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工是一位新来的黑脸蛋姑娘,她坐在电梯里摆着的一把大破木椅子上,椅子占据了电梯间里的最佳位置和几乎三分之一的面积,使你一进电梯间就有一种无处容身并且打搅了电梯工的感觉。姑娘手里拿着一个十五的月亮一样圆满的发光的小镜子,不管有什么人来搭乘电梯或者没有什么人来搭乘电梯,她心无旁骛地一心照镜子与整容。顺顺眉毛,按按嘴唇,摩挲摩挲脸蛋,又把牙花努过来嘬过去,把嘴唇往左撇一撇再往右撇一撇,忽然还吐露出美丽的舌尖飞快地把红唇湿润一遍。青春真是无价的宝!她们这一代可真幸福!她乐此不疲,那样子是准备以这种无价与幸福的姿态来度过她半生乃至一生的上班时光。
红云与李门进入电梯间她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的。过了几十秒钟,她忽然不耐烦起来,"说话呀!"她一面揉着眉尖自我按摩一面催促说。说话说话说话,我对谁说话呢?
说话说话说话呀,这又是谁在催促我呢?
许多年以后,当李门想起电梯黑姑娘的关于说话的催促,他还是觉得紧张而且尴尬。在"说话呀"的后边似乎还隐藏了什么更深刻的意蕴。
李门便意识到自己与自己的妻子进入了电梯间而一言不发是一个错误,是很失礼的了。
他用目光催促妻子。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进电梯间是要做什么--例如是要到哪一层楼去。
而妻子也极不高兴。她索性紧锁双唇,一言不发。
据说中老年女人是很容易与无价青春女孩子产生心理对抗的,这里边有弗洛伊德学派的心理依据。
他们的气势似乎是震慑了电梯工姑娘。黑姑娘只好--她还是败了--抬头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自行决定,用手里拿的一根木棒捅了一下电梯运行按键,把电梯开向最底层的一楼。由于懒得抬屁股,她是靠这根木棍来工作的--世界上竟有这样连屁股也不用动一下的工作,李门不能不为之惊叹--叹为观止: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在中国的社会主义条件下工作是多么舒服呀!
简红云脸上没有表情。不论是丈夫的关心还是黑脸电梯工的冷淡都对她毫无所谓。
女人真是情绪的化身呀!女人的情绪是最单打一的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怎么一不高兴就什么都不顾了呢?然而这一切不都是他李门造成的么?真是缺了大德了噢!难道他就不能用另一种行事的方式对待--那个前世的冤孽,那个讨厌的不讲道理的又是没完没了地纠缠的永远无法摆脱的冯满满吗?
"这个这个……"李门要说话,简红云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李门不由得全身冒火,却又无法发作。
电梯运行到了最下面那一层--这幢居民楼没有地下室。电梯间的门打开了,简红云毅然走了出去。
李门似乎略略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简红云快步走进他们的楼旁的一家茶叶门市部,他们从来都是在这里买茶的。李门也跟了过去。简红云匆匆地看看这个茶又看看另一种茶。站到了一种福建茉莉花茶玻璃罐前。售货员小姐走了过来,红云嘴边嗫嚅了几声,售货员小姐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色。忽然,红云又快步离去了。小姐脸上出现了困惑乃至烦厌的表情。
任何一个小小的不快都会引起一连串不快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人的不快其实都是一种过滤性流行感冒病毒。那么,做一些让别人减少不快活的傻事,也就是理应的了。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事会使自己最心疼的人不快呢?莫非一个人的快乐是需要另一个人的不快为代价的么?
李门继续跟随着简红云走,心里充满了惶恐。
简红云走在街上似乎有点不知所往,不知所措。
"回去吧。"李门温柔地说。
红云没有理他。犹豫了一会儿,她回头走向步行楼梯口。
她不"坐"电梯,开始一步一步爬楼梯。李门一惊。他们住的是十三层楼,红云最近又一直说自己的膝关节不好,脚疼,还有腰椎的骨质增生--二十年前他们背石头背得太多了。她为什么不爱惜自己呢?她这是要干什么呢?她爬上了十三楼,不是又要腰疼腿疼了吗?这是何等不理智的行为呀!但她终于是往家走了,这又说明她的盛怒已经开始消退,她的激动已经开始平息--这么快,当然又是使他大喜过望的了。
楼梯爬了一层半,简红云开始大口地喘息起来。她扶着扶手休息了一会儿,不看也不理睬李门对她的关照,继续艰难困苦地向上爬行。
爬过三层楼以后,李门也愈来愈气喘吁吁起来。曾几何时,他一口气爬到十三层楼上。那是在一九八三年四月他被评定为研究员(相当于教授)和当选为省人民代表之后。他一口气爬了十三层楼,放着电梯不"坐"。他多么想考验一下自己的精力和体力呀,他想知道自己的好运是不是来得还不能算是太晚。研究员和人民代表,这意味着对他的成绩的承认和可能是会更好一些的工作条件。他果然一口气爬上了十三层,他几乎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呀!而现在呢?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是太晚了啊!
四年过去,楼道楼梯也脏得一塌糊涂了。他们俩的爬行锳起了许多尘土。他相信这四年就没有人打扫过楼梯。改革了提高了,然而还是猪狗一样的生活呀。他又能去说谁呢?他不也是这里的居民么?他什么时候想起来过去打扫一下楼梯呢?他想不起来他没有做的事他怎么可能去要求别人去做呢?
他喘息,吸进的都是灰尘,他呛得咳嗽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肺部辣辣的。他的咳嗽引起了红云的更加剧烈得多的咳嗽--红云是要瘫倒在楼梯上了。
李门跃上一步搀住了红云,这次红云没有拒绝。
在爬到十一层楼的时候他们做最后一次休息。李门觉得机会到了,他也不能再憋下去了。他说:"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接电话。是冯满满的。她实在是有一点讨厌。现在不光是你讨厌她,其实我也讨厌她……"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简红云冷笑着说,她的冷笑的声音使一切话剧上与电影上的冷笑为之逊色。这使李门打了一个寒噤。
"一切的一切我都与你说过,一切的一切我给你讲了不知几百遍,讲了不知道多少年。我后来讲的与我第一次讲的,并没有任何区别。我第一次是怎么讲,那么第二百八十六次还是怎么讲。就是"文化革命"中最最整人的专案组也会满意--就是说也得算审查清楚了,不会再把它当做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了吧?"
红云推开了他,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可是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也没有任何事是瞒着你的……"李门实在是看不得红云的眼泪,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不是不知道,过去的事……"
红云的腿脚忽然利索起来,她一溜烟似的跑上了十三楼,回家去了。方才她负气出来,李门连忙跟出的时候,由于走得急,房门也没有锁。
是的,这全怪我。也许确实没有哪个女人会容忍我的行事方式。我究竟是怎么了呢?
也许这是一个至今还没有醒的梦。毕竟这是我的第一次融化,是永远不能忘怀的连结。一九五九年,在那样的日子里,她给了我。也许没有这一次就没有我以后在艰难的日子里的生存,也就没有与红云的结合。这个说法是红云所无法接受的,然而这又是不易的事实。对于我来说红云就是冯满满的继续,冯满满就是红云的前身。当他第一次把他与满满的故事告诉红云的时候,红云甚至感动得哭了。红云说:"这真是一个奇女子,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真希望有一天我能见到她,我要感谢她,我只觉得我会比你更感谢她。只有我才会知道她给你的有多么多,有多么重要,有多么不容易。她太伟大了。她已经把一切都做了,我所要做的只是把她已经做的事继续做下去罢了。"她说得是何等好啊!她想得是何等好啊!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为什么只有在艰难困苦甚至于残酷无望的情况下人们才会显出几分崇高与善良呢?为什么生活愈好,人就愈庸俗愈卑劣呢?他们结婚的时候,红云还建议为冯满满的健康与幸福而干杯呢!人本来是可以活得很像样子的啊!
为了红云的眼泪,李门一连三天都决心不去满满那里。十一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他告诉了刚下班的红云:"她又来找我,我没有时间。"红云的反应是一半冷笑一半疑问:"你受得了吗?"红云问。这样的问题和这样的措词特别是这样的表情使李门哭都哭不出来。他只觉得丑陋,甚至于是下流;自己和别人,都丑得不像样子。
人是并不善良的。
这很不愉快,然而你不能回避。
过了半个小时,显然红云的心情渐渐变好了。晚饭时她甚至主动问他要不要炸一点花生米--也就是要不要喝一点酒。红云的情绪的好转更使李门觉得透心冰凉。人,包括最好的人,包括自己最爱和最爱自己的人却原来是这样的不那么善良!
这三天之中他害怕电话铃声像是害怕毒蛇。电话铃只要一响,他就觉得是冯满满打来的,而且,在铃声的震响中,他已经预见--不,应该说是预"听"到了冯满满的怨言与嘲讽:您是大忙人了嘛。鸟枪换炮,您是今非昔比了呀!我吗,我倒是还没有死,给您添乱了呀。我还能怎么着,找您说几句话也就是了。现在的人也是势利眼呀,这不是,老侯还没有下呢,这行市就不灵了呀!为党工作,真正为党工作的人谁能有好下场?过去,现在提过去还有什么用?过去的事谁还能记得?用完了你还不就完事啦?当面说得好听,一转脸还有谁记起你……
在近几年的会面中,李门已经听惯了满满的这些牢骚埋怨。满满说起这些话来抑扬顿挫,努嘴挤眼,含威含嗔,似嗲似悲,非常富有表现力与煽动力。李门听了,从耳朵里注进去,钻到脑子里,刻到骨头上,余音绞心,三十日不绝。冯满满的话语与声调使李门难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这些冯小姐冯大姐的批评,李门都认为是针对着自己的。只要冯满满一骂,他就心虚心跳,脸红耳热,惭愧得无地自容。冯满满老了,冯满满丑了,冯满满孤独,冯满满不快活。他怎么能坐视着冯满满的不快而无动于衷呢?面对着他第一个疯狂地爱过、满足过、为之可以说是死过又活过、从她身上可以说是得到了人生的最初的也可以说是最幸福最残酷最悲哀最崇高最真实的体验的女人,面对着这样的女人却不能帮助她,不能使她更加快乐,他还算什么男人呢?他还算什么人呢?
"记住,有了这一天,我一辈子都倾听着你的召唤,我一辈子都服从你,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果你需要我的生命,我只请求你说一声……"
当他的当时还有点瘦弱的身体还处在她的温暖与柔软的拥抱之中的时候,他喃喃地说。这声音始终在他的心里震响。这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更像是上帝的声音,是造物主在假他的声带而宣布一个宿命,一个天条,一个神圣的意旨。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上帝让男人从女人身上得到了天本身得不到,地本身也得不到,男人和女人自身也得不到的温存、接纳、融洽、快乐、满足、激扬与和平、润泽;上帝让男人从女人身上消解掉野蛮、狂暴、浮躁、僵硬、强直、硬结与火气,直至消失在永恒与无限之中,连结于伊甸园的神果禁果亚当夏娃青草与狡猾的智慧之蛇,连结于月亮水星银河和无底的神秘黑洞。上帝这样的安排就是为了让男人做女人的主人、保护者与最最忠实最驯服的奴仆。这才是人,才是男人的使命。
这一辈子他爱过两个女人,先是冯满满,后是简红云。一旦爱过,终身奴仆。这是他的信条,这是他的诺言,这也是他的责任。他可以为了第一个而更加爱第二个,他甚至也可以为了后者而更加爱前者--当然是用有别于过去的方式。让他痛苦的是,让他撕裂成两半的是,他不能为了其中的任何一个而去伤害另一个冷淡另一个,而且,这里边他没有发现任何不适宜的地方。不,他没有同时爱两个女人,他只是先后爱两个女人。这里的一个爱是过去,另一个爱才是现在进行时。麻烦出在汉语语法的不严格上,过去爱现在爱居然都是同一个"爱"字--这怎么得了?他有权利维护和继续自己的记忆。继续是现在时,然而记忆当然指的是过去。这便又有了新的麻烦。记忆的继续,是不是在把记忆变成现实呢?然而,现实,又是什么样的现实呢?
现实是,冯满满已经是--早已经是有夫之妇,他李门已经是,虽然晚一点,也早已经是有妇之夫。她与他都珍惜自己的家庭,都忠于自己的配偶,都无意无力无兴趣在过了耳顺之年以后演出什么鸳鸯蝴蝶三角纯情悲喜罗曼斯。他所珍重的无非是人类的善良,是真诚的友谊,是然诺的沉重,是青春的尽可能的滞留--不要那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迹。他所追求的更是他内心的平安。积数十年之经验,他已经不再天真,他并非五十年代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徒然的,他知道这一切可能只是自欺欺人,甚至于是自害害人--至少是害了红云--然而这是他的一种自己的需要,强烈的内心需要,就像当年他需要满满一样。他现在仍然需要满满作为他的朋友,也许满满根本不是他的红粉知己,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满满与他已经是两路人--《红灯记》上叫做两股道上跑的车,然而他仍然愿意承认满满是他的情感与服务、他的尽忠尽责为奴为仆的对象与债权人。如果连这一点傻气和执迷都消失殆尽,如果一个人聪明到这一步--什么疯狂,什么上当,什么死守,都没有了,人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活这么一辈子?
所以,或者干脆也没有什么所以,反正他在又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出现在满满的破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