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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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不安选集(9)

对于至深的爱和它的用处,我有一个矫饰而肤浅的概念。我更喜欢视觉性情感,更虚幻的命运使我的心保持着完好无损。

除了人的“画像”,我想不起自己曾经爱过什么人。那种“画像”和画布上的画像不同,它是一种纯粹的外表,而灵魂的作用仅仅在于赋予它生命和活力。

这就是我爱的方式: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幅画像上,这幅不管是男是女的画像(这里不存在欲望和性取向)要么美丽,要么有魅力,要么可爱,他(她)吸引我,诱惑我,使我着迷。但我只想看着他(她),没有什么事情比与那个画像显现出来的真人见面或交谈的场景更令我感到厌恶。

我用自己的目光而不是幻想去爱。因为对于那个吸引我的画像,我没有什么好去幻想的。我不会去想象自己用别的什么方式与它发生关联,因为我矫饰的爱没有心理深度。对于那个外表让我看见的人,我对他(她)是谁、做了什么或想了什么毫不感兴趣。

这个人物和事件层出不穷的世界对我来说就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画廊,我对它的内涵并不感兴趣。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着同样单调的灵魂。人们只在外表上各自不同,而灵魂的最好部分渗入梦中。他们的举止和身姿则进入画像,迷住了我,在那里,我看见那些对我的感情忠贞不渝的面孔。

在我看来,人类没有灵魂。灵魂是他自己的事。

我用这种纯粹的视觉去体验事物或生命的生动外表,就像来自异世的上帝,我对他们的精神内涵漠不关心。我通过发现表层来探究他们的本质。当我想进一步深入时,我从自己的内心和我对事物的概念中去寻找。

安忒洛斯是相爱之神,阿佛洛狄忒之子,厄洛斯之兄弟。——译者。

我不过是将所爱的人当做饰物,那么对个人的了解会带给我什么呢?由于我对他们没有幻想,只爱他们的外表,他们的愚蠢或平庸不会影响到我,所以我不会感到幻灭。除了外表,我对他们别无所求,而外表已经存在,并将长期存在。然而,对个人的了解因为无用,所有有害。在本质上无用的事情总是有害的。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有意义吗?尽管我们在作介绍时,免不了先要介绍自己的名字。

对个人的了解还意味着可以随便凝视别人,这也正是我爱的方式。但我们不能随便去观察或凝视我们已了解的人。

对艺术家来说,多余的笔墨毫无用处,因为这只会干扰他,进而削弱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我天生的命运,就是成为一个体现本性的形状和形式的视觉性情人,一个把梦具体化的人,一个对人物外表和事物表现形式充满无限热情的沉思者。

这不是被精神病学家称作精神手淫的个案,甚至也不是被他们称作色情狂的东西。我并没有像精神手淫者一样幻想。我没有将自己想象成我凝视和想起的那个人的肉欲情人,或者甚至他(她)的一个普通朋友。我也没有像色情狂那样,将他(她)理想化后,再将他(她)从具体的审美领域中移除。除了我的所见及其带给我的纯粹的、直接的记忆,我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想法或欲求。

视觉性情人(二)

在我出于自娱去凝视的那些画像周围,我避免使自己去编织幻想之网。我看着他们,对我而言,他们唯一的价值就在于被看见。任何可能被我附加在他们身上的东西都将贬低他们,因为这贬低了他们的“可见性”。

无论我要怎样去幻想他们,我都会瞬间感到,这显然不真实。梦里的东西令我快乐,然而,虚假的东西使我厌恶。我喜欢纯粹的梦,它们与现实无关,甚至没有与现实的接触点。但不完美的梦有它们的生活根基,令我满心憎恶,或者说我满心憎恶自己沉湎于这样的梦。

我将人性看作极为矫饰的图形,即存在于我们的眼睛和耳朵中,也存在于我们的心理情感中。生活中我最想要的就是去观察人性。自我中我最想要的就是去观察生活。

我就像一个来自其他存在物(他只是路过)的存在者,在这个存在者身上,我有着诸多的兴趣。我在各方面与他不相容。在我和他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板。我希望那块玻璃板足够透明,以便一点也不会挡住我去观察玻璃后面是什么,但我总是不能没有那块玻璃。

对于每一个有着科学思想的心灵,看到的比实际存在的多就意味着看得更少。物质的增加意味着精神的减少。

毫无疑问,这种观点归咎于我对博物馆的厌恶。对我来说,唯一的博物馆就是生活的全部,那里的图画总是绝对精确,任何不精确的存在者都归因于旁观者的自身缺陷。我努力克服自己的缺陷,如果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么我对他们的这种存在方式感到满意,因为,正如其他一切事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

从未实现的旅行(一)

在秋意靡靡的黄昏时分,我启程去做从未实现的旅行。

我无法回忆起的天空蒙上一层暗金销蚀后的淡紫,群山的线条清晰而凄惨,死气沉沉的余晖将它们裹住,穿透群山鲜明的轮廓,使那些线条变得柔和起来。船的另一侧,甲板的天棚下,夜色更冷,向更远的地方蔓延。在那里,茫茫大海颤巍巍地伸向越来越暗的东方地平线,越来越暗的天空,将入夜的阴影投向大海遥遥可见的边缘昏暗的水线,像暑天的薄雾徘徊不去。

我记得,海的梦幻色调夹杂着幽幽波纹——一切是那么神秘,像快乐时刻的一个忧伤的念头,预示着某种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从不知道的港口启程。即便今天,我仍然不知道那个港口叫什么,因为我从未到过那里。此外,我旅行的既定目标是探寻不存在的港口——那些港口不过是入港口,那是被遗忘的河口,流过无懈可击的虚幻城市的海峡。毋庸置疑,读着我的文字,你会认为我的话很荒谬,那是因为你从未像我一样做过这样的旅行。

我启程了吗?我不会向你发誓我已启程。我发现自己在别的地方,别的港口,我经过的城市不是我出发的城市,那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根本就不少城市。我不能向你发誓,启程的(那个人)就是我,而不是沿途的风景,是我游历那些地方,而不是它们游历我。我不知道生活是什么,也不知道是我在过生活,还是生活在过我(不管“生活”这个空洞的词有什么用的含义),我也没打算要发什么誓。

我做了一次旅行。我觉得,没有必要去解释为什么我的旅行没有持续数月或数天,或持续了一段可衡量的时间。诚然,我适时旅行了一段时间,但不是在这个按小时、天和月份计算的时间里。我的旅行发生在另一种时间,它的时间无法去计算,但时间也会流逝,而且与我们生活的时间相比,时间似乎流逝地更快。在你心里,你无疑在问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要犯这样的错误。像孩子似的错误(他们喜欢刨根究底)说再见。一切皆无意义。

我乘坐什么船去旅行?“任何号”轮船。你笑了。我也是,或许我在笑你。你(或者甚至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写只有上帝才能读懂的符号?

没关系。我在黄昏时分启程。我的耳边仍然响起锚时铁器的叮叮当声。在我记忆的余光,我仍能瞥见起重机的悬臂——起航的数小时以前,数不清的板条箱和滚筒折磨着我的视觉——它们缓缓移动着,直到最后装上船。这些板条箱和滚筒被锁链拴住,先砰地一声撞到舷缘,接着发出刮擦声。然后,它们摇晃着被推进舱口,在那里猛地降下去……直到一声沉闷的木头声,才被装进储物舱的某些看不见的地方。下方传来卸除它们的声音,然后锁链独自升了上去,一切又从头开始,看起来徒劳无功。

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些呢?因为前面我说过要谈谈我的旅行,而现在却对你说起这些东西,这显得很荒谬。

我游历了一些新欧罗巴地区,在驶入一条条伪泊士弗若丝海峡的港口时,映入眼帘的是君士坦丁堡的各种宜人风光。我的驶入使你困惑不解吗?你看对了。我乘坐的轮船像帆船一样驶入港口……你说这不可能。正因为如此,它发生在我身上。

其他轮船带来的消息,是发生在不存在的印第安地区想象中的战争。当我们听到关于那些土地的事情时,我们对自己的故土产生出一种痛楚的怀念,当然,这仅仅因为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土地。

从未实现的旅行(二)

我躲在门后面,因此现实进来时看不见我。我躲在桌子底下,我可以从那跳出来,突然吓可能性一跳。然后,我从紧紧钳住我的两个巨大的单调中挣脱两只胳膊——那两个单调是,只能生活在现实中的单调和只能想出可能性的单调。

我用这种方式战胜了一切现实。你说我的胜利是沙子建造的城堡?那些不是沙子建造的城堡是由什么样的神圣物质建造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这种旅行不能用某种鲜为人知的方式使我焕发活力呢?

我再次体验了早年孩子般的荒谬,和这些观念中的东西玩耍,就像在玩小锡兵,在我幼稚的双手里,这些东西与一个士兵的概念完全不一样。

被错误灌醉,我迷失了一会,不再有活着的感觉。

从未实现的旅行(三)

海难?不,我没有经历过。但在所有的航行中我有海难的印象,而每次我都是在无意识的间歇中获救。

朦胧的梦,模糊的光线,混乱的风景——所有旅行在我的灵魂中只留下这些东西。

我有这样的印象,我有过色彩斑斓的时刻,各种风味的爱和大大小小的渴望。我将整个生活过到了极致,我从不满足自己,甚至在梦里也是如此。

我必须向你解释,我确实旅行过。但一切似乎在表明,我没有在生活中旅行。从一端到另一端,从北到南,从东到西,我厌倦了拥有过去的疲惫,活在当下的不安和不得不拥有将来的单调。但我竭力使自己完全停留在现在,在心里抹去了过去和未来。

我沿着河岸漫步,突然发现我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我坐在外国城市的咖啡厅的桌旁,渐渐发现一切被梦幻般的朦胧气氛笼罩。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自己是否仍然坐在旧宅的桌旁,凝视着天空,沉浸在梦里!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这样,我是否还在那里,这一切——包括和你的这段对话——是不是纯粹的假象。你到底是谁?同样荒谬的事实是,你也无法解释……

从未实现的旅行(四)

从不靠岸的扬帆航行没有靠岸处。永远不去抵达意味着从未抵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