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是相信太阳一定露面,那样,妈妈就起来了,像那次她在沙发椅打了个盹儿。
面对妈妈的遗体,我蓦然想,我还没见过妈妈睡觉的样子。
我念小学,贪玩贪睡。我喜欢春天的树林,树枝桠上坐着无数个雀巢。掏鸟蛋,那带刺的沙枣枝挂破了我的衣裤。农场的连队,过了熄灯的时间,便断电,妈妈坐在煤油灯前缝补我那衣裤的豁口。我看着映在土坯屋墙壁上妈妈的巨型身影,我一觉睡到天亮。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已经起了床。我进了初中,学校离连队远了。家里没有闹钟,妈妈便是闹钟。天蒙蒙亮,妈妈唤醒我。我吃了焐在锅里的馒头、稀饭,背着书包踏上了前往场部中学的机耕路。刮风下雨,妈妈总是那句话:太阳要晒到屁股了,快去上学了。
妈妈的眼里,太阳永远不落。后来,高中毕业,我立誓到最近最苦的连队去——沙漠边缘新建的连队。妈妈瞒着我去场部劳资科,留我在父母身旁,理由是身体单薄。那时,大田劳作是拔草、挖渠,累得散骨架。妈妈在出工钟声响起前半个钟头叫醒我,她从连队的伙房打来了早餐。妈妈还是那句话:太阳要晒到屁股了,快起来上工了。
我真想再睡一会儿,特别是隆冬,零下二三十度,我老是赖在被窝里,妈妈替我担心,说:连长站在桥头呢,你可不要当全连的尾巴。我干活很掏力,年终场部通令嘉奖,妈妈仿佛嘉奖的是她,乐得合不拢嘴。
后来,我读师范,进了城。妈妈托连队的驾驶员大老陈捎来哈密瓜,有一回,她竟然搭乘车来看望我,我在睡懒觉。妈妈说:太阳要晒到屁股了,快起来读书。
我说:妈,今天是礼拜天,难得睡个懒觉。妈妈就疼惜我瘦了。妈妈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毕业分配,我留在阿克苏市区,教书。妈妈赶来照顾我。她还是早晨唤醒我。妈妈说:太阳要晒到屁股了,快起来,学生在等你上课呢。
我的时间、方位感差,大概是长期依赖妈妈的结果吧。那天下雪,是鹅毛大雪,可我还是按照出了暧洋洋的太阳那样的装束出寝室。我返回来穿衣取伞,我笑着说:妈,你谎报军情。
妈妈说:话挂了那么多年,说顺嘴了。我结婚,里里外外是妈妈操持,奔忙。那天,我回家,看着沙发椅坐着妈妈,深陷在里面,她阖着眼,确实累了,眼角新增了鱼尾纹。她还是警觉地醒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妈,你上床睡一会儿嘛,这样会着凉。
她说:好了,打了个盹,很管用,我到底老了。
有了个女儿,妈妈欢喜地当了奶奶,托儿所接送,她全包了。早晨,听她喊过我,又催我的女儿,说:太阳公公要晒你屁股蛋蛋了,快起来上托儿所了。
女儿看看窗外,说:太阳公公还在睡觉呢。
沙漠边缘的城市,春季风沙狂妄,挡住了太阳。现在,我的女儿也出嫁了,可我睡懒觉的习惯还是保持了下来,大概总有妈妈替我掌握时间。妈妈还是那样喊:太阳要晒到屁股了,别迟到了。
我已经调到机关。日出日落,我过去的岁月,我现在的生活,都这样周而复始,妈妈的口吻里,每天出的太阳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热烈。可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逝。
我望着妈妈安详的表情,这是我惟一也是最后一回,看到妈妈睡着的样子。我真希望她起身,喊一句:太阳要晒到屁股了,快起来吧。我在心里喊:太阳要晒到屁股了,快起来吧,快起来吧。妈妈睡得那么深沉,似乎她一生的睡眠都集中起来了。
这天,天阴,阴沉的天空兆示着未来的一场雨。可我还是相信太阳一定露面,那样,妈妈就起来了,像那次她在沙发椅打了个盹儿。我默默地伫立着,生怕扰睡她一样默默地伫立着,只是心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