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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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分手留言(1)

我--也--算--对--得--起--你。

是温柔,幽怨,倾吐?为什么这样明晰,像是一个断语。

对得起?这是说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么?友谊,情爱,这里有一种债务,有付方和贷方,有预支和结账,有债权和利率利息?

冯满满在五十年代与李门分手时候的这句临别留言,时时萦绕在李门耳边。他感动,他疑惑,他悲喜爱怨愤懑百感交集。他不能接受,也不能辩驳。依他的观点,一个人永远不可能真正对得起爱自己的人。他喜欢中文里的"恩爱"这个词。这确实是一种"恩"呀,一个女人爱上了你,愿意把她的洁白的与羞怯的身体献给你,这难道是能够报答得清爽的么?对于正直的爱就像对于人生,对于宇宙,对于真理,你短篇小说 暗

杀的责任你的追求你的补偿的愿望是永远不足的与有限的,是永远无法达到那想达到的境地的。

如果说对得起,那么,他和她谁都没有对不起谁。一切都是天意。深情是他们俩的深情,冲动是他们俩的冲动。错误,是他们俩的错误。不再能够转移和摆脱,也不再能够保持和继续。

如果说对不起,那么他和她谁都没有尽过自己的哪怕是最小的心。未尽其心,未尽其情,未尽其意,未尽其时。偶然的巧合,带来的也许是终身的遗憾。分手之后,李门感到的不是谁对得起或对不起谁的比较或者计算,他悲怆至极,他痛不欲生。他觉得,这样的遭遇变故,还不如一死了之。

在双塔园他们发生了一切以后,冯满满形如路人。满满见了他倒是相当自然,微微一笑,轻轻一挥,若无其事,而李门却显出了惭愧而又凄然的窘态。他不懂,爱情也能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爱情难道不是刻骨铭心,比死还要剧烈、比生还要辉煌的么?

见到李门的这种态度,冯满满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嘲讽的微笑。是这笑容把李门从迷醉之中唤醒了过来,最终医治好了李门的创伤。加上政治上的麻烦,李门自顾不暇,渐渐地把自己的心思从冯满满那边移开了些。

紧接着是班上同学对甘为敬与冯满满"搞上了"的议论。甘为敬自打火车邂逅,对冯满满十分感兴趣,柏林长莫斯科短的围绕着满满吹个不停。但是他很快就退了下来,一是因为满满太招摇,走到哪儿都是一圈崇拜者,而他习惯的是一拨女孩子围绕着他转;二是他很快看出来冯满满意在李门,李门虽然个子比他矮一点也没有去过莫斯科与柏林,但是他的身份头衔才华学习成绩校领导印象与群众关系都比他强得多,他知道李门显得真诚而他显得狡猾--他自愧弗如自知没有办法;三是来校报到后他很快看中了一位小个子圆脸庞,大大的黑眼珠喜欢直视,有时候直勾勾的眼睛里冒出一些傻气的女生。这位女生名叫毕玉,谐音碧玉,未免有趣。她是省公安厅柴厅长的独生女儿,当然比冯满满的出身门第强。柴厅长的女儿为什么姓毕呢?不足为奇,显然柴厅长的柴并非本姓,那是厅长青年时代参加革命后怕连累亲友而改的假姓。等到解放以后,这种假名假姓倒也成了革命佳话了。其四,还有一个原因,甘为敬的中学同学,外号叫小燕子的,不停地给他写信。小燕子没有考上K市大学,上了V市师范专科。他们俩同班上中学时很有一点黏糊。谁知冯满满一见再加毕玉一缠,甘为敬早已经把小燕子抛在了脑后。他是唯恐抛而不掉,小燕子是唯恐丢了甘为敬,这些事使甘为敬头大如斗。只好暂时放弃对于冯满满的进攻。

甘为敬与毕玉的爱情关系发展很快,开学才三个月,也就是说他们二人碰面才三个月,就进入了相当的程度,甘为敬已经动不动在柴厅长家里吃饭住宿,与旁人说起话来不需要指名道姓,只要说一下"他"或者"她"就能令人知会其意了。更近一步,应同学们的起哄要求,他们在一九五八年最后一天晚上也就是一九五八年除夕,请大家吃了糖。不但有牛奶太妃、花生白脱、酒心虾酥而且居然有在那个时候极罕见的果仁巧克力,众学生称道厅长千金与未来的乘龙快婿毕竟出手不凡。请吃糖,在不兴订婚、没有订婚一说的年代,其意义也就等同于订了婚了。祝贺你们,祝贺你们,给你们道喜了!连校长也这样对毕玉说。

谁知道这一年春节,小燕子追杀到了K市。这一年寒假,甘为敬为了摆脱小燕子故意不回V市,而是住在柴厅长家过年。小燕子直追到了柴厅长家。甘为敬不在,小燕子与毕玉一下子就见了面。毕玉从来没有听甘为敬说过他与小燕子的事,她毫无警觉地接待了小燕子。小燕子一边哭一边拿出了甘为敬过去给她写的信,那些信,用毕玉的话说,"全是死不要脸"。

如此这般,小燕子与甘为敬也吹了,毕玉也把甘为敬从家中赶出来了。有人说小燕子与甘为敬的吹是真吹,毕玉的驱赶则只是对甘为敬的一次教育,也是出一出毕小姐对于甘为敬的"不老实"与"不要脸"的气罢了。

毕小姐是大大失策了。甘为敬两头告吹以后,只有很短一段时期惶惶如丧家之犬。他回了一段V市,等到K市大学一九五八学年第二学期开学,他若无其事,又见了女生就讲他的柏林与莫斯科之行来了。

开学三个月,就在李门与冯满满"双塔园事件"之后不久,先是在女生中然后是在男生中传出了甘为敬另外开辟了新战线--已经开始与冯满满"腻糊"起来--的风言风语。李门不管从哪个角度都竭力躲避这个话题,他本来已经灰溜溜得够可以了,本来他已经躲着大家躲着人多的地方躲着张长李短的议论了。他虽然幼稚,却完全懂得自己的处境的严重性,事态发展的严重性,完全没有料到的急速崩溃后果的严重性。他知道在这个时刻幻想旁人还会亲密无间地对待自己这本身不但是愚蠢,而且是不道德。他的处境大致如一个肺结核扩散期病人,他应该自觉地自我隔离。他更不敢掺和到别人的是非别人的感情生活中去。何况这件事、这个话题本身就会让他万般不自在!他干脆为这样的谈论而痛苦万分,而羞耻万分!

但是他还是时不时的听到这方面的传言。说是甘为敬开始就对冯满满十分有意思,但是那时候冯满满对他比较冷淡,他转而去与毕玉交朋友,其实是拿毕玉做"替补队员",没有诚意。又说毕玉与他一旦请糖"明确关系",便以为人已经到了手,大小姐的派头就拿出来了。毕玉变得常常对他发脾气,支使他给自己干这干那,引起了甘为敬的不满。而甘为敬呢,更是自以为多么香飘遐迩,以为他与毕玉搞到一起是自己俯就,并且对不止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毕玉死乞白赖地追我,弄得我也不好不答应。"这话传到了毕玉的耳朵里,当然是一场恶吵,据说甘为敬的脸也被毕小姐抓破了。据说两个人吵到了摊牌斗法的程度,从他们两个人的爸爸究竟是谁资格老级别高实权大,到他们住的房子谁家的比谁家的更讲究,一直到谁更有坐小汽车的经验,谁参加的省市的高级宴会舞会多等等,都比了个不亦乐乎。

甚至于有人说,小燕子的到来其实是甘为敬一手导演的活剧,他正欲摆脱毕玉而不能。小燕子一闹,毕玉再一闹,甘为敬求之不得地解放了自己。毕玉算是有苦说不出了。结果事情变成甘为敬向毕玉要条件了。第二学期开学以后,毕玉要求甘为敬与她恢复旧好,甘为敬翘起尾巴,要毕玉:一,向他赔礼道歉;二,从此不再过问他与各类女性的有过的正在有的与可能有的各类来往;三,从此不得支使他做这做那,反过来,毕玉应该多给他提供生活上的服务……这样的条件,毕小姐岂能答允?这样,甘为敬就顺水推舟地摆脱了毕玉了。

也有人更多地议论满满。说是满满本来是选中了李门的,没有想到李门祸从天降,一败涂地,这样冯满满就出了缺,她紧接着后来居上地?进了甘为敬与毕玉的纠缠不休的关系当中……

李门自己也看到了,在饭厅,在图书馆,在操场,冯满满常常与甘为敬一起搭档,两个人出出进进,说说笑笑,嘀嘀咕咕。他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

有一次,晚饭以后,在图书馆后身的小柏树林里,李门看到了甘为敬、冯满满、毕玉三个人在那里争论什么,他愕然。

"七一"晚会上有一道诗歌联唱的节目,男女声分别由冯满满与甘为敬领诵。要不,本来是应该由李门与满满领诵的。男:我的生命,

女: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

合:我就献给祖国

男:一千次!

女:一万次!!

合:一亿次!!!台下掌声雷动,哄笑成一团。

有一天在从自习室到图书馆的甬路上,李门听见了邹晓腾与一群他不认识的男生在肆无忌惮的高谈阔论:"甘为敬这个小子,抓着一个盯着一个,吃着一个饶着一个,先尝后买,流氓成性……你们瞧他那两只眼睛!一见母的眼珠子都红了,骨头也轻了,连说话的声音也贱里贱气的了……冯满满那种人就更别提啦。你们瞧瞧她那两铃铛!瞧她那后身,都撅到南墙上去啦!那能是雏儿吗?这样的女的,白给我我也不要,我可受不了……一对骚狗……俗话说,若要活得久,媳妇长得丑。女人本来就是祸水,再不讲三从四德夫唱妇随,那不反了天?无产阶级专政你也镇不住呀!男人是行星,妇人是卫星,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一个人一个脾气,邹晓腾的放肆是全校有了名的。在大家规规矩矩,什么都要问一个正确还是不正确的年代,在一个人人都按照正确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言行的年代,有一个天才发明家、神童邹晓腾偏偏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倒也给人解闷。时间长了,他只要一说话大家就笑,只要一笑他就来情绪,只要一来情绪他就要说些更加胡说八道的话,然后更笑更来情绪更胡说八道。别人这样胡说八道是不可以的,别人这样胡说八道早就挨了批判了。但是邹晓腾可以,因为他已经被全班全校、上下左右公认是一个胡说八道的人,又是神童发明家之类,于是他有了胡说八道的特权……他一胡说八道起来就眉飞色舞,口沫四溅,手舞足蹈,难以自已,愈说愈俗,愈说愈丑,低级下流,无边无沿……

这些议论使李门十分恼火。如果是说别的,他也会与其他同学一样地认为是邹晓腾秉性如此--就这么个德性,难以苛求。但是他现在是这样粗野、卑劣、恶毒地谈论冯满满,谈论一个他自己也在垂涎三尺的有魅力的女子,这实在让他觉得忍无可忍。

邹晓腾正说得满口流涎,一眼看到了李门,他用他那长着长长的黑指甲的右手食指向李门一指。他这种一贯的指着别人说话的姿势过去常常唤起李门用一把菜刀把这根脏手指剁下来的冲动。但是这次不行,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听邹晓腾的胡说八道:

"怎么样?到了手的热包子又他妈的跑了!这种风骚女人!随着行市转!哪有人家王宝钏靠得住!算了吧。老兄,找个黄脸婆最牢靠!吹了灯按倒了还不是一样地出火!"

如果他不是出了事情,如果他还是团的书记,他不召集一个会把这些反动腐朽的胡说八道批它一个体无完肤才怪。他真想给这个土鳖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再不然,照准了他那脸上的白白嫩嫩的肥肉扇上两个大耳光。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边就描写了主角保尔·柯察金拳打这样玷污美好的爱情的流氓分子的情节,打得真好!为什么他们要把明明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题目说得这样无耻下流恶心,为什么他们要把自己也并非不爱慕的异性说得这样丑陋低级又臭又烂!他们在污辱女性的同时不是也在污辱自己吗?如果女人是那样,他们自己又能是什么样儿呢?他们在污辱女性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母亲和姊妹吗?他们在把爱情说成纯粹畜生的勾当的时候不觉得是在糟蹋人类么?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神童,这样的发明家,这样的诗人,他居然还在《SS文学》月刊上写"造福人民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的伟大的诗!

他愤怒,他尤其痛苦。他所珍视的青春和爱情被亵渎了,他所喜爱--甚至于是崇拜的美丽动人的女性被污辱了。有了女性人间才变得生动多姿可喜,为什么一个绝不是不喜爱女人不需要女人的男子却要用肮脏的语言去毁损女性呢?他过去曾经非常羡慕的像一颗明星一样的邹晓腾,连同他的诗,他的才智,他的奋斗,都被他自己的言行、举止、品德、教养上的缺陷玷污殆尽了!邹晓腾呀邹晓腾,难道你的使命就是要摧毁包括你自己在内的一切美好的意念么?把本来可以在人们的心目中显现得更美好一些的世界,糟蹋成一个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大粪坑,这究竟对谁有好处呢?动不动就用最庸俗卑劣的语言来谈论世界的人,除了暴露自己的庸俗与卑劣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面对着邹晓腾的黑手指甲白手掌,听着他的那些下流话,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庄重地说:"你别这么恶心好不好?"

他大胆地对邹晓腾进行了反击,他准备着为这个反击而付出代价。

然而邹晓腾毫不介意,他听了李门的愤怒的话语,反而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像他本意就是要招人讨厌招人诅咒一样。

后来李门常常想,招人厌恶也是会让人上瘾的。丑恶也可以成为一种癖好。既然人可以吸毒可以犯罪,那么一个人专门做丑恶的和令人讨厌的事情,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到了一九五九年初秋,突然传来了甘为敬大事不好的消息。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轰动了全校。一说是冯满满把甘为敬给告发了,由于甘为敬竟然在宿舍里就对她强行无礼。一说是毕玉把甘为敬告了,因为毕玉发现了甘为敬与冯满满的苟且之事而且告甘为敬偷窃了她家的钱物。另一说就更离奇也更刺激,说是甘为敬与冯满满去了双塔园,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那无耻之事,偏偏被邹晓腾凑巧撞上了。(一说是邹晓腾早有预谋,带了几个哥们儿埋伏在那里,一抓一个准。说是邹晓腾别看人不大,是这方面的老手,早在农村,他就以善于抓奸而著称,他自称是不为名不为利不为维持风化,抓来抓去只图个解闷。)一见来人,冯满满又是哭又是闹,照着甘为敬打抓踢咬,直搞得甘为敬鼻青脸肿,凸眼珠与尖下颏滴滴淌血,冯满满哭诉是甘为敬强奸了她。结果,甘为敬当场被扭送到了派出所,据说法院即将开庭审理甘为敬强奸冯满满案。也是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得知,原来甘为敬为之得意洋洋的老子、一位省里的宣传部部长,与他的同样光荣体面的母亲、省教育厅厅长,业已在几个月前被"反右"运动的扫尾扫了进去,双双补划为右派分子。甘为敬原来为之得意、因之吹嘘的一切,出国呀,坐小汽车呀什么的,这回一下子全给"折"(读zh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