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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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戒烟(1)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李门戒烟的第七天。连着七天不吸烟,未免丧魂落魄,栖栖惶惶,现代与后现代的说法叫做充满了失落感。晚饭前片刻,年已四十八岁,"烟龄"已有三十九年的李研究员,忽然萌发了一阵强烈的吸烟冲动。他是采用"气功戒烟法"戒烟的,自一周前开始,每逢想吸烟的时候便静坐、调息、眼观鼻、鼻问心、气守丹田、吸吸呼、呼呼吸、吸呼吸、呼吸呼、入定、得气,一心敬你,万念俱寂,前额沁汗,后臀花莲……于是不仅不再想吸烟,连宇宙万物的存在也化为缥缈,连大患此身也神游太虚了。

"无方是有,有即是无。唯无是有,有终是无。万有皆空,万空皆无。除无无有,似有实无。方有便无,方无永无。无无无无,无无无无……"他默念着,烟乃得戒。

但是十一月二十二日这天傍晚,气功法骤然失灵。那种内在的要吸烟的冲动直如魔鬼附了体。也许是饿了?饿了什么功都不好练。香烟本身并无可取,但不吸却是疯狂的失落,寂寞的钻心与难熬的动心。是的,人间最苦是动心!一块肉摆在你的面前,一块肉你完全有可能吃,吃了并不犯法,并无受惩治之虞,你就是不吃……愈不吃愈想吃,愈想吃愈不吃,别说是好吃的肉,就是并不好吃的土圪垃,你一旦表示不吃宣布不吃自以为承担着不吃的义务以后便会发疯一样地想吃起来。你定会想违反天条造一次反吃它(或她)一口了。这就像是皮肤病人,医生一说不要搔他不痒也痒起来了。愈痒愈不搔,愈不搔愈想搔,想搔愈不搔,想搔不搔就愈痒,三倍四倍五倍地狂痒,然后是第二轮第三轮的痒而不搔……呜呼,这可就是活活的苦海魔界,活活的人间炼狱了!

我为什么不能吸烟?谁规定了的我不能吸烟?我为什么不能去拿起一包红塔山香烟,撕下封标,打开锡纸,拿出一支烟,嗅一嗅,捻一捻,一,咂咂嘴,嘬嘬牙花,划一根火柴,转脸躲开火柴头初燃的硫磺气味,去点着香烟,吸第一口……其实未必有多么迷恋烟气本身,却迷恋这一切程序:人生,不就是一种程序么?宴请、做爱、就职、升迁、贸易、战争、和平……直到抢群陀谰玫陌蚕ⅲ獠欢际且惶壮绦蛎?离了程序,哪里还有人生?而愈是宣传吸烟的害处--即为这程序树立障碍,就愈是令人迷恋这有害的程序,任何被宣布为有害的程序,不是都比有益的程序令人着迷得多么?

人活一辈子究竟是为谁为啥活着?为医生而活着?为科学而活着?为说话算话而活着?为自己能跟自己犯别扭自己能整治自己而活着?如果活着是自己与自己作对,还活个什么劲?凭什么我要听医生的话?凭什么我要说了就算?凭什么我痒了不能搔上瘾了不能抽?如果生活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那么即使能多活个十天半个月的又有什么活头?二十七年前我是二十一岁,那时候我还有点勇气争取幸福争取人生呢,可我现在……

于是他悲壮地拿起了香烟盒,他的脸上充溢着悲愤和决绝,他选择了自尊自爱自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给自己松绑……

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吸这一口烟呢?忽然他陷入了惶惑。这又是谁给我的命令呢?难道是美国人鼓吹人权与个人自由对我进行和平演变的结果?毒我之心,戕我之志,其心又何其毒也!美国人是真的关心我们的人权吗?如果真的关心,为什么不填平补齐让我们的国人也人均年收入达到一万三千美元呢?兜里揣着一万三千美元的人说是关心兜里只有三百五十美元的人,说是要让我们自由自由自由,是让我们自由地喝西北风么?我们一年才趁三百五十美元,我们怎么自由?我们能自由地喝几瓶可口可乐?你的国会通过十八个决议让我们自由地喝可口可乐又有什么用呢?忠不忠看行动嘛!你一点血不出光他妈的说空话谁能信你的呢?

对了,现在还不到尊重个人的时候,还不到任性而为的时候,还不到自行其是的时候,还不到满足自我的时候;一句话,还不到自由做爱的时候。如果吸了这一支烟,一周的禁戒之功付诸东流,几十年的爱科学用科学普及科学从善如流的好传统付诸东流,言必信行必果的好作风付诸东流,自己做自己的主人的刚刚觉醒的主人意识或主人无意识付诸东流,那又为什么非吸不可呢?

且慢,什么叫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呢?自己与自己就是那么和谐一致的吗?世上那么多烦人的事,与其说是自己与别人不和谐闹出来的,还不如说是自己与自己不和谐闹出来的呢!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人这种说法为例,如果强调的是后头的宾语的自己,那就是说自己有权管住自己,自己说了不吸烟就有权要求自己真的不吸;如果强调的是前边主语那个自己呢,那就是说,自己就是主人谁也管不着,连后头那个自己也管不着--那就是说想抽什么就抽什么,想吸毒就吸毒,想吃屎就吃屎;试想如果中国人民堕落到又吸毒又吃屎的程度,那不就陷入美帝国主义为我们设计的和平演变圈套中去了么?这一支烟是断断吸不得也!

就在这个符合新发现的人类一般规律的两难处境当儿,电话响了。

电话声特别地刺耳。新更换的多功能电话机,能储存记忆十个常用电话号码,能自动重拨,能不让对方听到自己说的话,能打开小喇叭让一屋子的人听到对方的话等等。还以为有多现代化了呢;还以为如机上所标的真的能够调节铃声的大小直至可以关掉铃声呢!唉,全是瞎掰,音量旋钮倒是有,开关扳手也有,写着英文字on和off,都像真的似的。只是不论把旋钮往顺时针或者逆时针方向拧,也不论把扳手往on上扳还是往off上扳,铃声都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刺耳,一样的惊心动魄、无救无援。

从前家里没有电话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平静和优雅呀!然而现在电话来了,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喂!"

"李门呀,你可好长时间没有来看我了!"

她从来不说自己是谁,从来不招呼一声"喂",从来不问候一句"你怎么样""你还好吧"之类的最简单的话。

这就是她。

她一说话就像唱歌,要不就像呻吟,要不就像喘息--他想起她的喘息来了;要不就像咒语……反正不像说话。

"你好吧?"李门问。他不会不问。他问得还怪揪心的。

"我能好什么?同志加兄弟,都盼着我们扫地出门呢。"

听着这横空出世的话,李门觉得怃然,又觉得似乎有愧于心。他李门是不是曾经盼望过冯满满一家扫地出门呢?如果不是他,她这又是在说谁呢?如果他并无此种恶意,他又为什么闻之而心惊肉跳呢?他干笑着说:"唉唉,嘿嘿,不会的,不会的呀!"

"我又便血了。我病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来看我呀!"

和任何一次一样,一张口就是嗔怨,如果不说是谴责的话。

好像她的便血也是他造成的呢。

"不,不……"李门结巴起来了,他想说怎么能反过来怨他呢,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随传随到",不传,他又怎么"到"呢。就在不久以前,那天是中秋节,他忽然想起去看看冯满满,他至少应该去祝贺一下冯满满的丈夫侯志谨去掉了"代"字担任了正所长。他叫了电话,电话是她接的,她哼哼哈哈,就像不知道他是谁一般。他说了话,他这几乎是唯一的一次主动提出来要去看看她。她半天也不回答,以至于他怀疑电话机是否出了故障。过了好久,她才像蚊子哼哼一样地挤出了一点声音--与她平时来电话的时候那种自由随意痛快方便完全不同。她说:"呵,这个好哇,你来呀,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嘛。约好了?什么?什么?不好约呀,最近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忙呀!你来嘛,我们不在家也没有关系嘛,反正家里还有别人嘛,家里没有人也可以留个字条嘛,约可是约不了,唉,每天来的人人山人海,预约的客人已经排到下个月二十五号了哟……"

几句话不咸也不淡。当然,这样李门也就没有去冯满满与侯志谨家。

而现在冯满满又来埋怨他了。

他又说什么呢?

"我,最近这个……"他想说,最近他也很忙。

"我知道呀,你现在是个大忙人呀,你是个大红人呀,说是你要当人大常委的主任了呢?什么,不是不是?副主任也是一样的级别嘛!嘿嘿嘿嘿,祝贺祝贺,有什么可客气的,依我说,应该!当主任也应该!何况只是个小小的副主任!什么什么?别着急嘛,现在还不是副主任以后就是了么!你现在可真是青云直上,直上重霄九了呀!哈哈哈哈,也不过是我穷极无聊,没有话找话罢了,我怎么能和你比呢,您现在已经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喽,您已经是大不列颠的皇家通讯院士了……什么?没有那回事?别急嘛,反正无风不起浪,总是沾点边,快啦,快啦,听说你都快当英国公民了呢?什么什么?要不就是美国,说是美国请你去讲学了,听说美国人一个月要给你五千美元呢!不那个?说得好!我也是说不那个!外国的钱也不是容易挣的,他们给你钱那是有目的的。世上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就不信!不要觉得外国这好那好的,外国不是咱们自己的国,好又有什么用?老妈子抱孩子,人家的!他们才不愿意中国富强呢。他们还琢磨着八国联军瓜分我们中国呢。唉唉,说得太对啦,还是得靠咱们伟大祖国,靠共产党呀!"

听着满满的话,李门如陷泥沼:是正经?反讽?取笑?犯酸?诉苦?冒傻气?还是激动地为他祝福?他答什么不答什么都不对呀!

就在这个时候李门的妻子简红云进门来了。她一进门就相当敏感地看了李门与他手中的电话听筒一眼,李门的脸上立刻显出了霜冻和打蔫的表情。一看这种表情,简红云也就明白了。她把买回来的蔬菜、水果、猪肉往地上一摔,回头就走了。

为了最快地结束这个电话,也是因为反正他不愿意也不可能违背冯满满的意旨,"好的好的,我明天晚上就去……"他答应了冯满满,不等冯满满再说别的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他赶紧去追简红云。"红云红云!"他叫道。

简红云只顾在前边走,她推开房门,走向楼道。楼道弯弯曲曲,窄窄狭狭,人们搬家的时候可费了劲了。

红云走在楼道里,走得飞快--她的手脚怎么又这么利落了?她最近不是说不太舒服么?身材倒是真苗条呀,从身后看,她实在像是一个年轻的舞蹈演员。然而,她也常常是病病痛痛的了。李门在后面跟,跟得也飞快。但是李门虽快而不喘,红云却有点呼吸急促了。终于,在电梯门口,他追到了红云。

"刚回来这又去哪儿?"他问。

红云不回答,连看他也不看。

"下午我去买了一批鸡翅膀,我已经腌上了,咱们放到烤箱里烤着吃。"

简红云的嘴动了一下,那口型好像是说--不、吃。

电梯不来,红云又去按铃。这样连续按铃对于电梯工来说是不够礼貌的。于是李门伸手去阻止她,同时满脸赔笑地说:"今天已经够晚的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去,起码等吃过饭。我陪你去,好吗?"

红云的脸上显出了冷笑的表情。她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我可担当不起。"好像是这样说。

来了电梯,门打开了,红云闪身走了进去。李门也要进,红云示意他不要进,并且用手推了他一下。他还是坚持着硬进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怎么办呢?又是一个两难的问题。紧紧跟随,未免纠缠不休撮火可厌。任何人都有不快的时候也都有不快的权利,不快是一种心理现象,又是一种生理现象。任何人,包括夫妻之间都没有权利要求对方从不快立即转忧为喜,转怒为乐,笑脸迎客,对"顾客"像春天一样温暖。不仅没有这种权利,也没有这种可能。也许这种不快是有道理的,也许这种不快是没有道理的。然而,积数十年之经验,这与道理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道理的不快,不是更蚀骨,更无端无解,更令人不快么?难道纠缠着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去说服教育她,让她知道她的不快是没有道理的,让她知道她没有权利不快,让她知道她应该立即收起长脸灿然放光现出甜蜜如花的笑脸--否则她就是一个神经质的、任性的、折磨人的、讨人厌的女人……难道这样做会有助于消除她的不快么?难道这种纠缠不是只能成为更加不快的根源么?难道聪明得多的办法不是静静地等待一下,等待这不快的自然消解至少是衰减,然后有话再说不迟吗?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如果坐视你的妻子不快而若无其事,如果你不表现出对你的妻子的不快极其关心极其重视对你妻子的一切都心连着心肉连着肉,妻子一不高兴你就昏天黑地痛不欲生而妻子一高兴你就欢欣雀跃手舞足蹈……你怎么能表现出你是爱你的妻子的呢?而妻子最最在乎的不就是一个"爱"字么?即使处处表现出爱来她不是还是常常觉得你爱她爱得不够或者你对她的爱不无可疑吗?你怎么能在这样的危机时刻冷淡处之,怎么能在妻子不快的时候冷静旁观呢?

总之,他李门是善良的。善良就是软弱的同义语。而对于一个软弱的男人来说,宁肯失之嗦绝不可失之冷淡,宁可失之腻烦绝不失之寡淡。他紧紧詄住了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