了吕氏,保住了刘邦的基业。如果,一个人能够做很多有益的大事,同时又能保全自己不受伤害,那么被许多不明白的人误解,是否真的很重要呢?
智慧金言
道不仅不是一种具体的事物,甚至也不算是一种方式、招数或套路,它的这一特点更类似于我们平时常说的理念、观念,本身并不可见,惟其实施于某一具体事物时才能感知其存在,而换在另一事物身上之后又会呈现出同理但不同细节的表现。每个人都可以从自身出发去构建这种理念,这个过程需要宽广的视野,把眼光从一时一事延伸到人生、社会、历史乃至无穷无尽的宇宙,越是深邃幽远,其所得便越接近那个所谓的“道”。
多岐亡羊,耐人寻味
杨朱的邻居丢了羊,不仅带上家人,还来请杨朱的仆人一起去追。杨子说:“咦!丢了一只羊,为什么要那么多人去追呢?”邻居说:“岔路太多。”他们回来以后,杨朱问:“找到羊了吗?”答道:“跑掉了。”杨朱问:“为什么跑掉了?”答道:“岔路之中又有岔路,我们不知道往哪里去追,所以回来了。”杨子忧伤地变了脸色,好久不说话,一天也不笑。门人觉得奇怪,请问道:“羊是不值钱的畜牲,又并非先生所有,您却为此不言不笑,为什么呢?”杨子不应答。门人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弟子孟孙阳出来告诉了心都子。心都子几天后与孟孙阳一起进去,问道:“从前有兄弟三人在齐鲁之间游历,同向一位老师求学,把仁义之道都学到了才回去。他们的父亲问:‘仁义之道是怎么样的?’老大说:‘仁义使我爱惜身体而把名誉放在后面。’老二说:‘仁义使我不惜牺牲性命去成全名誉。’老三说:‘仁义使我的身体与名誉都得到了。’他们三个的仁义之术恰恰相反,但又同是从儒学中来,哪一个对,哪一个不对呢?”杨子说:“有个住在河边的人,熟习水性,勇于泅水,划船摆渡,获利可以供养百人。背着粮食前来学习的人很多,而被水淹死的人几乎达到了一半。本来是学习泅水,不是学习淹死的,但利与害却成了这个样子。你认为哪一种对,哪一种不对呢?”心都子默默地走了出来。孟孙阳责备他说:“您怎么问那么迂曲的问题,先生回答怎么又那么奇怪?我迷惑得更厉害了。”心都子说:“大道因为岔路多而会丢羊,学习的人因为方法多而会丢性命。学习不是根源不同,依据的不一致,而后果的差异却是这样。只有回到相同、回到一致,才没有得与失。你在先生的弟子中是最年长的,学习先生的学说,却不懂先生的譬喻,可悲啊!”
大道以多岐亡羊,耐人寻味啊!
这故事被浓缩成一个成语——歧路亡羊,小学生就会接触到的一个成语,但大学生也未必能达其旨,很是奇怪。故事的寓意本不难理解,所谓的羊,当然是指我们要追索的目标。
歧路亡羊的故事是为“道”而发,那么羊就是用来比喻“道”的,这个比喻给了我们两条重要的暗示:第一,“羊”和“道”一样,本来是你的,后来丢了,要找回来;第二,“羊”和“道”一样,是会跑的,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