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X自治区Y市Z无线电器材厂,李门与简红云相遇并且很快地结合在一起以后,他们常常感谢上苍的仁慈的安排,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而走到一起以后便谁也不再能够离得开谁。他们完全不能想象,如果彼此没有对方,如果他们各自孤独,他们如何能够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的Y市,在那艰难的岁月中生活下去。
简红云不明白好端端的李门如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李门不介绍还好,愈介绍简红云愈觉得离奇。"这叫什么事儿呀?""这怎么可能呢?""这简直是开玩笑!"红云大叫起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呀!"李门说。他说,在交心补课中接受侯志谨的"帮助"的时候,他常常想起他是如何"帮助"简红云接受群众的批评的。他告诉红云说:"我原来是多么自信自己是在帮助旁人,是在用尽人间最美丽的词句、最美好的感情、最高尚的心胸、最火热的友谊把一个陷进泥潭的同志拉出来!我常常自己被自己的苦口婆心感动得热泪盈眶!噢,这种软功可真要命呀!硬是拖着你求着你,磨着你非让你承认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呀!你怎么办呢?承认了,你完蛋了;不承认,你是对抗群众和领导,还是完蛋了,你没有别的路呀!等到了这个时候,理就都是人家的了,你怎么做也是没有道理的,你怎么跳腾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心了呀!"
"那你是怎么承认的呢?难道你承认自己确实是企图暗杀人民解放军的首长吗?"红云不解地问道。
"你能不承认吗?你不承认又怎么解释这一切呢?"
"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小孩子玩嘛。"
"不,交心不承认这个。交心承认的是心,是思想,是政治,是故意隐瞒的政治历史问题,交心承认的是反革命至少是反动思想。真的,全班同学都求着我承认自己有问题,许多女同学为我不承认自己的问题而气哭了。她们认为一切问题都应该归咎于我的不合作,如果我合作,如果大家说什么我就认什么,不是天下就太平了吗?我真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苦口婆心地帮助一个人成为反革命呢?"
"你什么都不应该承认。"简红云说着说着站了起来,她的脸红了。
"我不能和大家对立呀。我挖空心思想自己的问题。我是得想想自己的问题。我也紧张呀。我要是真的成了暗杀者,天啊!我发现,我就是有既羡慕又嫉妒坐汽车的高级首长的思想。我也有对立思想。我……他们说什么来着?说是我脑袋上有反骨……"
"李门,你这是怎么了啊!"沉默了一会儿,简红云恨恨地说道:"这是陷害,这是政治陷害呀。"
李门吓得捂住了她的嘴,"不要瞎说!"他警告说,"不要翻案!"
"根本就没有案!"
"……不,我们不谈这些了。你瞧,老刘说是能给我们带一点肥猪肉呢,说是四指的膘,一斤是两块五……其实我们很幸福。上学的时候,我总觉得幸福很高很远,幸福是天上的五彩祥云,幸福是一只九霄云上的大鸟,幸福是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星……哦,其实幸福就在我们身边。幸福就是日子,就是……这个猪肉炖粉条,还有二两散白酒,还有炸虾片……红云你还问那些个事做什么呢?对对对,好好好,我李门没有问题,没有政治问题也没有思想问题也没有家庭问题干干净净任吗问题没有……又怎么样呢?还让我去当干部当模范党员当五好六好七好八好,还让我去帮助你这样的落后分子去认识自己的错误?还让我每天去开会去汇报群众的思想情况去研究群众的思想问题?红云,究竟是你稀罕这个还是我稀罕这个呢?愈是"红"的人,不是麻烦就愈多吗?在我们的生活里,就是鞭打快牛嘛。这回好了,我不是牛,呵,也是牛,是蜗牛噢。当蜗牛可好啦!你究竟还有什么不能满意的呢?俗话说知足常乐,俗话又说,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俗话还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叫做放一着天高地广,退一步海阔天空……"
李门甚至于说得高兴起来,很有点恢复了当年滔滔不绝的架势,虽然和当年的滔滔不绝调子完全不同。
"什么呀,你说的是什么呀?"红云哭了。
哭什么?现在的人能活得那么娇气?李门不明白了。
欢迎省里的主要领导同志来企业视察的时候,保卫部门不准李门和别的职工一样地参加。大多数职工,或在车间岗位上,或在厂门内外排成两列,手执纸花、小彩旗夹道欢呼。李门与一个劳改释放人员,一个当过国民党的区队长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几个社会关系有严重问题--有的是父亲被镇压,有的是父母或兄弟姊妹在海外,还有一个小技术员母亲是"右派",在一九五七年自杀了--的人员一起,在热烈欢迎首长那一天,他们被派遣到离工厂七十多里地的已经报废了的耐火砖厂去码废砖,天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李门自觉凄然,只有付之一笑。简红云却大怒,她说:"这是什么?这是毒化我们的生活,毒化我们的政治空气呀!究竟有什么必要,把你当做危险人物来对待--这样下去,不是愈弄愈像真的,愈成了真的就愈不是假的--真真是弄假成真了么?"
而李门主张息事宁人,他笑着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我们一块儿八个人呢。我们自称是八路军。我们一边码砖一边还唱梆子戏呢。我不是危险人物,谁是?为了提高警惕嘛。我这怎么说吧,还有一段拿着"枪"冲着首长比划的记录呢。不警惕不行啊,首长来了,忽然出来一个毛孩子叭、叭叭、叭叭叭叭,这多不成体统!而他们呢?他们会对首长做什么不利的事情么?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唱梆子戏,我又何必去说什么呢?"
简红云说服不了李门,李门仍然和过去一样雄辩,像过去一样善于分析,什么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尤其是,她觉得李门是最善于说服自己的了,他永远使自己处于心平气和,谦虚驯服,接受批评,全面合作,顺顺当当,老老实实的良好状态。
"你可真乖!"红云说,说不清是称赞还是在气恼。
对于这话,李门也能对答如流。他说:"不乖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多一点自寻烦恼乃至自取灭亡就是了。"
Y市春天多风沙,大风一起,满脸都是沙石的击打。风愈来愈大了,大白天也是天昏地暗。夜里刮了大风,第二天早上会发现自己的家门前出现了一个小沙丘。于是李门会兴奋地给红云讲他小时候读过的沙漠历险故事。从家门口前的小沙丘,他会联想到被飓风和流沙掩埋起来的探险家和他们的骆驼队。平地上出现了几个大沙山,于是昨天还在活动的人和兽都消失了踪迹--压在下头了!不寒而栗!一边讲一边变颜变色,然后忽然大笑起来:"真了不起!这个大自然有多厉害!如果不把咱们分到X自治区来,咱们哪里看得见这个?"
红云遇到这种状况就会感到迷惑,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呢?李门是那样地充满了幸福感?他是以一个游人,一个探险家的心情来看待他的Y自治州生涯,因而感到得其所哉其乐何如的么?李门实在是太可爱了,李门又是太迂得不近情理了呵!
Y市一年有半年冬天。冬天的大雪比春天的大风更严峻。零下摄氏四十度的天气,出一趟门回到家来一看,眉毛上胡子上领子上都结出了冰霜。厕所附近和井台附近都是冰山冰岗冰坡冰道冰谷。一夜风雪过后,已经不是家门前的几个小丘的问题了--一夜风雪之后,家门干脆就推不开了,雪山与门齐高,你被封闭在土屋里了,谁让你的家门正对着北方,那是大风袭来的方向。于是你千难万难地推开一道门缝,大声呼喊你的邻居,你说:"快来救我们呀!我们让雪给埋了呀!"你一边喊一边笑,好像是碰到了人生最有趣的事情。于是房门向南或者向东开的邻居就拿着木锨扫把前来救援。开始时候李门还不明白,在一个技术很先进的大企业里,家家户户都预备木锨干什么?他那时候只知道木锨是农村里场上摊场、晒场、翻场、扬场用的。入冬以后,他才知道这里的木锨是堆雪扫雪用的。等门开开以后,李门与红云的感觉就像被释放的囚犯、被从塌方的矿井下拯救到地面的幸存者一般,又唱又跳又叫又笑。他们面对大雪手舞足蹈,他们匍匐在雪地上。
"太美了,太好了!我们这一辈子能够有机会到X自治区、Y自治州、Z厂来工作真是太幸福了!整天那么娇娇嫩嫩的干什么?这才是人生!毛主席说,就是要让知识分子经风雨见世面呀!不到长城非好汉呀!不管风吹雪打,胜似闲庭信步呀!"李门欢呼道。接着,他高声歌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接着,他又朗诵陈毅将军的诗: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红云赞道:"真是一副无产阶级革命人的胸怀!"她也唱道: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要学大松树冬夏长青!她长叹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看共产党是瞎了眼!这么乖的共产党员她硬是不要!"
吓得李门摆手跺脚捂嘴挤眼,脸色全变了。
见他如此胆小,简红云觉得有趣,便正色道:"好大的胆子!你刚才朗读的是谁的诗?什么叫"不管风吹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是毛主席的原文么?你是什么人,竟然大胆篡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诗作!该当何罪?说!"
李门吓得面色苍白,说是:"对对对!是是是!原文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我太放肆了。我……你提醒得太必要了!"
于是简红云笑得瘫倒在雪堆上。她说:"瞧,乖孩子,把你给吓的。引用现成的诗句,改一两个字,使含义有所发展变化,这不是常有的事么?毛主席就最喜欢这样做的呀!他活用过李贺的诗句,他还改过孔子孟子的名言……"
李门反而认真起来。他说:"那是毛主席,我们怎么能随便和毛主席比!"
红云十分后悔。这样的玩笑也是与这个呆子开不得的呀!一沾到这一类的事,他就紧张得要死呀!"李门,你真是吓破了胆了啊!"
听到这话,李门反而显现出一种满意乃至得意的表情,他说:"吓破了胆才好!吓破了胆,人就不会再犯大错误了!这就是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红云闭上了眼睛。心痛,好笑,惋惜,愤慨。她无言以对。
愈是雪大就愈感到房舍的温暖。虽然是简陋的土屋,只要升起了火,这房屋就是冬天的天堂了。他们这里是烧火墙的,方方的土灶上置放着一圈一圈的炉盘,炉盘上随时呻吟着做热水的大铁壶,水汽和水声都呈现着一种家庭的温馨舒适和轻闲。外边愈是忙得鸡飞狗跳,回到家里就愈是追求那种懒散和闲暇。灶火的脖颈伸展到用薄薄的砖坯砌成了的火墙里,实际就是使烟道弯弯曲曲,走在墙中,上上下下地拐好几个弯,才通向屋顶的烟囱,火墙便也因烟道的路径而温热喜人起来。冬季苦寒,除了上班大家就是缩在家里,反而使漫长的冬季更加亲切平安自得。远离家乡,远离过去所熟悉的生活,除了活着,平安地度过每一天,平淡地过日子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争取的可羡慕的,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忧可失去的;成为彻底的平民百姓,这是多么幸福呀!人--比如说,为什么要当干部争三好或者五好呢?为什么要争积极或者求表扬呢?在全中国,在X自治区,在他们的自治州他们的工厂,不是有许多人并没有上述这种种麻烦吗?做一个普通劳动者--这个口号也是党提出来的呀--不是很好吗?夫复何求?与过去相比较,不是过去更神神经经而现在更正常得多么?
这样,肃杀的Y市之严冬,反而更使李门夫妻体会到了自己的小日子的可爱。雄心壮志已矣,日子还是实在的。愈是冬天,就愿意龟缩在暖暖和和的小屋里,喝新开的沸水冲泡的劣质茶,喝九分钱二大两的红薯干制零卖白酒,吃摊鸡蛋皮拌粉条,吃油渣和碎白菜帮子做馅的玉米面团子。如果找着一扇猪肉或者半只羊呢?就可以很长一段时间大饱口福了。冬天肉食是容易保存的,没有猪羊也至少可以找到几只鸡鸭。把肉食冻在户外,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吃的时候需要找一把利斧,瞄准了地方,几斧下去,劈下一块,炖到沙锅里,加上葱蒜姜花椒八角料酒白糖,于是一个小屋镇日充满了醉人的香气……他们虽然不是庖丁,解起肉来并不顺当,吃起肉来倒是觉得异香满口,游刃有余。他们就这样快乐而又满足地度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
到了一九六六年春节,他们在温暖的冬天创造了新的生命。当医院确认简红云怀孕了的时候,简红云高兴得哭了起来。她向李门解释自己的哭泣说:"我太幸福了。我早就想过自己的孩子。如果他是男孩他就叫坚强--在这个时候来到人间,不坚强行吗?不坚强他能有这个胆子吗?如果她是女孩呢,她就叫云子,为什么要加一个子呢?我觉得这像一个日本女孩子的名字。在我爸爸的那所大学里有一个教授,他的妻子是一个日本人,他们的独生女就叫秋子,小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玩……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孩子,我现在已经觉到了,他或者她将会是我的朋友。有了孩子,我们再也不会觉得人地生疏了。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在这里,这里是我们最亲爱的家乡!"
而李门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九六六年春节,空气里已经充满了火药味。从去年起,所有的报刊上都是各式各样的大批判。有的是批电影《北国江南》,有的是批杨献珍的"合二而一"的哲学思想,有的是批周谷城的"时代精神汇合论",有的是批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还有的在批农村的"四不清"干部。到处都在批,批,批。无线电广播里也全是批判文章的诵读,广播员用冷峻、反讽、蔑视、愤怒、挑战以及种种揭露与羞辱对方,显示己方的胜利豪情的得意洋洋的语调来朗诵各式各样的批判文章。从早到晚都是这种时而是大义凛然却咄咄逼人,时而是嬉笑怒骂却阴阳怪气的音调,加上"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亲爱的先生,你们的算盘打错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敌人这样疯狂地仇视我们,这正说明,我们是做对了,我们做得好得很,实在是太好了""倾伏尔加河之水,也洗不尽你们的耻辱"等等尖锐泼辣的词句,李门听起来真是心惊肉跳,如坐针毡,听到耳里钻在心里,热辣辣酸溜溜再也拔不出来。虽然这里边并没有一篇文章是批他李门的,李门却只觉得字字句句如同在对自己口诛笔伐一般。
说来也有趣,在一九五八年底交心以前,他时时处处是以革命者的心情也就是自己去革别人的命的心情来对待一切消息一切口号一切社论一切大政方针的,这种时候斗争愈是尖锐口号愈是激烈他就愈来情绪,越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精神抖擞豪情满怀。那时候他的精神状态是多么好啊!而自从那个"企图暗杀"事件被揭发出来之后,在他尝到了被人家革自己的命的滋味以后,虽然他自问绝无"暗杀"一类动机,他还是立即对一切消息一切口号一切社论一切大政方针采取了另外的观察角度,更换了自己的角色与思路。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即感到了恐惧、惊慌、心悸、肝儿颤、气短、消化不良、口舌生疮、盗汗……原来革人家的命与被人家革命的滋味是如此不同。李门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