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其他人并不存在……沉重的日落只为我流连,色彩生硬而模糊。落日下熠熠闪光的大河只为我流淌,尽管我看不到。为观河而修筑的广场只为我而建,此时的河水正在涨潮。今天,那位烟草店收银员被葬入公墓了吗?那么,今天的太阳并非为他而落了。因为这样想,太阳也违背了我的意愿,不再为我西沉。
陌生的航行
……船驶过黑夜,既没有发出信号,也认不出彼此。
内心的海洋
我意识到,我已经失败,我只是吃惊,因为我没有预见到自己要失败。在我身上,是什么暗示着我会成功?我既没有征服者的蛮力,也没有狂人的眼力。我像寒冷的天气,清澈而忧伤。
明朗而灿烂的事物将我慰藉。在蓝天下看着生活流逝就已足够。我模模糊糊地忘了自己,忘记的比想起的要多。过多的事物充斥着我失重而透明的心,仅仅去观看,就是一种甜蜜的满足。我永远只会去做无形的凝视,我唯一的灵魂是一缕拂过的轻风。
我有着一种放荡不羁的精神,任凭生活悄悄溜走,就像我在想起什么时,抓东西的手松懈下来,使得什么东西从指间溜走。但我的外表从来看不出放荡不羁的样子——我逍遥自在地忍受着来来往往。我不过是一个孤独的放浪者,一种荒谬的存在;或者一个神秘的放浪者,一种不可能的存在。
我在天性面前度过某一段暂缓的时刻,温柔隔离雕刻的时光,它总像是授予我的勋章。在这些时刻,我忘了所有生活的目标,忘了所有我要走的路。心灵的平静无边无际,变成蓝色的渴望,使我享受着虚无的感觉。但我从未真正享受过一段未被玷污的时刻,从未摆脱过任何失败和阴郁的内在精神。在我的心灵得到释放的任何时刻,一种隐匿的悲伤在意识这堵墙外的花园里若隐若现地开放。凭着本能,这些悲伤之花的气味和特有的色彩穿过石头墙,在“我是谁”这个难解之谜中,在日常存在的倦怠中,它们的远侧(花儿开放的地方)总在变幻成一种朦胧的近侧。
在内心海洋里,我的生活之河不再流淌。我的梦中宅邸周围,树木随着入秋而泛黄。周围的风景是我灵魂的荆棘皇冠。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做梦,悲伤之梦,我看见自己站在池塘里,像一个盲眼的那耳喀索斯,他俯身享受着池水的凉爽,通过一种内在的夜视,去感受自己的倒影,这透露了他的抽象情感,在他想象深处的母性崇拜。
你的人造珍珠项链爱上了我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喜爱康乃馨,或许因为它们不华丽。你的嘴唇用讽刺的微笑庄严地赞美。你真的理解你的命运吗?因为你知道却不理解它,你眼里的悲伤写满神秘,给你顺从的嘴唇蒙上一层阴影。我们的祖国与法国离得太远。在我们的花园里,透明的小瀑布无声淌下,流水从岩石的小洞里淌出,童年的秘密,玩具小锡兵的梦,我们站在小瀑布的石头上,在大型军事行动中静待被处决,在梦里我们什么也不缺,在想象中我们什么也不落后。
我知道我失败了。我享受着失败的朦胧妖娆,就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享受着使他病倒的高烧。
我有某种交友的天赋,但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既因为他们仅仅没有出现,也因为我所想象的友谊沾有梦的错误。我总是独自生活,越孤独,我就越有自知之明。
秋天
夏季将尽,骄阳不再似火,秋季尚未开始,天气渐渐入秋,空气中弥漫着恬淡而又迷蒙的无尽哀愁,仿佛天空也高兴不起来。蔚蓝的天空时而变得更浅,时而变得更绿,已失去高贵色彩的实质。云彩的淡紫色调蕴含着某种遗忘的气息。云朵飘过的孤独苍天,不再令人倦怠,而是充斥着一种单调和乏味。
当一丝凉意掠过还未转凉的空气,天空的明亮色彩渐渐黯淡下来,风景蒙上一层朦胧而遥远的色彩,万物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秋天才真正开始。一切尚未开始消亡,但万物——仿佛在用浅浅的微笑——去怀恋和回望生命。
真正的秋天终于降临。天气转凉而且多风。树叶并未枯萎,却发出干枯的沙沙声。地面的色泽和形貌像游移的湿地一样难以捉摸。随着眼帘垂下,动作渐缓,曾经最后的微笑逐渐消失。万物皆有所感,或者我们想象它们有所感受,将它们的道别紧抱胸前。庭院里回旋的风声拂过我们的意识,成为别的什么东西。休整期至少作为一种真正去感受生命的方式而吸引我们。
然而,深秋落下第一场冬雨,粗暴地冲刷掉这些半色调。狂风向一切固定的东西怒号,搅动一切拴住的东西,掠走一切可以移动的东西,在哗哗大雨中发出——它的无声抗议,悲伤到近乎愤怒的抑郁绝望之声。
最后,秋天冷冰冰、灰溜溜地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切尘埃化作泥土的深冬,然而,严冬的好处也能预先体验到:酷暑刚刚过去,秋的来临最终被冬天取代。在高远的天空,阴暗色调不再让人想起酷热和悲伤,一切都有利于黑夜和无尽的冥想。
这些便是我未经思索的感觉。倘若我今天写下来,那是因为我想起这一切。我拥有的秋便是我失去的秋。
机会是一首歌
机会就像金钱,细想一下,它只不过是一个机会。对于那些行动者,机会和意愿有关,而我对意愿不感兴趣。对于像我这样不行动的人,机会是一首歌,没有歌声迷人的女歌手去唱起;我们应该像摒弃声色犬马一样摒弃它,把它当完全无用之物甩掉。
“有机会去……”省略号的话中,将出现放弃的语调。
啊,在太阳底下延伸的田野里,只有你一个旁观者在树阴下凝视着你。
啊,华丽辞藻和冗长句子的酒精味像潮水一样涌现,它们和着音韵节律撞击在一起,微笑着如扭在一起的蛇嘲讽地吐着泡沫,若隐若现的影子呈现一种忧伤的壮丽……
行动不完美
人的每一个动作无论多么简单,都是对内心秘密的触犯。人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次革命性举动,或许也是对我们真实意愿的一次放逐。
行动是思想之疾,想象之瘤。行动是一种自我放逐。每一次行动都不彻底,不完美。我梦见的诗歌在我下笔写下来之前都是完美无瑕的。这类现象在耶稣神话里可以找到记载。上帝一旦变成人类,就只能以殉难告终。至高无上的梦想家,他的最大殉难者便是自己的儿子。
树叶间斑驳的暗影,鸟儿颤抖的歌声,悠长的河流在太阳底下显得波光粼粼,各种植物,罂粟花,以及感官的单纯——甚至当我感受到这一切时,我对它们产生一种怀念,就好像在感受它们时我并未有所感受。
时光像一辆行驶在黄昏的马车,它的嘎吱声将我的思绪幻影拉回到现实中去。倘若我从思绪中抬起头,我的双眼将被世间的景象灼伤。
若要实现一个梦,就必须先忘记它,将注意力从它那里拉开。若要实现什么,就不要去实现它。生活充满悖论,如同玫瑰长满荆棘。
我想要谱写的颂词,是写给一种新的无序状态,能够为灵魂的新无政府状态提供一种负面宪章。我常常感到,消化自己的梦对人性不无裨益,这便是为什么我从不去尝试编织梦想的原因。我所做的某些事情在伤害我,令我憔悴。
我在生活的郊外有自己的乡间住宅。我逃离行动这座城市,在幻想的花草树木中安享时光。生活中,我的行动没有激起半点回音,来侵扰我的休憩处。我的回忆催我入眠,这些回忆像一支望不到尽头的队列。我端起冥想的高脚杯,畅饮这金色美酒的浅笑。我只用眼睛来引用,然后闭上眼睛,生活便消逝在眼前,像远处的一叶孤帆。
阳光灿烂的日子似乎是我从未拥有过的。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绿树成荫,唯有遗失的长笛——吹奏的牧歌尚未完成,便被枝叶摩擦的悉率声打断……这一切是静默的竖琴,我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
静默的植物园……你的名字听起来像罂粟……池塘……我的故乡……狂热的牧师在人群中发了狂……这些回忆构筑了我的梦……我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我所看见的一切不在此处……沃特斯……
穿过一片杂乱之地,绿树成荫的丛林构成了我的血液。生活在我遥远的心里悸动……我不想寻找现实,但生活却找到了我。
命运的苦痛啊!明天我就要死去!甚至今天,某些可怕的东西也要降临到我的灵魂!当我想起这一切,我偶尔会被这至高无上的暴政吓坏,我们不得不向前走,不用去知道走的是哪条不确定的路。
打电话
雨悲伤地下着,但下得没那么猛烈了,仿佛宇宙也疲惫下来。闪电停了下来,偶尔远处翻滚着轰隆隆的雷声,时断时续,就好像它也疲惫下来。雨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职员打开窗户,脸朝向道拉多雷斯大街。一阵凉风夹杂着温暖的残余,钻进偌大的办公室里。维斯奎兹先生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大声打着电话:“你是说还在占线?”接着是冷冰冰的旁白——估计是说给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听的下流话。
消除幻想
想要能够做梦,你必须知道如何消除幻想。
用这种方法,你将达到欣然放弃的顶峰,感觉和思想混在一起,情感溢出。在那里,色彩与灵魂无异,恨与爱无异,具体事物如同抽象事物,抽象事物如同具体事物。连接且分隔一切的结——因为它们使每一个要素孤立开来——被解开。一切事物融合在一起。
虚构的插曲
虚构的插曲,用它的绚丽多彩将内心不信仰的麻木和怠惰掩盖。
梦与现实
我不做梦,不生活。我梦见真实的生活。如果我们有能力去做梦,一切航船都翩然入梦。在梦想家做梦时不去生活便破坏了他的梦;在行动家生活时不去做梦便伤害了他。我将做梦的美和生活的现实融合为一种幸福的单色。无论我们有多少梦,我们也无法像拥有口袋里的手帕一样拥有它,或者,如果你愿意,像拥有我们的肉体一样拥有它。无论一个人的生活是否有数不清的凯旋,他永远不能免于和别人的接触,免于受挫(哪怕是小挫折),免于去感受时光的流逝。
杀死我们的梦就是杀死我们,毁灭我们的灵魂。做梦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东西,它坚不可摧,无法改变。
生活和宇宙——无论它们是现实的还是虚幻的——都属于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可以看见我的所见,拥有我的所有,或者,至少能想象自己看见并拥有了它,这便是……
但是,我身边无人能看见或拥有我所梦见的事物。如果我看外部世界和别人有不同的感觉,那是因为我无意之中将我在梦中耳闻目见的事物并入我的所见。
晴天没有战争
在这晴朗美好的日子里,一切声音都透着柔和的金色,处处都是柔意。如果有人告诉我,战争爆发了,我会说没有战争。今天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什么可以搅坏这份在一切中弥漫的柔意。
倾听
伸出你的双手,放在我手上,然后,请听我说,我的爱人。我想用一个提出忠告的自白者轻柔而舒缓的声音告诉你,我们渴望得到的东西远不及我们得到的多。用我的声音和你的专心,让我们共同为这冗长的绝望而祷告。艺术家的作品不可能更完美了。当我们逐字逐句地读下去,会发现,诗歌的最伟大之处在于,我们很难从中找到可以去完善的诗句,也很难用比更生动的语句去描述诗里的场景,整首诗完美至极,好得不能再好。
当艺术家注意到这一点,碰巧某天考虑到这些时,会感到悲哀!他将永远不可能带着快乐去创作,或安静地入眠。他将成为一个不再年轻的年轻人,带着不满渐渐老去。
为什么一个人要表达自己呢?说得少不如不说。如果我能说服自己相信,弃权是美好的,那么,我将永远活在悲哀的快乐中!
我常常用耳朵倾听自己的所言,你同样用耳朵去倾听这些你不爱听的东西。即便我大声说话,我的耳朵听到的我的想法,也不像我的内心之耳听到的那样清晰。甚至我在听自己说话时,仍会感到迷惑,总不能弄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么别人也必定会误解我!
这是别人在理解我们时,产生的多么精妙的误解形式啊!
那些希望被理解的人无法体验到被理解的快乐,因为他们太过复杂,让人不能理解。而单纯的人能够被人理解,却从不曾有这种被理解的渴望。
肉欲与生活
你是否想过,心爱的他者,我们彼此是多么捉摸不定?你是否想过,我们对彼此了解得太少?我们看着彼此,但没有看清。我们在听彼此说话,但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人的话是我们的听力错误,理解力的残骸。我们太过自信,以为自己听懂了别人的话。他们表达肉欲的幸福时我们听成了死亡。我们从他们嘴里漏出来的最无关紧要的浅薄话语中读到了肉欲和生活。
你解释了布鲁克斯的声音,纯粹的解释……大树的沙沙声和我们的话有着同样的含义……啊,我未知的爱,这就是我们和我们的幻想曲,一切灰烬,从牢狱的栏杆漏下!
美丽无用
由于或许并不是一切事物都是虚假的,我的爱,或许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从谎言中拯救出来,这种谎言透着一股几乎令人欣喜若狂的愉悦。
微妙至极!完全颠倒黑白!荒谬的谎言具有一切乖张违逆的魅力,甚至具有更强烈的、天真无辜的终极魅力。故作天真无辜——还有谁能超越这种微妙?颠倒黑白甚至并不指着给我们带来快乐,也缺乏使我们痛苦的狂暴,跌落在快乐和痛苦之间的地板上,像无用可笑的劣质玩具,大人拿它来消遣。
难道你不知道,买你不需要的精致小玩意会带来快乐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心不在焉时走错路会使人高兴吗?人类行为的色彩和赝品的色彩一样优美……这些超过了它的本质范围,和它的自身目的相矛盾。
浪费本来有用的生命,从来不要去完成必然美丽的艺术品,放弃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是多么令人崇敬的事情啊!
啊,我的爱,作品永远失去赞美,论文只剩下标题,图书馆被烧毁,雕像被拆毁!
艺术家点火烧了美丽的作品,是多么幸福的荒唐事!或者,艺术家本可以创造出美丽的作品,却刻意造出平庸之作!或者,伟大的静默诗人明知道自己能够写出至臻之作,却宁愿决定永远不去写出来。(写一首不完美的诗和不写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们见不到《蒙娜丽莎》,这幅画会美丽得多!如果有人抢走并烧掉它,那真是一个艺术家,比作画的画家甚至更伟大!
为什么艺术美丽?因为艺术无用。为什么生活丑陋?因为生活充满了目的、目标和意愿。所有的路都是从一个点通往另一个点。如果有一条没有人来来往往的路该有多好!如果有人倾其一生去修建一条连接两个中间地带的路——这条路若是往两边的尽头延伸就有用,但如果只是保持在两边的中间地带,则是至尊至贵的——该有多好!
废墟是美丽的?因为它们不再有用。
往昔是美好的?对往昔的回忆,由于回忆意味着使它成为现在,它既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荒谬,我的爱,荒谬。
我写下这一切——为什么我要写这本书?因为我知道它不完美。梦见的是完美的;写下的就变得不完美;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写下来。尤其因为我提倡无用和荒谬——我写书以便自欺欺人,以便偏离我自己的理论。
这一切中无上的荣耀,我的爱,就是认为或许没有一句话是真的,我甚至也不相信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