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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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29)

我如此有天赋,可以梦到真正的生活,这样一来,在我和别人言语上的邂逅时(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和别人相遇),我能够一直做梦,通过其他的人的意见和感情,追踪我自己无定型人格的流动过程。

其他人就像通道和管道,海水根据自己的喜好在其中流淌,海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使它那弯曲的流动轨迹轮廓分明,在空虚的干涸时远远无法显现得如此清晰。

有时候,在草率的分析后我会发现,我就是别人身上的寄生虫,但实际上是我强迫他们成为我后继情感的寄生虫。我的生活寄居在他们个性的甲壳里。我用我精神黏土重塑他们的脚步,把他们彻底吸入我的意识中,这样一来,到了最后,我将用他们的脚步走他们的路,比他们自己都还彻底。

因为我习惯把我自己分成两份,同时展开两种不同的心理活动,所以常有一种情况出现:在我让自己理智而强烈地适应其他人的感觉时,我会同时对他们的未知自我、他们的思想和他们本身进行严谨的客观分析。因此,在我的梦境里,在不中断我的幻想的前提下,我不仅经历了他们间或死去情感的精华,还发现了各种知识能量和精神能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并将之进行分类。

在这一切持续发生的时候,他们的相貌、衣着和姿态也没有逃脱我的注意。我同时经历了他们的梦境,他们的天性,他们的身体和心境。在势不可挡的、统一的扩散中,我把自己融入其中,在我创造出来的我们的对话的每一刻,大量的自我——意识和无意识,分析和分辨——都联结到了一起,就像一个把风散开的风扇。

我们没有信仰

我属于这样一代人,继承了对基督教的不信仰,从而也不信仰其他宗教。我们的父辈仍然保持着某种信仰的冲动,他们的信仰对象从对基督教转向对其他形式的幻想。一些人热衷社会平等,一些人完全迷恋美色,还有一些人相信科学和科学成就。此外,另一些人则变得更虔诚,远赴东方和西方,去寻找新的宗教形式,来填补他们只剩下生活的空虚意识。

我们失去这一切。我们生来就得不到任何慰藉。每一种文明都沿着某种宗教的独特轨迹向前发展。信仰新的宗教意味着失去曾经的信仰。最终也将导致失去一切信仰。

我们失去了一种信仰,从而失去一切信仰。

因此我们离开了,每个人对他自己而言,在孤寂中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一条船的目的似乎只在于航行,但它真正的目的是抵达港湾。我们发现,自己在大海上漫无目的地航行,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港湾在何处。阿尔戈英雄冒险格言的痛苦版本在我们身上得到重现:生活并不重要,跋涉才是一切。

失去幻想,我们靠做梦活着,而梦是没有幻想的人的幻想。我们依靠内在自我而活,而这吞噬着我们,因为一个完整的人并不了解自己。没有信仰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也就没有真实的生活。我们不知道未来,也就不知道现在,因为今天的行动只是未来的序言。战斗精神在我们身上散失殆尽,我们生来就不具有战斗精神。

我们中的一些人还停留在日常生活的愚蠢征服上,为了每天的面包而卑微挣扎,却不愿付出辛勤劳动和精神上的努力,不愿体会成功的高尚。

另一些人思想高尚,对国家和社会不屑一顾,无欲无求,试图扛起简单生活的十字架,走向赦免的受难地——这是一种任何人都没做过的艰苦尝试,就像背着十字架的人,意识里闪耀着神圣光芒。

还有一些人,他们在心灵之外忙忙碌碌,致力于喧嚣嘈杂的祭仪活动。当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便以为自己还活着,当他们描画出爱情的外在形式,便以为自己还爱着。活着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活着。死亡之所以没吓跑我们,是因为我们对死亡是什么没有一个正常的概念。

然而,那些走到人生终点的人,在最后时刻的精神边缘,甚至也没有勇气放弃一切,寻求庇护。我们活在放弃、不满和悲伤之中。但我们只活在其中,哪里也不能去,永远被囚禁在(至少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如此)囚室里被我们涂抹的五颜六色的四壁之中,被囚禁在行动不自由的石头墙里。

尽管不能够从生活中提取美,我们至少要试着从这种不能够中提取美。让我们转败为胜,将失败变成积极高尚的东西,赋之以圆柱、威严和我们的首肯。倘若生活只给我们一间囚室,我们至少要尽力装饰它——用梦的影子和它们的多彩图案,将我们的遗忘刻在静态的囚壁上。

像每一个做梦者,我常常感到,我的使命就是创作。但我从未付出过一丝一毫的努力,也从未将我的意向付诸实践。因此,创作对我而言就意味着做梦、需要或渴望,而行动则意味着在梦里完成我希望实现的行动。

活着的天才

我把我的无能称作“活着的天才”,我把它称作“文雅”,来掩饰我的怯懦。我将自己放在——上帝用伪造的黄金给我镀金——被漆成大理石色彩的纸制祭坛上。

但我没能将自己愚弄过去,也没有实现自欺欺人。

雨景

歌颂自己的快乐……雨天闻起来有一丝清冷,一丝遗憾,一种对曾经虚构出来的每一条道路和每一个理想的绝望。如今,女人们过于关注她们的面容举止,她们给人一种转瞬即逝、绝无仅有的恼人印象。她们把自己装扮得过于绚丽多彩,变得比她们活着的肉体还富有装饰性。形象地说,她们就是雕塑、图画或油画。哪怕是把披巾裹在肩部,做这样的简单动作时她们都会比任何时候更注重披巾的视觉效果。披巾成为一个女人基本服饰的一部分。如今它是一件附加饰件,它的使用仅仅取决于她们的审美情趣。在这个五彩斑斓的时代,几乎一切都变为艺术,一切都从意识领域摘取花瓣,并融入到奇思妙想中去。

这些女性形象都是从没有被画出来的画里逃出来的。她们有的人被画得太过细致……某个侧面轮廓太过引人注目,就好像她们在试着使自己看起来不真实,她们又是如此超然,是画里背景下的纯线条。

我的灵魂是一支隐秘的乐团

我的灵魂是一支隐秘的乐团,但我不知道这支乐团由哪些乐器组成——弦乐器、竖琴、钹、鼓——它们在我心里奏响。我只知道演奏的那支交响乐便是自己。

一切努力都是犯罪,因为一切动作都是逝去的梦。你的双手是被囚禁的鸽子。你的嘴唇是沉默的鸽子(在我眼前咕咕乱叫)。

你的全部身姿犹如飞鸟一般。当你俯身时是燕子,看着我时是秃鹰,做出贵妇般一脸轻蔑的样子时是苍鹰。望着你,我看见池塘的水面浮现很多翅膀拍打的模样……

除了翅膀,你什么也不是……

下雨,下雨,下雨……

呻吟,无情的雨……

我的身体甚至灵魂都在颤抖,天气并不寒冷,我的寒冷源自观雨的心情……每一种快乐都是罪恶,因为每一个人都在生活中找乐子,而最大的罪恶就是做每个人都做的事情。

生活使我窒息

有时候,出乎我的意料,也毫无理由,普通生活的压抑会使我感到窒息。那些所谓的同伴,他们的声音和动作都使我感到生理不适。这是一种瞬间的生理不适,我的胃和头部不由自由地产生这种感觉。我的警觉性带来了这种深刻而乏味的影响。每个与我交谈的人,他们的目光注视着我,像是在侮辱或猥亵我。我厌恶至极,因为对他们有所察觉而觉得头晕目眩。

肚子痛的时候,几乎总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者甚至一个孩子站在我面前,他们是一种活着的典型,用庸俗折磨我。没有一个典型能够按照我的主观思想,他们都按照客观真理去思索情感,他们的外在表现和我的内在感觉相一致,通过类比魔法出现在我面前,是一个符合我构想规则的完美范例。

只言片语

有些日子,我见到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我每天不得不接触的人,表现为一种符号,他们单个的或连起来组成一篇预言或神秘文字,用晦涩难解的方式描述了我的生活。办公室变成一页纸,里面的人是字。街道是一本书,我与熟人或陌生人的谈话是短语,尽管我大概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无字典可查。他们演说或讲述,但谈的不是自己。正如前面所说,他们是意义不明的字,只让人一瞥而过。在我的微弱视线里,我只能从这些事物一闪而过的玻璃镜面上,模糊不清地去辨识反射或显露出来的本质。我像一个听人描述色彩的盲人,可以领会但并未见过。

我漫步街头时,常常听到一些私人谈话的只言片语,几乎都是关于偷情男女,朋友的男朋友或别人的女朋友……

这些阴暗的人类谈话(它们几乎占据了人类整个有意识的生活)令我感到十分乏味,就像跌进蛛网一样痛苦不堪。我突然意识到一种被现实人类包围的羞辱感,像是地主和全部佃户都将我咒骂,而我和其他佃户并无区别。我透过仓库的后窗栏杆,窥视到令人生厌的垃圾堆积在泥泞肮脏的院子里,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植物状态

那些并不知道自己不快乐的人,我厌恶他们的快乐。从真正意义上说,他们的人类生活充满了使人过度焦虑的东西。不过,由于他们的真实生活处于植物状态,他们的疾苦来来去去,不触及灵魂。他们的生活只能和那些交了好运但牙痛的人相比——这可是真正出乎意料的好运,上帝赐予的最大的恩赐,因为这种恩赐和他们本人一样优越(尽管通过不同的方式),有快乐也有痛苦。

这便是为什么我不计一切去爱他们。我亲爱的植物们!

惰性准则

我想为现代社会的杰出灵魂制定一套惰性准则。

如果不将思想敏锐的智者纳入其中,社会将自发地进行自我管理。你可以相信,他们是唯一阻碍到社会这么去做的人。原始社会之所以快乐,是因为那个时代没有这类人。

遗憾的是,杰出灵魂一旦被赶出社会就会死去,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工作。他们如果得不到任何乏味的空闲,就会死于倦怠。但这里我所关心的是整个人类的快乐。

每一个出现在社会的杰出灵魂都会被放逐到一座“杰出之岛”去。杰出人物会像笼中困兽一样,被正常社会圈养起来。

请相信我:如果没有智者去指出人类的各种不幸,人类甚至不会注意到它们。那些敏锐的受难者使其他人遭受着人类团体带来的苦难。

由于我们暂时寄居社会,作为杰出者,我们的一项职责就是,将对部落生活的参与减少到最低程度。例如,我们不读报纸,或者,只有在去找些奇闻轶事和花边新闻时才去读报。你无法想象,地方性报纸的综合报道给我带来多大的乐趣。正是那些名字为我开启了通往无边无际的大门。

对于一个杰出的人来说,最高的荣耀就是不知道自己国家元首的名字,或者对于自己是生活在君主制还是共和制的国家一无所知。

他应该小心翼翼地用这种方式去安置自己的灵魂,即使世事变幻,也不会影响到他。否则,他就不得不对他人产生兴趣,以便能够找到自我。

浪费时间的美学

有一种浪费时间的美学。有一本关于惰性的不成文的手册,针对那些培育感觉的人而写,里面详尽阐述了各种培育方法。形成一种正确的策略,去对抗社会道德观念,对抗本能的冲动,对抗感情的诱惑,这是一门学问,并非任何美学家都能做得到。严格说来,我们在对常态进行让步时,通过对它的讽刺性诊断,可以得知,我们的病因来源于良心上的顾虑。我们还必须学会抵挡生活的入侵;为了不受外界观念的影响,保持谨慎很重要,在与他人共存时,让我们保持一种柔软的冷漠,使我们的灵魂避开他人的无形打击。

内心平静的美学

一种内心平静的美学生活,生命和生活中的种种冒犯和羞辱,让它们不再靠近我们,像一个围绕我们感觉的可憎外围,在有意识的灵魂外墙。

我们或多或少都令人讨厌。我们都犯下一种罪,或者说,是我们的灵魂乞求我们去犯下一种罪。

如何存在

我经常关注的事,就是试图理解其他人怎么能够存在,怎么会有不属于我的灵魂,怎么会有与我的意识无关的意识——因为意识——似乎是独一无二的。站在我面前的那个人,他像我一样说话,做着我会做或者能够做出来的手势,我承认,在某种意义上他是我的同类。但我想象中的插图人物,我在小说中看到的角色,以及演员在舞台剧里扮演剧中人,他们也是我的同类。

我认为,没有人会真正容纳他人的真实存在。我们可能会承认,其他人也活着,他们像我们一样思考和感受,但某种未知的差别因素和具体化的不平等是永远存在的。比起那些在柜台后面与我们交谈的冷漠身体,或者偶尔在电车上瞥了我们一眼的乘客,或者在街头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路人,那些历史人物和书里的形象在我们看来要更加真实。对我们而言,大多数人不过是一种景物,是我们熟悉的那些不显眼的街景。

比起那些所谓的真实人物,也就是在形而上被称作血肉之躯的渺小人物,某些书里刻画的角色和画里的形象更令我感到亲切。事实上,用“血肉之躯”来形容十分贴切:他们就像肉店橱窗里的肉块,犹如活着的淌血的死物,命运的肢体和肉片。

这种感觉并不会让我感到羞愧,因为我发现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人类互相轻蔑,彼此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们像杀手一样杀了人却浑然不觉,或者像士兵一样不假思索地互相残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似乎就在于人们忽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深奥事实:别人也是生灵。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之风向我吹来,神秘之门朝我洞开,我突然感到街角的杂货商是一个精神实体,而那个此刻正在门口俯身收拾一袋马铃薯的帮手,也是一个真正能感受到痛苦的灵魂。

昨天,有人告诉我,烟草店的店员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人,他也曾经存在过!我们所有人已忘记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那些从未见过他的人了解得多。明天我们将更彻底地忘记他。但他显然也有灵魂,因为他杀死了自己。感情?焦虑?毫无疑问……但对于我,正如对于全人类,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他木讷的笑容和那件耷拉在肩上高低不平的破旧外套。这就是这个人给我留下的全部印象。他想得如此之多,除了结束感觉,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自杀呢?有一次,我在向他买烟时,偶尔发现他很快就要秃顶了。现在看来,他没有机会秃顶了。这便是他给我留下的其中一点回忆,如果连这点也算不上回忆,而只能算是我的一点想法,那么我还有什么其他关于他的回忆呢?

我仿佛突然看见他的尸体,那口装他的棺材以及人们最终将他送入的陌生墓地。我渐渐明白,那个衣衫褴褛的烟草店收银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整个人类的缩影。

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今天,此刻,作为人类,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