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气得三魂出壳,七窍生烟的时候,又同时传来李门在民意测验中得票最多,可能要出任研究所所长的消息与甘为敬犯事,行将进笆篱子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李门在台上做报告而他自己与甘为敬一起在台下坐着听,听着听着他腹痛症发作,满地打滚,滚完了他与甘为敬二人双双被警察戴上手铐捉走说是要枪毙……到了刑场一看,一起接受一排士兵的步枪瞄准的还有侯志谨……他大叫一声"气杀我也!"只觉心头淌血,自己身上的肉正被李门吞噬。想起看病受辱的故事,更是痛不欲生,此仇不报枉为人也!还不都是李门小子闹的!他醒了过来。愈醒愈气,愈气愈醒。凭什么?想当初,我都是名扬遐迩的神童发明家兼诗人了,他李门不过是无名鼠辈!我被迫害到了农村下地挣工分,他李门倒好,居然一直混到了毕业!比比受迫害,他赶得上我吗?想我邹晓腾,连娶媳妇都耽误了,我现在的老婆是一个多么乏味的黄脸婆呀!姓李的小子,发配到X自治区了吧,居然有个袅袅婷婷的才女简红云在那边厢伺候!天欲灭邹乎?想后来,我一直积极讴歌紧跟,哭爹喊娘,他李门只不过到处说一些风凉话而已,怎么他就能够当省人大的代表而我连一个区的副主任硬是当不上呢?明明说了要选拔我的呀!没错,一定是受到了李门小子的破坏!他娘的,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痛快,别的做不成,还不能当个搅屎棍搅和你吗?
辗转反侧,他气得一宿无觉,偏偏第二天一大早就在研究所大门口碰到了李门。邹晓腾去研究所是为了找侯志谨,劝他对甘为敬的事冷处理为好。大门口,一见李门,邹晓腾又酸又苦,但他还是以大局为重,赔着笑脸与之周旋。他对李门说:"恭喜恭喜!你真是名利双收,扶摇直上,佼佼者也!"见李门一副困惑的表情,忙说:"跟咱哥们儿还保密吗?咱们谁跟谁呀?打小咱们就是齐打齐地长大的呀!你的胜利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呀!"说着,他又是木槌砸木墩一般地哈哈大笑,然后,又用他那破锣一样的嗓子高唱起来:十五的月亮,
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好个李门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皱起眉头,说--你猜他说了什么?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完他走了。装得有多么匀!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邹晓腾找到了侯志谨,力陈李门的危险性与甘为敬的可塑性。他说:"甘为敬这小子无非是一点酒色才气就是了!那是个不值钱的货!见了女人他骨头都酥了!一点甜头他就会给你卖命!劳改过的人嘛,就是不一样啊。不用管他夸口夸得有多么玄,汪汪汪叫得天翻地覆的,一根骨头一扔,或者是一声口哨一吹,他就乖乖地夹起尾巴跟你走了。这小子辫子一大把,想再送他二进宫去劳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李门呢,他软硬不吃,蔫蔫地搞他自己的事,他小子是稳扎稳打,雷打不动,步步为营,吃着一个捏着一个,抱着一个拽着一个,他是又要名又要利,又要清高又要实惠,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不提防着点那是不行啦……"
侯志谨正在气头上,没有说什么。于是当天晚上,邹晓腾又赶到甘为敬家里送信,几句话把甘为敬吓得面如土色,说话不成声气。邹晓腾笑骂道:"你小子算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台盘啦!气壮如牛,胆小如鼠,偷鸡摸狗,无恶不作,鼠目寸光,急功近利,小打小闹,因小失大,丢人现眼,把你甘家坟头上的那点风水全糟蹋啦!"
听了邹晓腾的抢白,甘为敬气得脸色都绿了,他哆里哆嗦地说:"你给我走……走……"他的"走"字已经发不清楚音了,"什么时候了你还来糟践我!要不是你小子害我……"
邹晓腾怕他再说出当年双塔园"抓奸"的事情来,那样就会伤了和气啦,他连忙制止了甘为敬,用地方戏尖嗓子小生道白的腔调说道:"莫怪哟!莫怪哟!小生这厢有礼喽!"又正色道:"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心人啊!为了你的事我是两肋插刀!今天上午我专门去找了侯志谨,我费了多大力气……"
一听到侯志谨的名字,果然甘为敬的脸色又变了,他立刻显出一副关切而又饥渴的样子,注意倾听,同时连连问道:"他怎么说,他怎么说?"
"他气得够呛,说是一定要法办……"
"法办什么?"甘为敬又哆嗦起来了,他的牙齿打战的咯咯咯的声音愈来愈大,邹晓腾几乎是强忍住了笑。甘为敬哆哆嗦嗦地分辩道:"这能赖我吗?是她们缠着我呀!她们看着我的文章写得好,又同情我的遭遇,她们一见了我就愿意坐到我的腿上,我总不能把她们推开呀!搁到谁身上也不能把人家推开吧?那不是太对不起人了么?怎么到最后都算成我的账了呢?她父母找我算账,我爸爸要是活着又去找谁去呢?"
"算了老兄!好汉做事好汉当!气可鼓而不可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割掉了那话儿咱们还可以写天下第一的好文章!中国的最好的文章还不就是受了宫刑的人写出来的!仅此一端就证明弗洛伊德那一套不适用于中国作家,说那些个只能让侯志谨更发狠!要不我说你是个糊涂人呢!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绝对!别看你还进过那里头,你毕竟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家伙,什么来着,一个莫斯科一个柏林,算是把你给毁了!你一辈子光想着出风头了。听说你在劳改农场还折腾呢,还当了造反团的二号勤务员!什么?还是一号?你呀你呀!我告诉你,你现在还两眼一抹黑,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呢!你说,目前老侯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这个这个……"甘为敬方寸已乱,啥也说不上来了。
"打开窗子说亮话。你至少应该明白,侯志谨目前最头疼的并不是你而是李门这冤家!你翻什么眼睛?连这都不懂你还想在这儿混碗饭吃?侯志谨是老人了,到现在还是一个副所长,不过是个处级!可李门呢,他才回来了几年?你知道吗?他要当所长了!"
"当就当呗,反正我也不跟他是一个单位。我才不管这个闲事。"
"糊涂!这是闲事么?你想侯志谨这个时候他能高兴么?一个人不痛快了,还能宽大为怀吗?你小子不是惨了么?现在,要让侯志谨高兴你才有希望,这还不明白么?再说,你自己就不想一想,李门这么青云直上,酸文假醋,装模作样,人民代表也是他,研究员也是他,去美国也是他,去日本也是他,现在,所长又成了他的了,凭什么?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你没有听见过群众反映么?人家说他成了得奖出国的专业户了!他成了专业户,那我们呢?凭什么排斥我们?我们哪一点不如他?起小儿咱们就是齐打齐地长起来的嘛。要是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咱们没有企图暗杀过哪位首长!咱们没有这么大出息!"
说到这里邹晓腾得意起来,怪声笑个不停。
"说这些个有什么用,人家这里自顾不暇,谁有兴趣听你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争名夺利醋意大发的屁事!"
"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马尾拴豆腐提不起来也!话都说到这一步了你还等着拿勺喂你拿手纸给你擦腚是怎么着?这样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人还要搞什么文化革命,你这不是瞎蛾扑火,自取灭亡么?你还不明白?你爹是怎么把你做(读揍)出来的?!呸!现在正是你立功的机会!现在正是你将功折罪的机会!李门有什么了不起?你往他那儿靠,他把你推出来!反正光凭咱们自己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们只能靠侯志谨!现在正是你出力的时候,你要再不明白我拿切菜刀宰了你!该死的混蛋!"
甘为敬终于明白了。他连夜写出了报告文学《辛劳服务四十年--科研战线上的一头老黄牛》,为写这篇文章,他吸了一包半红塔山香烟,他喝了两茶壶甲级龙井茶,每片茶叶都是两瓣叶一瓣芽。他写到凌晨四点肚子饿得不行,吃了一包五香咖喱牛肉干,吃得时候不觉得解饿,吃完两个小时后腹胀难忍,几近呕吐。他忍着腹痛在早晨七点半堵被窝去找侯志谨,侯志谨不见,他要求侯家的小保姆先把手稿拿进去,二十九分钟后,冯满满穿着拖鞋出来了,她把稿子扔给了甘为敬,脸上带着怒气,奚落道:"你是痴心妄想!谁稀罕你这几句溜须拍马的花花话!你还有脸见我?下流的种子!"说完,冯满满转身扬长而去。甘为敬顿觉腹如刀绞,嗷地一声躺倒在侯家门厅的水门汀地面上。
……甘为敬得了十二指肠穿孔。他吃牛肉干几乎撑死的事迹被认为颇有杜甫遗风,被传为G省文坛佳话。那几年全国都在强调落实知识分子特别是中年知识分子的政策,小说与电影《人到中年》屡屡获奖。G省领导同志们闲谈时都援引甘为敬作家吃牛肉干差一点胀死的故事,以此论证中年知识分子的生活待遇亟须改善,按他们对国家的贡献,他们理应获得更加丰足的牛肉与牛肉干供应,免得少吃多馋,如果当真胀死一个有才华有前途说不定过几年能得"落屁儿"国际文学奖的作家,将对中国文化与中华文明造成多么巨大的损失!甘为敬的故事可比《人到中年》里的陆大夫的故事生动多了!
动剖腹手术的时候甘为敬只求速死。手术后第三天,伤口正疼痛得紧,甘为敬在病房里得到了一支淡黄色塑料玫瑰花,花上有一张字条,上写:"迷途知返,犹未为晚!"签名是"满满"。甘为敬大喜,尤其是"满满"的签名更使他热泪盈眶--须知,一个女人是只有对于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才略去姓氏但署芳名的。噢,天哪,满满之于我,旧情未泯!她之大怒于冯小红事件,更有隐情也!盖世间不仅有女儿杀母的情结,更有母亲杀女儿的情结!连弗洛伊德他老人家也没有研究过母之杀女情结也。我甘为敬何德,有此艳福!天不灭甘,天不灭甘是也!
甘为敬带着病拼死拼活地改好了《……老黄牛》的报告文学,作品发表在G省青年报上,发了几乎整整一版,剩下一角作为补白发了邹晓腾的一首诗《春风赞》。诗虽然没有指名是表彰谁,但是内容正好与报告文学相配合,使"老黄牛"的形象更加光辉灿烂。
发表得正是时候,届时干部考察组结束了在省科学院的考察,正在向省委汇报。谈到电子研究所的第一把手问题,民意测验是李门绝对占先,可是有匿名信来揭发李门幼时企图暗杀首长的问题,李门本人也对担任所长坚辞不受。其次可以考虑的当然是侯志谨,只是侯志谨在"文革"中表现不太理想,一般被认为是风派人物,曾经给"中央文革小组"的一个成员写过类似效忠信之类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由冯满满的干爹提拔起来的领导同志提出了青年报上的《……老黄牛》与《春风赞》,他一面拿给大家看,一面说:"侯志谨的事迹还是感人的嘛!缺点人人都是会有的嘛!这个甘为敬是从劳改队里出来的嘛!也是受过迫害的嘛!还有那个什么来着?那个邹晓腾还是很有名气的喽!这个邹晓腾听说还在农村呆了十几年喽!他也是受过大的委屈的人喽!他们都拥护侯志谨,还是说明一些问题的喽!我看这个这个……"
由于对于侯志谨意见不一,便决定暂时先任命他担任代所长,等些时候,叫做一看二帮,往后再考虑他的"扶正"问题。
而甘为敬的"小红危机"平安度过。从此,甘为敬与邹晓腾都自以为是侯家的有功之臣。甘为敬便也伸出手去要这代表要那委员,要级别要待遇要房子要车子起来。终于,他引起了冯满满的讨厌,他几次去侯志谨家要这要那,终于在最后一次被满满下了逐客令。满满的脸说变就变,她绷起脸来,立刻满嘴全是原则:"你应该自觉一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也都有自己的成绩,好事总是要做一些的,林彪也不是没有做过好事,他也为革命打过胜仗嘛。我看你的功劳并没有林彪大嘛。老是伸手伸手伸手,陈毅同志的诗里就写过嘛,"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嘛。我们老侯革命那么多年了,多少年来,风里雨里,白里黑里,他什么时候松过劲嘛,他什么时候要过条件嘛!要是你,做那么多工作,那还了得,那还不得当省长呀!我这个人说话就是不客气呀,我知道有好多人恨我呀!恨就恨吧,活一辈子连个恨的人都没有也太没劲了呀!"静坐常思己过",听说过没有?我看就是要静坐常思己过。你的过可是不少呀,是人民宽大了你呀!毛主席说人是要经常洗脸扫地的嘛,你脸上身上的脏东西还少吗?我对你是很了解的喽,你在我面前翘尾巴,你翘得起来吗?不论是谁,不按原则办事他是站不住的,许多的大人物还不是都变成了历史上来去匆匆的过客?你会写几个字又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没有先进的工人、农民、解放军、科技人员、知识分子、党的各级干部的优秀事迹,你又写什么去呢?业绩是人民创造的,你不过是把他们挂一漏万地做了一些记录罢了,你翘什么……"
甘为敬被轰走了。走的时候冯满满连屁股也没有挪一下,连一声"拜拜啦您哪"都没有说。甘为敬讪讪地、癞皮狗一样地被赶了出来。她冯满满真做得出来呀!甘为敬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做是一个道学先生,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正人君子。可是,他也不能像满满这样行事!蛇蝎呀蛇蝎!真是新仇旧恨,气不打一处来!他恨得一夜睡不着觉,他捶着自己的胸气得直哭,他来回翻身把床单揉成了一个卷筒。
这样,一九八七年他听说了侯志谨被美国人戴维德控告侵犯知识产权,他大喜过望。本来他对侯志谨去欧洲的H国开学术讨论会就充满狐疑。他终于做出了他自信是八九不离十的判断,一九八六年侯志谨是占有了李门的科研成果跑到欧洲去招摇撞骗的。真是一大丑闻!电子研究所的代理所长要拿着别人的成果去骗外国女王的奖赏。假冒伪劣,假冒伪劣,打击假冒伪劣的结果是连"走向世界"的科学家也假冒伪劣起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立即投入了对于这一公案的调查,他准备着放一大炮,披露真相,搅他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