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就不去了,我有事。是的,这个,我不舒服。你们好好共享天伦之乐吧。不,我去干什么。好,对不起,不去了不去了。请向老伯致意……"
李门一次又一次地辞谢了冯满满要他与她的自天而降的父亲会面,还有共进午餐、共进晚餐、共饮咖啡、共赏地方戏的邀请。
"你这是怎么了?我可真的生气了。"满满说。
"我说了,对不起啦。你就不要勉强我了……"
"这叫什么话?我什么时候勉强过你……"
"好吧,再见。"李门干脆挂上了电话。就这样了吧,满满。许多年了,你让我给你干什么,我差不多全给你干了,我报答了你啦……至于出现了或者涌现了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阔爸爸,这就和我毫无关系了。我没有应你的要求陪你去看过你的共产党老干部干爸爸,难道我就会那么乐于去看你的国民党亲爸爸吗?胂肽愕目厮甙桑悴痪醯棉限挝一咕醯棉限文亍?他想。
他把他拒绝满满的邀请的事告诉了红云,红云只是冷笑而已。
然而,他仍然逃不脱。一九八八年三月第三个星期的晚上,李门接到了一个非常客气的电话:"我可不可以与李先生讲话?"这声音是轻弱的,然而似曾相识。
"我是李门。"李门说。说这个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别的。
"我是老顾呀,就是密斯特格鲁特--顾康杰呀,我们在B国见过面的呀!您记得苏吧?"
什么?
"您瞧,我们的缘分不浅!我就是满满的生身父亲呀,我们已经四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呀!我本来是……那个,在逃的反革命呀。是的,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姓顾的回到G市了!我让满满和她妈妈受苦了。满满说您是她最好的朋友,您帮了她的大忙了的。我要当面谢谢您啦。"
"苏,她怎么样?她好?"李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从海外得到了苏的消息……
半晌,对方没有说话。李门觉得歉然,他还没有问候顾康杰本人呢,怎么先去问人家的女儿?"您来了几天了?住在哪个旅馆?印象怎么样?"他改换了话题,问道。
对方做了简单的回答。他老了,声音愈来愈沙哑了。转眼,也有七八年了嘛。
他们约好了见面的地点:九龙饭店,晚上六点半,一起谈一谈,然后去一个泰国餐馆吃晚饭。
"请你的太太一定来。"顾康杰强调说。
"好的,我会告诉她。"
"一定来。我有一点小小的意思,是给尊夫人的。"
"您千万别客气……"
他当天晚上告诉简红云,一位来自B国的老人,一位大老板,一位虽然加入了B国国籍,却仍然念念不忘故国的有着曲折经历的顾康杰先生,要请他们两个人吃饭。次日的六点半钟……
"你认识他?"红云问。
李门不知道从哪里介绍好。他说他在一九八○年去B国开会的那一次,在B城认识了顾康杰先生。他觉得他好像很有一些难言之隐,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是冯满满的生身父亲。
李门觉得抱歉,怎么说来说去,又说到了冯满满身上。
简红云一声冷笑。李门便解释说:"我们在B城见面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与冯满满的关系。他很客气,在B城带着我去看博物馆、海洋乐园、电影城什么的,又请我去吃台湾馆子……这次来到G市,冯满满找了我不知多少次,我都拒绝了,结果老头自己打电话打到咱们家里……他一再说请你一起去见面。"
"不去。我见得着他吗?又不是我的朋友。"
"别这么说嘛,我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呀。你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名字叫做苏,应该算是满……呵,冯满满的妹妹了。她是个混血儿,你知道,顾康杰在海外又结了婚,他太太是比利时裔的B国人。一九八○年我们在B国开会期间,苏是会议给中国代表派的翻译兼联络员……我给你说过的,她对我特别友好。"
"好。真好。"红云说。
"那么明天……"
"不去。"
李门只有长叹。
"不要对着我唉声叹气的。你又有中国朋友,又有外国朋友,又是B籍华人,又是混血儿……你的朋友遍天下,你和他们在一起是何等的快乐,为什么一见了我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呢?"
"你这是说的什么呀?你别那么狭隘好不好?顾康杰是顾康杰,而苏就是苏,冯满满是冯满满……"
"你就说满满好了,何必一见到我又改口说什么冯--满满,这是干什么……"
"有一个海外回来的老人,他想请我们吃饭。他主动地特别地提出邀请你。这不是我的事,这是一个海外华人的事,而且是一个有政治意义的事。这无论怎么说也还是个愉快的事吧?总不是什么损害你的事吧?你不去已经是够可以的了,又何必这样不愉快呢?"
"哼,居然抬出了政治意义来压我。是不是要说我破坏侨务工作或者中B关系呢?李门你真行啊,你真会对付我呀!"简红云哭了起来。
李门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拿手帕给她擦眼泪,一边擦泪一边说是自己不好,但是他发誓他没有做对不起红云的事,希望红云不要不愉快。
"不是什么不愉快,我确实认真地想了这些事,我应该敢于正视现实。没有比不正视现实更糟糕的了,偏偏人就是不爱正视现实。我愈来愈明白了,你真正喜欢的是冯满满,我很羡慕她。你等我说完。我说的只是感情,不是选拔干部也不是道德评价。你可以说许多冯满满的不好的地方,你可以因为她的那些毛病而暴跳如雷,批判她或者可惜她。但是你仍然爱她,你本来就应该和她永远在一起。是过去了的那个时代、那种讨厌的政治运动把你们分开了……真的,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就将错就错下去呢?这又对谁有好处呢?李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我是一个骄傲的人,我的毛病是自视太高,个性太强,我为我的缺点没有少吃亏。我不会让自己做这样的角色的。我狠起心来会比你狠,我不会让别人打完了左脸再去打右脸……你们不应该放过纠正这一切历史的错误的机会。听我的话,你干脆去找冯满满,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赶快与侯志谨离婚,你们结婚吧。还有她的爸爸,还有她的妹妹,你们应该有更加亲近的关系。我说的都是实话,说了实话人是高兴的。我现在很高兴。"
说完,红云出门便走了,李门怎么说也拦不住。
于是李门又给顾康杰打电话。他编了许多假话,说明自己第二天不可能去赴约了。他心里一团乱麻。
一九八○年,转眼也有七八年了。自从李门回到自己的科研工作岗位上,他没有想到时间会这样匆匆地度过。本来,一想到日月如流,往者已矣,他立刻就会想到童年,想到P县S市的一条马路一座楼,一个公园一只猴,想到K市K大学与双塔公园--多少荒唐的与奇妙的故事已经难以回首难以置信了。他还会想到时而度日如年,时而得过且过,时而自有一番乐趣的X自治区与Y自治州Y市。有几分辛酸也罢,毕竟是无比亲切和宝贵的日子。日子就像财产,更像健康,属于自己的才最宝贵,或者才有意义。成语叫做敝帚而自珍。这些才是往事,才是属于过去。而G省G市科学院与八十年代开始以来的一切,则都是现在时,是今天,是正在进行时,是刚刚开始远未完成的过程。谁想到顾康杰的一个电话,使他恍然觉悟:却原来,今天也正在逝去,正在留下长长的一道足迹,足迹也在湮没,足迹也在重叠。怎么得了?
他留下了什么样的落叶一样的日子呢?
一九八○年是他第一次参加在国外举行的科学研讨会。他刚调到G省不久,他想不到事情发展得会这么快。多么难忘的第一次!出国,过去看来差不多等于登天,只有极少数特选出来的根正苗正,纯红无瑕,三代贫农,九族积极,一贯良好,无可挑剔的百万里千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才有这种机会。怎么会轮得上他?他十分惭愧十分觳觫也十分感恩戴德,新时期的天恩真是浩荡如海洋呀!
直到坐上了B国的DC-10国际航班飞机,他还觉得如同做梦。接到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递来的橙子汁和干果仁,他也激动得要哭。党对我是何等信任呀,竟然让我一个人坐这么远的飞机,让我一个人随便接受外国小姐侍候过来的开心果(另外三名中国与会学者是从上海乘飞机赴B国的)!在开午饭,他吃那牙半圆形的乳酪的时候,竟没有剥皮,他是将乳酪连同红腊皮一起咽到肚子里去的。及至看到旁人都在剥皮,他不免为自己的过分激动而不好意思起来。
会议的东道主对中国来的客人特别优待,一到飞机场他就与前来接站的格鲁特小姐见面了,格鲁特小姐自我介绍说她是会议临时雇来专门给来自中国大陆的学者当翻译与联络员的。格鲁特小姐讲着相当标准的"国语",她的头发也是黑颜色的。从第一眼开始,李门大吃一惊的是,这位格鲁特小姐的脸庞竟是这样酷似冯满满,特别是那两只热烈而流动的眼睛,比满满更大(从中国人的观点来看,似乎是太大了,大得无际无边),也更给人以某种冲击。她的鼻梁比满满稍稍窄细却高耸一些,她的眼窝稍稍内陷一些,她的脸庞稍稍比满满长一点点,总而言之,把满满欧化一下,找一个高明的化妆师做一点处理,冯满满就会变成格鲁特小姐了。
到旅馆住下来以后,李门谨慎地用英语说:"格鲁特小姐,您的中文讲得真好!"
"我爸爸是中国人嘛!"小姐笑了。
"从……台湾来的?"李门用中文问。
"嗯,怎么说呢?其实父亲是大陆的,后来到了许多地方,也到过台湾。我是在台湾出生的,我母亲是比利时人。是父亲坚持要我学习中文的。"
很坦率也很亲切。这使又兴奋又疲劳又陌生的李门颇感安慰。
从中国大陆来的学者一共四名,格鲁特小姐负责照顾和帮助这四个人解决一切生活与交流上的问题。很快她就与李门搞熟了,她一再提出,不要叫我格鲁特小姐了,就叫我的名字--苏吧。叫一个苏字,李门觉得很好听。
三天以后,她以她自己和她父亲的名义邀请这四位由她照料的中国客人到她的家吃了一回中餐:有肉丝炒雪里蕻、梅菜扣肉、粉条豆腐、白斩鸡……他们喝了绍兴加饭酒,尤其精彩的是还有大米稀粥和榨菜、酱瓜、腐乳等小菜。在饭桌上,他认识了苏的父亲顾康杰,也就是格鲁特先生。他也得知,苏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顾康杰是一家国际旅行总社的老板,他们的分社遍布欧美。看样子他事业上相当成功。顾康杰待人接物很客气也很小心,不停地问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当得知一些古老的建筑已经面目全非,一些江南的小巷已经被大道通衢所代替,一些泉水已经不再涌流而另外一些干旱的山区却平添了汪汪洋洋的水库的时候,顾康杰泪流满面,难以自已,他离开饭桌到洗手间去化妆整整五分钟。
"您回去看看嘛。"等到他回来吃饭的时候,李门和另外几位大陆学者异口同声地说。
想不到这一句话又使顾康杰涌出了泪水。于是苏赶紧转移了话题,而且改用英语与他讲话,好不容易才把他的情绪调整了过来。于是李门他们不敢再与他谈故国了。
不知道是为了调节父亲的情绪还是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苏倒是愈来愈兴奋,不但说许多话,而且不等吃完饭就拿出了吉他,唱起了B国民歌。在唱这些歌的时候她就丝毫也看不出中国人的味道了,歌子纯朴动人,意思明白如话,旋律简单上口,使李门想起X自治区的民歌,如此相近又是如此不同,着实令人惊叹。苏唱起来灵动中又有相当的温柔与沉静,李门感叹不已。世界之大,语言与风格与人生之丰富,可称千奇百怪,变化无穷,但是冥冥中有一种非常单纯非常共通的东西,理解与接受起来毫不费力。真是了不起,真是值得赞美。
李门一面尽情快乐和赞叹,一面回想起不久前在闭塞的Y市的穷困而又畏缩的生活。再四望一下顾家豪华的房舍与欧洲式的家具,墙壁都是用特殊的丝织物装裱起来的,空气里也飘浮着一种在中国闻所未闻的香料气味。李门只觉如梦如醉,感从中来。感动中他特别想念简红云,分手不过四日,他已经十分念念,回想二十多年来他们俩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真是谁也离不开谁。如今形势不同了,"鸟枪换炮"了,他出国大开眼界,而把红云丢在家里,他感到说不出来的遗憾。想当年上中学的时候红云功课比他强呀,后来因为功课以外的原因,她只上了个专科,学了个会计,当然她也还做得不错,但是毕竟没有他这样大的发展。开眼也罢,惊奇也罢,赞叹也罢,没有红云,没有分享与交流,他的这一切新的经验又有多少意义呢?这儿愈"好",他反而愈是想念自己的穷苦的家乡了。金窝银窝,又如何比得上自己的草窝呢!
在吉他伴奏的歌声中吃过了饭,又喝茶吃甜点,还喝了一点助消化的酒。主客尽欢,李门他们告辞。
苏开车送他们回旅馆。苏让李门坐前排座位,坐在她的身边。到了旅馆,互道感谢和晚安,客人回到了房间。
李门刚一进房间,电话铃响,是苏。苏在旅馆大堂给李门的房间打电话说,李门把一个皮包丢在了她的车上。李门连忙再乘电梯,下到大厅,苏把皮包交给李门,她建议到附近一个咖啡馆坐坐。
李门又高兴又有一点紧张,不知道自己一个人与这B籍小姐出去喝咖啡会不会违反外事纪律。只是临时无法请示,他又觉得苏很纯很友善可爱,没有理由怀疑她别有用心,便点头同意。谁知道苏一开动车就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一路上李门像小孩子一样地问了好几次:"快到了吧?快了吧?还没有到吗?"问得苏·格鲁特笑了起来,一再安慰他说:"不远,不远,不会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去的。"
这个咖啡馆位于海滨。苏找了一个临海窗边的座位,他们坐下来,两个人都要了加酒的咖啡。这里有一种南非出产的专门兑咖啡的酒,对进去异香扑鼻。苏还要了果汁。李门刚坐下来就看表,苏笑着说他们这里现在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苏问李门对他的爸爸的印象。李门说令尊大人非常客气,对故国非常有感情。苏说问题就在这里,他日夜思念中国,但是照他自己的说法,别人都是可以回去的,只有他不能回去,他说他回去就要被杀死的。苏问:"李先生,您看我父亲这个样子,如果他许多年前确实对中国犯下了重罪,那么,几十年过去了,能不能赦免他呢?"
李门说:"我想是能的,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啦。但是,我能不能知道老伯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苏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实在是怎么也弄不清,太复杂了。"
"听说,你们都受过许多苦?"苏又问。
"也受过苦,也有过许多希望和快乐。中国就是中国,中国不是B国,我们的一切都离不开中国。苦也不是一个人的,乐也不是一个人的。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苏深深地点了点头。她说:"和您一见面我就知道您是一个坚强的人,您的话证明我对您的观察没有错。在中国生活过的人是不一般的。"
"你这么想?在中国也有非常非常坏的人。"
"B国也许更多。我想到中国去,我羡慕中国人的坚强与老练。与中国人相比较,这里的人都是一些娇惯坏了的孩子。"
李门微微一笑。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您也无非是个孩子罢了,还是让你生活得更轻松一些吧。"
"我知道,您不相信我是真的愿意到中国去。"苏用蜡管啜饮着果汁,轻轻地说:"和B国人在一起,我常常想起我的中国的那一半。有时候我想隐藏这一半,有时候我更想让别人知道我这一半,承认我这一半。而和你在一起,我却忘记了我B国这一半。瞧,这不是说明,我应该与中国在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