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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柳子厚墓志铭

韩愈

原文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译文

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柳庆,担任过北魏的侍中,封为济阴公。曾伯祖柳奭,做过唐朝的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一同得罪了皇后武则天,而死于唐高宗之时。已故的父亲名柳镇,为了奉养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职务,请求到东南去做县令。以后又因为不能谄媚权贵,被免去殿中侍御史之职。直到权贵之人死了,才再次被任命为殿中侍御史。人们称赞他刚毅正直,和他交游的朋友都是当时知名的人物。

子厚年少时就十分聪明,学业事理没有不通晓的。当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虽年纪很轻,却已独立成材,能够考取进士,显露其出众的才华。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这以后他又通过博学宏词科考试,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兰田县县尉。他才能出众、正直勇敢,发表议论以古今事理为依据,引证经传史籍、诸子百家的观点,常常使在座的人心悦诚服。由此而名声大振,一时之间人们都希望和他交游。那些达官权贵,争着想使他成为自己的门下,异口同声地赞誉推荐他。

贞元十九年,他由兰田县尉提升为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做皇帝后,又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这时遇上当权的人犯了罪而受到株连。按规定他被贬为刺史。还没有到任,又被贬为永州司马。处于闲散的职位上,他更加刻苦地督责自己,努力读书写作,写的文章犹如江河泛滥、湖海蓄存,奔放恣肆、博大精深没有止境。但他只能肆意寄情于山水之间罢了。

元和年间,他和同时被贬的人曾依例被召到京都,又一起被派到外地做刺史。子厚派往的任所是柳州。到任之后,他叹息说:“这里难道不能够很好地治理吗?”于是,便依照当地风俗,为它制定了教令和禁令,柳州的人民都信服遵从。当地风俗常以子女做为抵押来借钱,约定期限若不能按时归还,利息和本钱相等时,就将所抵押的人口充当奴婢。子厚替借债的人想了个办法,让他们都能把人赎回家。那些特别贫苦实在无力办到的,便命令债权人记下被抵押为奴的人当佣工所应得的工钱,等到与借的钱数相等时,就叫债权人归还人质。观察使将他的这个措施推广到其它各州,刚过一年,免为奴婢而回到家中的就有近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应进士考试的人,都把子厚当做老师,那些经过子厚指教的士子,文章的章法技巧都有法度可观。

当子厚被召到京都又被派为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禹锡也在被派遣的人员之中,应当前往播州就任。子厚流着泪说:“播州不适于人居住,而梦得家中又有老母,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境困窘,以至于没有办法去禀告宽慰老人。况且无论怎么说也没有母子一块被贬到荒远之地去的道理。”他准备到朝廷上为梦得请求,并且准备给天子上疏,愿意用柳州刺史之职去换梦得播州刺史之职,即使因此而再次获罪,也死而无怨。这时恰好遇上有人将梦得的情况禀奏皇帝,梦得便因此而被改任为连州刺史。啊!士人在困境中才会表现出高尚的气节道义。现今那些平素相处时互相爱慕喜悦,宴饮游乐争着相互邀请,讨好取媚强做笑语装出谦和的样子,手握着手倾吐肺腑之言,指着苍天白日痛哭流涕,发誓无论生死互不背叛负心,似乎像真的一样可以信赖。然而,一旦遇到很小的利害,那怕仅仅与毛发一般细微,也立即反目相向,犹如互不相识;朋友掉到陷井里,不仅不伸手去救援,反而趁势推挤他,甚至往井里扔石头,前面说的都是这种人。这种行为是禽兽和夷狄之人都不忍心去做的,而他们却自以为得意。这些人若听到子厚的品德作为,也应该稍微感到羞愧吧!

子厚过去年轻,勇于帮助别人,不珍重爱惜自己,认为功业可以马上取得,结果反而遭到牵连而致贬黜。被贬之后,又没有有权有势知己加以援引提拔,故此终于死在荒远的边地,才能不为当世所用,道义不能于当时施行。假使子厚在御史台、尚书省任职时,能够谨慎持身,就象他后来做司马、刺史的时候一样,也就自然不会遭到贬斥;遭到贬斥之后,如果能有知己的人大力提拔他,也必然会再被不断地任用。然而子厚被贬斥的时间若不长,困穷若不到极点,即使会出人头地,他的文章学识、诗辞歌赋,一定不能象现在一样,通过自己刻苦努力而达到必然能流传于后世的境地,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一个时期内担任将相的要职,用文学上的成就来换取功名富贵,得失如何,一定有人能加以分辨的。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年仅四十七岁;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在万年先人的坟墓之旁。子厚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周六,刚四岁;小的叫周七,子厚死后才诞生。女儿两个,都还很小。他得以回乡安葬,费用都是由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君供给的。裴行立有节操气慨,重信义,守承诺,与子厚结交为友;子厚对他也竭诚相待,没想到终究是仰仗了他的力量来出资料理后事。将子厚安葬在万年的坟墓中的人,是其表弟卢遵。卢遵,涿州人,性格谨慎,学习从来不知疲倦和厌烦。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他住在一起,一直到他死后也未曾离去。既前去安葬了子厚,又准备料理子厚的家务,可算个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是:这就是子厚的墓室,又牢固又安稳,而必将有利于他的后嗣!

解读

柳宗元字子厚,与韩愈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友谊颇为深笃。韩愈为他写的墓志铭,曾被誉为“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文中突出表彰柳宗元的政治才能以及他在柳州的政绩,特书其帮助奴婢解放之举,反映出作者的仁道精神,韩愈自己在袁州也采取过同样措施。他对柳氏的长期被贬官既深表同情,又极力推崇他由此而在文学创作上取得的巨大成绩。对柳的重友谊、尚节操的热烈歌颂则更是韩愈对其自身处世准则的阐说。由此可见韩柳的生死情谊是建立在志同道合的基础上的。但两人的政治见解并不相同,柳宗元早年曾参加王叔文集团进行政治革新,后该集团被唐宪宗明令定罪,韩愈本人也是不赞成柳宗元在这件事上的做法的,然而韩文中对柳氏却处处回护。如说柳“遇用事得罪”,即认为他本人无辜;又说柳“少年勇于为人”云云,说明他为建功立业而奋不顾身,志亦可原,只是对政途艰险缺乏审慎而已;最后慨叹柳的“材而世不用,道而不行于时”,更表现出作者对当时压抑贤才的不满和对柳的“材”与“道”的肯定。本文作于元和十五年(820年)唐宪宗去世前后,韩愈正被贬官为袁州刺史,而能为柳树碑立传,何其难能可贵。

活学活用

从全文中可看出两个比较含蓄之处:其一是暗示做人与作文的关系,其二是做人与做官的关系。合二为一,也就是要以人品为本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对于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儒文化中的核心问题,韩愈的态度是相当客观的,他特别敬重柳宗元的为人,所以本文也就一直围绕着“人的品质”这个关键问题演进、发展,尽管自然段落较多,但上述中心思想却是脉络清晰。贯彻始终的。

此文之所以脍炙人口,千载流传而不衰,就是因为作者在文章里浸透和倾注了丰沛的情感。由此,愤激之笔频出,不平之鸣屡见,行文之中自然而然地打破了传统碑志文的形式,形成了夹叙夹议、议论横生、深沉蕴藉、诚挚委婉的特殊风格韵味。这一特点即便在最后一段铭文之处,也是非常明显的。铭文自古用四言韵文连缀而成,大都用来概括前面所述之事。可是韩愈却有意识地只写了三句有韵角却失体例的奇句单行,便就此搁笔。这难道仅仅是出于改革文体的考虑吗?如果后人能够理解到柳宗元对孱弱幼子的眷恋之心,那么韩愈这三句铭辞,也就是对死者最恰如其分,也最能使死者安息的话了。

作为文体之一的墓志铭自有其体例,例如前需追述墓主先代,后需交代身后安厝及子女情况,这都是为名人写墓志时不可省的笔墨。在写此类文章时,能积极利用体例,又不完全受它的限制方为上策。此文先述子厚先世,重在表现其刚直的节操风骨,后写裴行立、卢遵二人对子厚后事安排和家属抚恤的尽心尽力,表现他们生死不变的友情,这些都可与墓主风概相映照。而使全文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沈德潜评语说:“噫郁苍凉,墓志中千秋绝唱!”对此文概括得颇为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