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幸福的,因为她的言传身教终于结出了完美的果实。
这是一个农历四月的早晨。阴云像怪兽一样一群群走过。阳光不时地从云缝里漏下来,就像金色的雨脚无声地撒落着。云走日光也跟着走,村东那五间草屋像条阴冷的船儿在云影里颠簸着。
屋里,一家四口人正在吃早饭。饭极简单:一钵子熟地瓜干,一盆热开水,一碗咸菜条儿。这样的饭一年到头能吃饱,一家人就算烧高香了。
爹死得早,娘拉扯着三个儿过日子。兄弟三人都上学了,像壳郎猪一样能吃哩。娘坐在那里一边看他们吃,一边往他们面前拨地瓜干,往他们的碗里舀热水。
见兄弟三人搁下碗和筷子,娘对他们招了招手说:“都坐那里别动弹,我给你们拿样好东西吃!”
兄弟三人瞅瞅饭桌,饭桌上除了给娘留的地瓜干、热开水和咸菜条,什么好吃的也没有。饭锅刷得干干净净,连滴水珠也见不着。
娘转到锅灶前,用烧火棍从锅灶里掏出个面驹驹。面驹驹是用白面做的,先用锅灶里的明火烧,然后用热灰焙熟的,面驹驹外焦里软,一咬一股子热气,喷香喷香的。有首歌谣是这样唱的:天上有颗红月亮地下有个面驹驹
月亮圆
面驹驹香
吃着面驹驹赏月亮
月亮像亲戚
面驹驹是爹娘
一个面驹驹少说要用半斤白面。往常,只有谁过生日或者逢上节日做不出顿像样的饭,或者兄弟三人谁病了,娘才会烧个面驹驹给他们吃。今日是四月十五,不是节,也不是家里人过生日,兄弟三人谁也没得病,娘怎么舍得烧个面驹驹呢?
兄弟三人就愣愣地望着娘。
娘把面驹驹上面的热灰弹了去。面驹驹被弹得砰砰响,就像小马驹哼哼地叫着似的。弹完灰,娘要掰开分给他们兄弟三人吃。
小儿扯着娘的胳膊问:“娘,你为什么今天烧面驹驹给俺吃?”
娘瞅着天上的阴云说:“今日我要到灵山上去砸石子,晌午饭得你们自己做了。早晨饭你们吃饱了,我在山上才放心。早给你们吃,又怕你们吃不下地瓜干去。”
灵山离村十里远。砸石子的活又脏又累。
大儿说:“娘,您把面驹驹带着当晌午饭吧。”
娘摇头说:“不用,我带地瓜干就行了。”
二儿说:“带地瓜干让人笑话,娘。”
娘瞅着他们兄弟三人说:“孩子,只要你们三个能吃饱吃好,下地狱我都愿意,谁笑话我都不怕。趁热把它吃了吧。别耽误去上学。”
大儿把面驹驹从娘的手里夺过去:“娘,还是你带着吧,俺三个都不吃它。”
娘急了,伸手去抢大儿手里的面驹驹:“我不听你的,我带地瓜干就行了。”
大儿往后闪着说:“娘,你不带着它,今晌午俺给你送到山上去。”
娘不再去夺了。娘是害怕了——娘怕嚷嚷下去耽误他们去上学。娘站在那里无奈地说:“好,好,好,你们别到山上去,我带着它就是了。不过,晌午饭你们要吃饱了,山上的槐花开了,我撸些来家做给你们吃。”
这功夫,二儿已用小手巾把那个面驹驹包好塞到娘的手里。
怕娘把面驹驹放家里,兄弟三人把娘送到村外去,才拔腿往各自的学校里跑……
日头像堆烧透的火炭在西天边上熄灭了。月亮像个红灯笼一样挂在灵山的树梢上。
兄弟三人做好了饭,娘还没有回来。三人走出村要去接娘,迎面走来的人说,娘马上就到了。
兄弟三人跑回家,大儿往桌上端饭,二儿给娘舀了盆洗脸水,拿来胰子和毛巾站在那里等着娘。小儿在饭桌旁摆好兄弟三人坐的草墩,专门给娘摆了个软软和和的蒲团。
娘披着月光回来了。娘剜了满满一筐子野菜。娘的脸、脖颈儿和身上有一层砸石子时落上的石沫子。娘的头发里还夹着一些小石片。娘先到天井用黍苗笤帚把身上的灰土扫了去,然后娘回到屋里坐在蒲团上往外拿野菜。
二儿说:“娘,你洗脸吃饭吧。”
“不急。”娘甜美地笑着往外拿野菜。娘的笑容比月光还美哩。
兄弟三人围到娘的身旁来。大儿从娘的头发里往下拾小石片,二儿用湿毛巾给娘擦着脖颈儿和脸。小儿就帮着娘往外拿野菜。
拿完野菜,露出筐子里头白白的槐花来。小儿高兴地抓起几棵槐花填到嘴里嚼着说:“嘿,真甜!真甜!”
娘将小儿又抓起的槐花夺下说:“别生吃,明早晨我做槐花馍给你们吃。”说着,娘从槐花里掏出了那块小手巾。娘解开小手巾,满面笑容地拿出那个面驹驹。娘一口也没吃那个面驹驹。
兄弟三人瞅着面驹驹,再瞅着娘,眼中就渗出豆大的泪珠儿。
抹了把泪,大儿问:“娘,你今晌午吃的什么饭?”
娘抓了把槐花填到嘴里嚼着说:“山上的槐花开得遮天蔽日的,我就这么一把一把地撸着吃饱了。好了,这遭你们放心了吧,快把面驹驹分开吃了吧。”
“娘。”兄弟三人抱着娘放声哭起来——此刻,他们真想将娘的胸脯撕开来,把那些槐花掏出来,将这个面驹驹塞进去……
夜,裹着月色睡着了。摇曳的灯影下,面驹驹像匹真的小马驹在那里喘气儿。五间草屋泊在温暖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