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原文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译文
韩愈再次敬礼。
我得以拜见阁下已有多年了。开始也曾经承蒙您的赞誉。只是因为贫贱,为了衣食而奔走四方,不能经常不断地拜望您。这以后阁下的地位越来越尊贵,依附奉承您的人也越来越多。地位日益尊贵,贫贱的人便相隔日远;依附奉承您的人日益增多,您所爱重的人多了而感情也就不专注了。我呢,在道义修养上没有什么进步,而文章却越来越有名。道义没有进步,贤德的人不愿与我交往;文章日益有名,一同寻求出路的人就要嫉妒。于是开始是因为日益隔膜疏远,后来又加上您的期望不能专注,以您不屑于与我交往的心思,而听信那嫉妒者的谗言,由此阁下的门庭之中就再也不见我的踪迹了。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拜见过阁下一次。您的态度温和,好象很赞许我的进步;您的言谈殷切,好象为我的穷困而忧虑。我回去之后心中十分高兴,便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别人。那以后我便到洛阳去接家眷了,又不能时常去拜访您。等到从洛阳回来,也曾经去拜见阁下一次。您的态度冷淡,好象不体察我的心思;默默无言,好象不理睬我的衷情。我回去之后心中不安,不敢再去拜望您了。
而今我恍然大悟,十分懊悔地对自己说:之所以态度冷淡,正是因为恼恨我不能经常去拜望;而言语沉默,正是以此来表示您内在的心思。我的愚鲁所应受的责罚,是无处逃避的了。我不敢贸然再去谒见,便只好写信陈述理由,并呈献近来所写的,《复志赋》等十篇诗文为一卷,卷上有题字的卷轴。《送孟郊序》一篇,用生纸书写,没有再加改编修饰,都有涂字和添加注字之处。因为急于自我解释并致歉意,连重抄一遍誊写清楚也等不及了。阁下只体察我其中的用意,而原谅我的礼节不周罢。韩愈惶恐地再次施礼致意。
解读
这是韩愈写给陈京的信。信中回顾和反省了与陈给事之间一段不愉快的交往,委婉地表示了对陈给事的不满,同时,也表达了希望陈给事重新了解自己、恢复友谊的心情。
书信在叙述上运用对比和转折的手法,波澜层叠,姿态横生,委婉地倾诉出复杂的感情,表现了较高的写作技巧。
活学活用
韩氏论文素以整饬、谨严、生动形象著称于世。此篇《与陈给事书》,乃是一般的书信。但出自他的笔下,却委婉动情,不同凡响。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关中地区大旱,年成歉收,民间饥馑,韩愈上书奏请减免徭役租赋,因此得罪了权贵,由监察御史贬为阳山县令。陈给事却在这年得到了升迁。此年皇家准备举行祭祀大典,陈给事奏请祭祀必尊太祖,而且祖宗灵位的排列,以及参加祭祀人员的排列,都要分出尊卑长幼的先后次序,必须讲究礼仪。他因此得到皇帝的赞赏,自考功员外郎迁给事中,可谓宦海扬帆,春风得意。而韩愈却因爱民而被贬,极为苦闷,茫然若失。但他对仕途仍充满了幻想,希望能有人荐举,重返朝廷做官。所以他对这位备受皇帝欣赏的新迁给事中陈京,还抱有很大的希望。其实此信中并没有实质的内容,只是要同陈给事联络个人感情而己。然而文章的通篇围绕着一个“见”字,历数了与陈给事的见面情况:上半篇从见说到不见,下半篇从不见说到要见。好像通幽曲径,峰回路转;如柳暗花明,若断若续。正如《古文观止》原评所说:“一路顿挫跌宕,波澜层叠,姿态横生,笔笔入妙。”信中处处自贬自责,表现了韩愈诚惶诚恐的心态;同时在字里行间,又微微透露出其不甘低眉伏首的慷慨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