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读《古文观止》学生活
21871100000054

第54章 原道

韩愈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静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

博爱叫做“仁”。恰当地去实行“仁”就是“义”,沿着“仁”、“义”之途前进便为“道”,使自己具备完美的修养,而不去凭借外界的力量就是“德”。“仁”与“义”,是有着确切含义的“定名”,“道”与“德”,是可做不同解释的“虚位”;因此,“道”便可分为“君子之道”与“小人之道”,而“德”也有所谓“吉德”和“凶德”。老子轻视“仁”、“义”,并非有意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自己的见识短浅的缘故。这就好像坐井观天,而说天很小一样,其实并不是天小啊!他认为待人和顺就是“仁”,小恩小惠就是“义”,其于这种理解,他轻视“仁义”是必然的。他所说的“道”,阐明了他自己信奉遵循的原理,并不是我这里所讲的“道”啊;他所说的“德”,推崇他自己认为是高尚的德行,也不是我这里所讲的“德”啊。凡是我阐述的“道”“德”,都是与“仁”“义”一致的理论,是为天下所公认的大道理;老子所说的“道”“德”,是离开了“仁”“义”而讲的,是他一个人的偏见。

周朝的礼制衰败,孔子离开人世,儒家的经籍被秦始皇焚毁,道家的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又在晋、北魏、南朝及隋代流传开来。这期间那些讲“道”、“德”、“仁”、“义”的学者,不是流于杨朱的“为我”之说,就是归附墨翟的“兼爱”之论;不是采纳道家的宗旨,就是尊奉佛教的经义。信奉杨、墨、佛、老,必然背离儒家之道。信奉的邪说成了主宰,离弃的正道则变为奴仆;信奉邪说必然要遵循它,而离弃正道则必然对它加以诋毁。唉!后代的学者要想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跟谁去学习呢!道家的信徒们说:“孔子,是我们祖师老聃的学生。”佛教的信徒们说,“孔子是我们祖师释加牟尼的弟子”。而研究孔子学说的儒生们,听惯了他们的宣传,乐于接受他们荒诞无据的谣言而自轻自贱,也说什么我们的祖师曾经以“老”、“佛”为师之类的话,不仅口中这样说,而且还写在书里。唉!后代的学者要想了解“仁”、“义”、“道”、“德”的原理,能够向谁学习而加以探求呢?人们喜爱奇谈怪论的风气是何等严重啊!既不研究它的本原,也不探讨它的演变,就是愿意听怪诞的言辞。

古时候人民是分为士、农、工、商四类,现在又加上僧、道成了六类。古时候担负教化任务的“士”只居其一,而现今的“教育者”却占了三类”。务农的有一家,而吃粮的就有六家;工匠一家,而使用器皿的就有六家;经商的一家,而花钱的就有六家;人民又怎么能够不贫困破产而沦为盗贼呢?

古时候,人民的祸患是非常多的。圣人出现了,教给他们互相依附、共同生存繁育的本领。做他们的君主,做他们的导师,带领他们驱逐毒虫、长蛇、怪禽、猛兽而使他们定居于中原,冷了教他们做衣服,饿了教他们种庄稼,看到他们住在树上常常跌伤,睡在野地容易生病,便指导他们盖起房屋。教他们做工,以使他们的器皿充足;教他们经商,使他们的财物能互通有无;教他们看病吃药,帮助他们不至于年轻而死亡;教他们葬埋死者、祭祀先人,使他们之间增长恩爱之情;给他们制定礼仪,使他们懂得贵贱老幼的次序;为他们创造音乐,来抒发他们郁积在心中的感情;对他们实行政治教化,加以督促引导,不使他们懒惰松懈;为他们确定刑法,以铲锄他们之中的凶横顽固之徒。发生了欺骗行为,就用符契、印章、斗斛、权衡等物来使他们诚信;出现争夺现象,就设置城郭、军队来保护他们的生命财产;祸害来了使他们早做好准备,灾患发生带领他们进行预防。而现今道家却说:“圣人不死,盗贼便不会停止抢掠,劈了斗,折了秤,老百姓就不会互相争夺了。”唉!这不过是不动脑子罢了!假如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已久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没有羽毛、鳞片、介壳来抵御寒冷和炎热,没有尖爪利牙来猎取食物啊。故此,所以说君主是发布命令的;臣僚是将君主的命令传达贯彻到人民中去的;而民众,则是生产粮食、麻布、丝绸,制造器皿,流通财物,以此来为自己的君主长官服务的。君主如果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做为君主的资格;臣僚如果不将君主的命令传达贯彻到人民中,就怠忽了做为臣僚的职责;民众如果不生产粮食、麻布、丝绸,制造器皿,流通财货,来侍奉自己的君主长官,就要予以惩治。而现今佛教的法则却说:“必须抛弃你们的君臣之份,除去你们的父子之情,禁绝互相依附、共同生存和发展的规则。”以便追求所谓的清静闲淡,孤寂无欲的境界。唉!这些佛、道的信徒有幸生在夏、商、周三代之后,而不会遭到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这些先圣的斥责贬黜;然而,他们没有生在三代之前也正是他们的不幸,使他们不能得到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导和指正。

尧、舜称帝,三代称王,名称虽然不一样,但在圣明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夏天穿葛布,冬天穿皮裘,渴了要饮水,饿了就吃饭,行为方式虽然有别,但都是人类智慧的表现。现今他们却说:“为什么不效法上古时期的清静无为?”这就象责备冬天穿皮裘的人说:“葛布衣服多么轻便,你为什么不穿呢?”责备饿了吃饭的人说:“饮水多么简易,你为什么不去喝水呢?”《礼记·大学》篇说:“古代想要在天下发扬昌明那贤明的德行教化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自己的封国;要想治理自己的封国,一定要先整顿好自己的家族;想整顿自己的家族,必须加强自身的修养;想加强自身的修养,则须要先端正自己的思想;想端正自己的思想,就必定先确立诚挚而坚定的意念。”这就说明古代所说的端正思想、确定诚意,是要对国家、天下有所作为啊!而现在那种想陶冶心灵的人却置天下、国家于不顾,毁弃了伦理纲常,做为儿子而不孝敬父亲,做为臣僚而不忠于君主,做为庶民而不致力于自己的本业。孔子写《春秋》,凡国君采用异族的礼仪风俗的就把他们当作异族来记载,效法中国的礼仪风俗的就将他们看作中国的王侯。《论语·八佾》篇说:“异族虽有君主,也不如中国没有君主。”《诗经·宫》中说:“北方的戎狄要抵御,南方的荆舒要打击。”而现在却把异族的佛法,置于古代圣王的教导之上,这和让大家都做夷狄又有多少差别呢?

而所谓先王的教导是指什么呢?这就是所说的博爱叫做“仁”,恰当地去实行“仁”叫做“义”,沿着“仁义”之途前进便是“道”,使自己具备完美的修养,而不去依凭外界的力量就是“德”。先王的著作是《诗》、《书》、《易》、《春秋》;他们的方法是制礼、作乐、定刑、施政;他们治理的百姓分士、农、工、商;他们确立的地位次序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弟兄和夫妇;他们让人们穿的服装是麻布、丝绸;他们教人们建造的住处是宫室、房舍;他们给人们吃的食物是粮食、果实、菜蔬和鱼肉。他们传布的道理容易明白,他们实施的教化便于通行。因此,自己遵奉先王之教,境遇便会顺利而吉祥;用以对待他人,就会博爱而无私;用以陶冶心灵,思想便会和穆而端正;用以治理天下,便没有一项措置而不得当。故而活着情满意足,死时得到善终;祭祀天神降临,祭典祖庙而先人的魂灵也会乐于享用供品。若问:“这种‘道’,是什么‘道’呢?”答曰:“这就是我所说的‘道’,并非前面说的黄老和佛教所宣扬的‘道’啊!”尧将这种“道”传给了舜,舜以此传给禹,禹以此传给汤,汤以此传给文王、武王和周公,文王、武王和周公又传给了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就没再得到流传了。荀况和扬雄,有所择取然而并不精当,有所论述然而并不周详。自周公以前,禹、汤、文、武身居上位而为君主,所以他们的政绩为人颂扬;自周公以后,孔子、孟轲处于下位而为臣民,所以他们主要以言论来传播先王之道了。

既然如此,怎么去做才合适呢?答曰:不堵截佛道之说,儒家的主张便不能流布;不制止佛道之说,先王之教便不能施行。让他们的信徒还俗为民,将他们的经籍著述全部焚毁,把他们的庵观寺院改为平民的住宅。昌明发扬先王之道做为治理天下的准则,使鳏寡孤独残废以及长年患病的人得到照养。这样做大概也就可以了!

解读

这是一篇著名的哲学论文,是韩愈的代表作。

韩愈有鉴于儒学的衰落和佛、道的蔓延,看到了封建帝国的危机,总结以往思想统治方面的经验教训,深感只有大力提倡忠君孝亲的孔孟之道,才能有效地制止犯上作乱的发生,使大一统的中央政权得到巩固。于是他挺身出来大声疾呼,发出尊孔孟、排异端的号召,独自举起了复兴儒学的旗帜。

他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道统的观念,为儒家的封建道德学说和社会政治理论辩护,认为只有儒家学说才符合于封建社会的利益,指出佛教和道教学说破坏了封建的等级秩序;佛道二教的僧侣加重了人民的负担,造成了社会的贫困;坚决主张毁灭佛道两家的学说并禁止他们的活动,说出了“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激烈的话。在这篇文章中,他还宣称人类的物质生活、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都是大人物——“圣人”创造的,认为君主对人民的统治是天经地义,企图从“社会分工”的观念,论证这种统治的合理性。

活学活用

唐代为佛、道两教盛行的时代,韩愈为了维护儒家的正统地位,于是写了《原道》。其实“道”这个字,原始儒家虽然也有时提及,但说得最多的还是道家;后来佛教进入中土,在本体之论上,甚至超过了道家,所以佛教更是致力于究明道的内涵。因此单从本体论方面来说,道论的丰富和深邃,儒家自不能与佛、道两家相比。儒家真正属于自家的概念是“仁义”二字。但在佛道两家张口闭口大谈其道的情况下,道的观念深入人心。为此,儒家阐述自己的“仁义”,也必须将它说成是“道”,或者说成是仁义之道。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此文实际上是“原仁”、“原义”,而非“原道”。仁者博爱之谓,爱整个社会、整个人类,便是博爱。儒家学说以有益于社会人伦为目的。而佛教则本质上对人类和社会采取否定态度,它并不立足于社会集体化伦理本身来探讨社会问题。所以韩愈首先在这一点上,否定了佛教的“道”。儒家看到了社会发展的一面,肯定政教、道德对于社会发展的积极作用。道家则把一切社会问题,都归咎于社会的发展,同时否定了儒家为了适应社会发展、解决社会问题而创建的政治制度和伦理道德。韩愈讲明这一点,也就否定了道家的“道”。佛、道两家之道既被否定。儒家的道,也就确立起来了,作者《原道》的写作目的也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