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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双塔园(3)

他们缓缓地向市区方向走去。他们需要走差不多四个小时。李门感觉到--虽然是白痴,也还是感觉到了,过了这四个小时,也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与冯满满同志同行一分钟了。

"我早就对你说过了。是的,你知道。我母亲就在两个月以前住了精神病院。我认为,这又是我那个反革命亲老子的一笔血债。我知道,我妈妈是吓出来的病。就因为没有我爹的尸首,没有他的死亡证明,她一直不放心。她做梦也怕他找回来。一到夜间,一阵狗叫一阵风声她都会吓得眼珠子往外暴。最后,她得了顽固观念型精神病,她自己老是说她得了眼球癌。她对我--只是对我说过她做的噩梦。她说在梦里她看见的我父亲,浑身是血,右手里拿着杀人的尖刀,左手提着我妈妈和我的人头。我妈妈不敢与反革命爸爸说话,她只能与自己的人头说话。她说她看见了自己的眼球凸出来,凸出来,最后像两颗小炸弹一样爆炸了。怕什么?什么男子!离我远一点,你等我说完就明白了。我妈妈住院前对我说了她最要紧的话,很实在很实在的话。对,你猜猜,你说,她会告诉我什么呢?"

"……"

"你说呀,我要看看你到底了解我多少……"

"让你好好学习……"

"屁!"

"……让你找一个,就是说好好找一个伴侣……"

"沾一点边了。还有呢?"

"我不知道。"

"李子呀!这可真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截至最近,你们真是幸福呀!团总支副书记,学生会主席,三好学生,然后是光荣入党,你们是平步青云,一帆风顺,芝麻开花节节高呀!等着你们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唱不完的光明灿烂!你们哪里知道反革命家属,反革命狗崽子的难处!我母亲后来知道自己得了病,临住院前她好像明白过来一点,她念念不忘的是叮嘱我:"满儿,嫁人一定要嫁贫农、共产党员、干部!"这就是一个最伟大最痛苦最爱自己的孩子而且美丽动人、仪表出众的母亲的重于泰山的叮嘱!她说她这一辈子做了十五年的反革命家属,又做了七年的好人家属,她的罪过远远没有赎完。新社会是太好了。别看冯乡长不识字而且只一个眼睛,但是她嫁给了冯乡长以后,她才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共产党对她太宽大了,承认她是冯乡长的老婆,不提她给顾保安队长当太太的事儿了,而且,也承认她闺女也就是我是冯乡长的孩子了。但是她是昼夜不安的,她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不起天天明朗的解放区呀!她说她没有生过儿子,如果她有儿子她一定让他参加解放军去为国捐躯为党壮烈和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斗争到底!她说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长得也还俊,男人会喜欢我这样的女子--这是她说的话,长大了--其实我早就长大了--一定要嫁贫农出身,政治面目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人民的勤务员--党的好干部的人呀!"

"……"

"可是我只愿意嫁给你!"冯满满突然动情地说。她搂住了李门狂吻他个不住。

"我也只愿意娶你呀!"

"屁!"冯满满说得不仅粗野,而且恶狠狠的。

"你你已经……咱们俩已经……"

"没有什么咱们俩,也没有已经!我永远不能嫁给你!我爱过你,不错!全班全校这些个围着我转的傻秃小子我看得中的只有你!可是你欺骗了我!你对不起我!你给我看的只是你的假相!"

"我没有……我没有骗过任何人……"

"骗不骗不能由自己说。自己说了也不算。我一心把心思用在你身上,你呢,你呢,瞧瞧你交心交出来的这些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有这样严重的问题!有这些个问题你还要拉着我往狗屎坑里跳吗?你一个人缺德一个人倒血霉一个人报应难道还不够,还非要拉上我这个垫背的吗?"冯满满激动起来了,她恶狠狠地说了这些个话。

李门目瞪口呆。但是他明白,这是--这才是合乎逻辑的,这才是冯满满约他外出要对他说的话。这才是冯满满必然会说出来的话,这才是他早已经料到了的必然的事态发展。他没有什么可以辩白的。他是男子,一切话只有她说的份。他甚至也不能把发生过的事归于冯满满的老练的引诱。责任只能由他来负,就算是他被她玩弄了也罢,就算他现在已经后悔莫及了也罢。他后悔自己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地失去了自己的童贞,世人都知道少女对于自己的身体的珍惜,世人哪里知道一个男子也是同样地爱惜自己的平静单纯轻松干净自由的童男子时代!他怎么能这样随便这样糊涂,尤其令人发指的是这样被动,这样毫无准备被操纵被裹挟被拉下了水!激动之后,是何等的惋惜!他最近,转眼之间变成了一个罪恶沉重的、自顾不暇的可怜虫,如今又拖上了男女之情的一塌糊涂的尾巴……幸亏没有被警察抓住。我的天!除了怨他自己,难道他能把责任推给美丽的满满、给了他那么多绝妙的温暖和幸福的满满吗?就算这一切出自冯满满的阴谋也罢,他仍然只能感谢满满,是她给了他他未曾有过的一切。她是太可爱了,即使她是妖魔鬼怪,他也愿意为这样的妖魔鬼怪而死!狐狸精狐狸精,《聊斋》上写了多少狐狸精呀,殷纣王的妲己也是玉面狐狸精,可见狐狸精有多么可爱!世界是因为有狐狸精而值得男人为之活下去的,一个男人一辈子连个狐狸精也没有遇见过,可不可以说他是白来阳间走了一趟呢?

回学校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谈这个话题。差不多四个小时,他们默默地走着,这个话题显然已经毋庸置词。他们的爱情已经死了,他们的关系已经没有了。只有大智大勇大仁或者大恶大险的女人才会指挥这样漂亮的--应该说是天才的战役。大踏步地前进,大踏步地后退,战略进攻,战略撤退,神龙见首而不见尾!真是大手笔!令人心悸又令人眼花缭乱!

真正想谈的,已经不需要谈了。比话语更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已经结束。来无影,去无踪,使之生,使之死,使之无言。她就是满满。他们只能没话找话地谈几句最不相干的话。快开运动会了。你报名了吗?你小时候喜欢跳绳吗?听说吃枣有利于睡眠,你试过吗?大礼堂第十七排从左边数第九个座位椅子腿活动了,坐在上面非常危险。我们家乡?我们家乡有一条大河,水流得非常急,人是游不到对岸去的,牛、马都?不过去,只有狗能游渡过去。是的,我爱喝豆浆,也爱喝稀粥。

他们仍然亲昵,他闻得见她的香味汗味和更加令他疯狂而又痛心疾首的特殊的气味。他忽然快乐,忽然遍体冰凉,即使遍体冰凉也罢,他不能不叹服人生的奇妙、爱情的奇妙、冯满满的奇妙。有这样奇妙的可能,生是值得的,死也是值得的。他忽然泪如雨下,几近嚎啕了。红莓花儿开在野外小河旁,

有一个少年叫我日夜想……可能是满满没有听到李门的呜咽,也可能是恰恰是她听到了呜咽才想扭转他这种没有出息的情绪。她平静地哼哼起苏联电影歌曲来了。

《红莓花儿》使李门恢复了正常。苏联电影的名字叫《库班的哥萨克》,中国放映的时候改名为《幸福的生活》。多好的名字!他不再哭泣。他继续与冯满满东拉西扯地谈天。他感到,他们走着踩着的地面正在裂开,他们正在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每说一句话,他们的距离就加大一步,多说一句话他们俩就更多冷却一些。他好像在火车站送别,笛声响了,每一秒钟他们都在拉开着距离。转眼之间,会合已经成为陈迹。转眼之间,他们互相正在成为往事。冯满满近在咫尺,音声相闻,气息相亲,灵与肉都相连结,然而,正在成为永远的旧事,永远的虚空。满满正在消散,正在遁去,他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正在断裂崩颓。感觉仍然生动,关系永远断绝。感情仍然火烫,双方已是陌路。这是少有的远足,这是少有的散步,这是少有的恋爱,这是少有的失恋和告别,这也是少有的对话。这是人生的奇遇。四个小时过去了,精疲力竭的李门与冯满满已经走近了大学。分手的时候到了,李门想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一辈子,我都听你的。"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到了这时候了,这样的话应该深深地埋在心里。他唯一能做的是含含糊糊说了一句:

"对不起!"

他原来想说"祝你幸福",但他没有说。这个时候说"幸福",这简直是轻佻,简直不是人,简直是混蛋。

倒是冯满满含泪说了一句:"忘记我吧。我总算对得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