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门除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苏又说:"我是出生在台湾的。直到我九岁了,我才与父母一道来到我妈妈的故乡。妈妈把我放到了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妈家。我的姨妈是一个老处女,她按照B国的规矩来对我进行训练和改造。这也是一种洗脑--她连说中文也不允许。我哭了多少次呀!我有时候小声自己与自己说中文。我那个时候就想,我早晚要到中国去,我要出这一口气……李门,你觉得可笑吗?"
苏自动改了称呼,不再称他为李先生而是直呼其名。李门挺高兴。在异国,能被别人亲切与信任地对待,这还是令人熨帖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苏要给他讲这些童年时候的事,他不完全能够体会,但是他知道这里边也有一些沉重的东西。
他嘘了一口气。
传来了一阵像是儿童哭泣又像是风吹电线或者虎啸龙吟的声音,令李门不安地想到了人的兽性与凄怆,他还想到了犯罪。听说B国的治安情况很不好,听说有人半夜里会闯进一家酒吧或是一家咖啡馆,毫无道理,突然拔出一支手枪,乒乒乒,一路杀死许多人,而那个杀人犯还没有成年,无法定罪……他一个人与苏一起出来,千万不要遇到什么意外。世上并不是只有绅士与淑女的彬彬有礼的交往,只有美好的语言与悦耳的音乐,只有频频的祝酒与迷人的笑容。世上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怖与哀怨,神秘与凶残,仇恨与阴谋。他的心抽紧起来,他的脸色也变得警惕了。国外,夜晚,海滨,混血儿小姐,对酒的咖啡,神秘的吼叫,这使他想起了一些外国反间谍电影和警匪片以至于鬼怪片、僵尸片……
"是海狗。"苏大概看出了李门的面色不对,她解释说。然后她示范般地遮着灯光向窗外眺望,她说:"据说,从前海狗更多。在没有这么多讨厌的人类以前,世界上的各种生物都多么幸福!你看,那里有一块大礁石,一到夜晚,海狗们便都聚集在礁石上哭,它们的生活太寂寞了,人类把它们挤得已经无处可去了。它们是在控诉那些喝咖啡的猛兽呢。"沉吟了一下,她又说:"人其实也一样,人有时候也需要聚在一个小岛上大家抱头痛哭一场。你说呢?"
"还好。我们中国人近几十年是活得太热闹了,住房又挤,从早到晚,整天不是你碰到我就是我贴着你,谁也躲不开谁。人太挤了就要生事--从早到晚,我们都是在一起叫……只有少数上帝的选民才有机会有资格体会孤独与寂寞的高雅。寂寞,那是发达国家与发达人的特权。"李门一面讲话,一面趴到窗子上,寻找那黑糊糊的大石头。他好像看到了叫做海狗的动物。
"你讲得很有意思。"
喝完了咖啡,李门又要了果汁。开始是为了不麻烦与速饮速走,他什么都不想要。结果要完了再加,他觉得不好意思。果汁完了,苏问他要不要来一个冰激凌。八十年代初期,出国的中国人差不多都患有冰激凌与啤酒的饥渴症:人对于完全无缘接触的东西未必会感到需要,所以,人们在众多的饮品与甜品当中选择了已经尝到了甜头但又远远不能满足的啤酒与冰激凌。有时候一个大的代表团几十个人,要饮料的时候都要啤酒,要甜品的时候都要冰激凌。于是李门也不免俗,喝完咖啡和果汁以后,又是冰激凌又是啤酒。先后次序全乱了,李门的情绪却愈来愈高涨起来。
有一个地方和朋友一起说说话和喝点东西,这是必要的。
中国也有茶馆,酒馆。茶馆与酒馆,都是很有生活的地方。
苏说话的时候目光与笑靥都极其动人,她甩动头发与摇头点头歪头,调皮或者天真,聪明或者故意装糊涂,趋近或者远离的姿态变化多端而又美妙异常。她知道自己的美,与中国人不同的是--她愿意也敢于表现自己的美。把自己最美的方面显示给别人,这也许没有什么不好。李门的感觉是在欣赏不断组合的电影镜头,有中景与背景,有声音与画面的配合,有灯光与其他的人影纷杂掠过。更有无数个近景特写。面部的头发的眼睛的与嘴巴的正面的与侧面的仰角的与俯角的……无数个特写镜头令人心醉。海狗的声音也变得渐渐远淡,投币式点歌放送装置唱起了百啭千回而又傻乎乎的B国人的爱情歌曲,像哭。李门觉得自己有点醉了,他拿起空瓶空杯空盘空盒糖罐奶罐,把它们摆在自己与苏的中间,修起了一道长城,他对自己那样直视与欣赏苏觉得不好意思,他希望与苏离得远一些。
苏笑了。她指着瓶瓶罐罐问:"这是什么?万里长城还是马其诺防线?"
李门也笑了。
苏表示愿意送李门回旅馆,如果他不想多呆一会儿的话。
在旅馆的巨大的玻璃旋转风门前,他们停了车。李门下得车来,觉得夜凉如水。苏也下了车,她拥抱了李门而且吻了他的脸庞。然后挥一挥手,动一动手指头--这种说着"拜拜"动手指头的样子也是李门过去在国内没有见过的。她叫一声晚安,跳到车里,把车开走了。
看看表,已经快午夜一点了。他回到房间,房间里一片寂寞的摇滚嘶叫声。他知道是下楼的时候忘记了关掉闭路音响,可怜的男孩子与女孩子整整唱了三个多小时。
这一开始使他感到格格不入的歌声,今夜突然那么亲切和多情。嘶哑的声音更加显得痴诚,狂呼的效果反衬了心灵的压抑。热烈的节拍映出了人生的悲凉,能够这样傻哭和傻唱也还是不坏的。他不由得感动得流下了泪来。
是夜,李门在梦中大哭。醒来后枕头湿了,分外凄凉,倒像他不是兴高采烈地出国交流科技和免费观光。他感到的是无定的漂泊,无依的热情和无尽的迷惘。
第二天,他没有看见苏。傍晚,他给苏打了一个电话,苏说她病了,苏说:"我没有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呵,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可真好听。我么,我有一点不舒服,我常常这样的。谢谢。"
第三天是他们研讨会的休息日。白天,顾康杰带着中国大陆来的四个人去博物馆、电影城和海洋乐园,傍晚,他请中国客人到台湾馆子吃烧烤,他和他们在一块儿真是高兴极了。他们都十分感谢顾先生。
又一天,是研讨会的最后一天,会议还不到下午三点就结束了。苏来找李门,约他去看这里一年一度的"集贸市场"。
为集贸市场这个词,他们两个人捣了许多麻烦。苏说是"fair",李门说那是"公平",是鲁迅当年认为应该缓行的那个"费厄",为什么伟大的鲁迅反对fair?苏怎么听也听不明白。然后苏说"费厄"也是卖东西的地方,是一个地方搭了许多篷子,卖各种东西,也有吃的玩的;有的是定期的,有的是不定期的。李门说这是集市,是"bazar"。苏说不是巴札。苏又说"费厄"是女人和美丽、美好的意思。李门问:"你是说,我们在集市上会看见许多美丽的女人么?"
苏说:"太糟了,李门才来我们这儿没有多么久,已经学得不那么"乖"了。"
李门听到苏说自己"乖"或者"不乖",不禁感到了一阵亲昵。他回想,这一生,除了简红云,别人还没有对他用过这个词呢,甚至母亲也没有说过这个词。他的母亲是农民,母亲会说自己的孩子好还是不好,听说还是不听说,孝顺还是不孝顺……却不懂得这个乖字。李门已经四十多岁了,听到一个二三十岁的--他无法判断她的年龄--美丽的半是异国人半是同胞的女子说自己乖还是不乖,他有一种异样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