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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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戏剧性的一生(1)

顾康杰的一生实在是充满了戏剧性。

一九四六年家乡解放,顾康杰弃暗投明,向共产党的工作队长交代了自己的一切问题,被树立成了思想转变坦白从宽走向新生阳关大道的典型。他被请到工厂、机关、学校讲解自己原来的反动透顶,解放后的惊惧绝望,坦白前的思想顾虑,思想斗争的痛苦激烈,放下包袱后的轻松顺畅,领导的春风化雨,面对未来的信心十足。他讲得生动具体真切感人。他讲的时候又是热泪滚滚又是开怀大笑,与广大群众哭在一起笑在一起,喊口号在一起: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反对内战!反对独裁!反对卖国!"

"打倒反动派!建设新中国!"

每讲一次哭一次笑一次喊一次,顾康杰自己就先把自己教育了一次。头两回,他去当众交代还有点尴尬,有点不好意思,有点陌生,讲了几次以后他胜任愉快,认同了自己的新生光明转变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角色。他是愈讲愈好,愈讲愈痛快。他没有想到,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党硬是把他培养成了演说家、政治家。

直到后来,九死一生,他跑到外国成了难民成了外国公民,他回忆起往事,仍然为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年的这一段经历而激动。共产党的政策就是好,就是绝,就是伟大,可惜的是没有贯彻到底哟!

一九五一年在一面抗美援朝一面土地改革的同时,又大张旗鼓地开展了镇压反革命运动。运动一开始,就把顾康杰抓了起来。三审两问,三批两斗,圈到鬼窝--双塔园亭子边的?间破屋里,就等着第二天开公审斗争大会,然后是嘎--咕,一枪掀起他的罪恶的脑壳,送他回老家了。

从戴上手铐圈起来的第一天起,顾康杰已经有被枪决的思想准备。看看他的过去,说他是罪恶滔天的反革命分子那是一点也不冤。他不明白的是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一年这一段怎么解释。他不是弃暗投明了么?他不是放下包袱开动机器放下屠刀立地成革(命的干部)了么?他不是已经当了信用社的会计也算是革命干部了么?怎么闹了半天最后还是人民公敌、十恶不赦、罄竹难书、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就是"宽大无边"了呢?

他尤其困惑的是,他顾康杰到底是谁,是个啥呢?怎么说他是转变的典型的时候他就真转变真积极真光明真要革命,说他该死的时候,他就真服罪,真变成了"该犯",真"对所犯反革命罪行供认不讳""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如何如何……"了呢?

两条道路由你挑,一条光明,一条黑暗,光明就真光明,黑暗就真黑暗,不是黑暗就是光明,不是光明就是黑暗,想到黑暗的时候偏偏非常光明,想是光明的时候偏偏如此黑暗……怎么两条道对他都是那么顺理成章,那么畅通无阻,那么严丝合缝,那么天造地就的呢?

他十分佩服审问他的共产党法官。显然,那个人文化并不高,说到一些文词的时候他不断地把字念白,把一丘之貉读成了一丘之"骆",把负隅顽抗读成负"偶"顽抗。但是他的坦率与自信、干脆与坚决仍然使他赞美,在"国民政府"那边,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拘形式而又富有效率的官。法官说: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要不然就是我死你活。政权问题,不能让。保安队是干什么的,你比我清楚。老实交代,你走个痛快。不老实,也无关大局。现在审问审问你,也算给你个面子,做个明白鬼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

"我该杀。我认命。"顾康杰说。他看到了,由于他的态度良好,法官向他友好地一笑。这笑容使他魂飞天外。

……死吧,反正迟早咱们都要死,先来后到,无一例外,一了百了,一好百好,极乐世界,无忧无虑,彼此彼此,客气客气,我就先偏了,您哪。

看守他的民兵送来红烧肉加纯正高粱烧酒的时候,他确实做到了视死如归。天翻地覆的事儿嘛,反革命死几个还不是天经地义!赶上谁是谁呗!他也甚为叹息:视死如归有何难,死本来就是人人的归宿嘛。

他与看守他的民兵过去也有一面之交。他没什么,民兵有点低头不语的意思。于是顾康杰反过来安慰民兵,做过的事泼出去的水,阶级斗争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年国民党杀共产党的时候是怎么杀的,你见过吗?贵州还有剥共产党员人皮的,有专砍女共产党员的乳房的,为了防止奸尸,女革命者赴死以前要先给自己缝上解不开剪不动的裤衩,你知道吗?这都是报应啊!满清政府杀国民党,还不是被国民党推翻了?国民党杀共产党,还不是轮到自己挨枪子儿啦?兄弟,为这一顿饭,王八蛋哥哥我算是谢谢你啦!做了鬼,我也不怨革命不怨共产不怨人民不怨兄弟你呀!吃完啦,把王八蛋哥哥我再铐上吧,铐紧着点,别让我跑了!我跑了不要紧,兄弟你不娄子啦?

……结果他还是真跑了,跑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兄弟"的麻烦。人只是在有了生的希望的时候才体会到了死的可怕。他居然不吃不睡每天只喝一些泥沟里的水,东跑西蹿地过了五天。然后他越境到了朝鲜,战争中又在大进攻大转移中到了韩国。从韩国到了台湾,在台湾先当了一段"反共义士",还找了一个B籍女人为妻,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苏。突然警备司令部的一位朋友给他送信,说是当局已经掌握了他在一九四六年到一九五一年间,背叛党国,充当转变典型的材料,即将对他下手。于是,他在洋太太与B国驻台北使馆的帮助下从台湾到了B国。在B国奋斗了十几年,什么"人下人"的事都做过了,总算在四十六岁那年得了一个经济学博士,穿上咖啡色"道袍",戴了黑方帽,照了照片,接受了一家大公司的聘请,开始了慢慢走向"人上人"的征程。

八十年代,为了中国与B国的建交,顾康杰出了许多力。建交前的多少民间代表团,都是由顾康杰邀请和接待的。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中国大陆官民人等,都对他印象极佳。中B两国终于建交以后,为了建立中国大使馆,顾先生又带动社区华人,出钱出力,颇有贡献。只是说到自己的往事,他仍然是顾虑重重,阴云密布。使馆反复向他说明既往不咎,自由来去的政策,劝他回祖国看看,他就是不敢回去。从从宽的样板到必死的首恶,这个印象是太深刻了。

此后,他渐渐地相信了中国大陆的变化,他开始寻找自己的亲人--留在大陆的前妻与大女儿顾满满的努力。大海捞针,困难可以想见。幸亏中国实行社会主义,全国一盘棋,天下一家亲,免费为海外同胞服务寻亲,举国齐动手,终于在一九八七年找到了满满--其实两年以前已经由侨联与冯满满联系了一次,但是冯满满坚决不承认自己有一个流落到海外的姓顾的老爹。侨联联络部同志也是锲而不舍,他根据顾先生提供的信息,查来查去愈查愈认定冯满满即顾满满无疑。最后,侨联同志在统战部和外事办的支持下调阅了冯满满的档案,这才明确了:"就是你!"铁证如山,插翅难逃。

经过了一番拉锯和思想工作,更由于形势的发展变化,直到一九八七年,冯满满才认下了这个爸爸,并且给顾康杰写去了第一封平安家信。一九五一到一九八七,相隔三十六年,她在信上叫了一声"爸爸!"

接着冯满满的干爹参加到了这件事情里,以干爹牵头的一个联谊会出面正式邀请顾先生到G省G市访问。

顾康杰归心似箭。但是由于B国经济不景气,旅游业的几度难关,需要他坐镇处理;又由于苏几次发作感情障碍性精神疾患,最后终于死于车祸,更使他大病了一场,无法长途旅行。他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八八年,才回到了阔别三十七年的祖国。

最想不到的是,到达G城的时候,到飞机场迎接他的除了满满以外还有满满的妈妈与继父--当年的贫农党员老干部,现在是家乡农工商联合体的名誉董事长。除了继父以外还有省里的老领导、联谊会的会长--满满的干爸爸。而干爸爸又是谁呢?他就是当年审判顾康杰,宣布他"证据确凿,供认不讳,理应严惩,决不手软"的法官。法官一边审着他还一边讲着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残忍,暴力是新社会制度的催生婆等道理。法官见他态度良好,最后赏了他一个甜美的笑容。

"顾先生,还认得我吗?对不起了,冒犯了,叫您受惊了。"

冯满满的干爹说完这几句话已经喘成了一团。由于老迈和呼吸系统的疾病,他的"气声"话语就更加动人。

顾康杰老泪纵横。他说:"死罪死罪!革命嘛,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嘛!如果当时是您老落到国民党手里,怎么处置您,那还用说么?您老说对不起,我可担当不起呀!"

顾康杰给满满的妈妈,自己的前妻鞠躬,他说:"我对不起你们!"

他的前妻哭得死去活来。

他又给独眼的冯老董事长鞠了一个大躬:"谢谢,谢谢了。是您给我照护了大闺女冯满满!我就这一个血脉了。"

冯老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立即表态:"姓改回去,改回去:她是顾满满,本来就是你的骨血,她姓顾,不姓冯!"

"不,不,她应该姓冯。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我只给孩子带来了麻烦和耻辱,一切都是您给她的,她应该姓冯!"

两个人一见面先谦让姓什么的问题,别人想笑,看到两个人老泪纵横的认真的样子,又想哭了。

最惊人的是跟随满满前来欢迎顾老先生的还有一个瘦小枯干的瘸子,等到大家都与顾先生见完了面,人们已经忘记了瘸子的存在,瘸子一拐一拐地凑了过来,他用一点不改的K市口音说:"顾队长,您老还认得在下吗?"

过了一会儿,顾康杰大呼小叫:"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你是看守我而且放了我的民兵呀!"

"我可没有放您!别看您现在夹着皮包回来了,咱们实话实说,我那个时候怎么能放了您这个县保安队队长呢?那种没有立场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还不是我太相信您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您还给我做思想工作呢,说是您就该吃枪子呀。我哪里知道您会跑啊?我寻思着,谁能跑得了哇?又加上那个纯高粱烧,把我全喝糊涂啦。那酒可真"正"呀,不像现在,贴着茅台商标也有假冒的呀……"

"我给您添麻烦啦!"说着顾先生给瘸子鞠了一躬。瘸子也赶忙还礼,两个人对着鞠躬。顾康杰奇怪,共产党怎么这么有办法,说消灭谁就消灭谁,而说找上谁呢,就能找上谁,掘地三尺也能把一只耗子找出来!

瘸子说,当时,由于他玩忽职守,跑了要犯,领导虽然找他谈了几次话,把他从民兵队伍里开除了出去,倒也没怎么样。他一个农民,无非是回家种地,挣工分,吃指标罢了。谁知道到了"文化大革命",农村里也分成两派,还搞什么文攻武卫。瘸子由于是"保守派",被造反派抓了去,批斗他的历史问题,说他是私放反革命,里通国民党,活活打折了腿。

顾康杰听着不是滋味,摇头叹气自责,要给瘸子下跪,被大家拉起。瘸子说起来一副讲古的有资格人士模样,没有任何怨咎牢骚,只有自吹自擂,笑声无数。

侯志谨与小红在宾馆等候,见了小红,顾康杰想起苏来,嗟叹不已。

第二天,顾康杰看到了小红的男朋友李坚强。满满说,"李坚强的爸爸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去过B国的呀……"如此这般,唠出了李门。可惜,几次约会都未得见面,顾康杰很不安,以为李门对他有什么看法,不愿意见他,便也黯然。

十来天时间,顾康杰与G省的旅游部门进行了接触,商讨了一些他的旅行总社与G省旅行社合作的可能性。

顾康杰也与侯志谨吃了几次饭。侯志谨一直是怨气冲天。他不停地与岳父谈什么他自己的形象问题,什么他并不"左"呀,他从来没有整过人呀,他看歌剧《白毛女》的时候甚至觉得把黄世仁枪毙了是太过分了,依他的意见,减租减息,改造思想也就行了。他明明是"老右"为什么人们偏偏说他是"老左",把他说得青面獠牙呢?

侯志谨愈来愈喜欢喝酒了。吃饭馆的时候,岳父要来五粮液,五粮液一倒到杯中,他立刻情绪高涨。小红取笑她爸爸说:"爸爸,外公一拿来五粮液,您的脸就刷的一下子,像一朵玫瑰花一样地盛开了。"

侯志谨忿忿地说:"别看我是老革命,又是所长,许多年流年不利,硬是喝不上五粮液呀!"

顾康杰听了如坐针毡,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装听不见也不是。一个"老革命"这样说话,顾康杰觉得错在自己。他非常警惕,到中国大陆来是绝对不可以随便说甚至也不可以听"反动言论"的,即使是别人说的也罢,他这么个老反革命,能没有责任么?

侯志谨如饥似渴地连饮两杯五粮液,脸立刻有些红了,喘气也粗重了,他拍了一下桌子,看着顾康杰问道:"您虽说是我的至亲,我们毕竟是初次接触,您从海外归来,您是没有成见的……您说一句公平话:您看着我,像是左左的棍子吗?"

顾康杰更是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一知半解地搭讪说:"左是进步呀,共产党当然是左派呀。右也不错呀,是这个珍惜呀,保守已有的好东西,才能站得稳呀。"

"我说的不是这个!"侯志谨吼了一声。顾康杰吓了一跳。

小红说:"爸爸,您跟外公说这个干吗?您凭良心工作就是了,管别人说什么呢?您干吗心虚呢?您有说这些没劲的话的时间,多学点新的知识好不好?"

"你……"侯志谨对他的女儿怒目而视,压了几压,才没有发起大火来。满满从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小红一脚,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侯志谨接着没完没了地谈他的职称级别与职务待遇。一辈子了,除了谈这些他就只会汇报别人的问题。当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岳父,他无法汇报情况,便还是谈论自己的与别人的级别待遇。什么他是听了共产党的话才没有能完成自己的学业的呀,什么他早就应该享受局级待遇了呀,什么他要是一直研究科技,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专家了呀……

从小红身上说到了李坚强,从坚强身上又说到了李门,侯志谨又激动起来了,他居然与他的初次见面的有过"反革命"身份的岳父说起李门的自幼反动、企图暗杀首长来了。

"照您说左右都不错,可我们这儿不这么说。"侯志谨闷闷地说,"五十年代时兴左,那个时候一开会我就检讨右;现在呢,时兴右了,反倒没有人说我右了,又说我左了。这里的人可真坏呀,都是奴才,都是刁民呀。您不懂呀,您在B国享福,哪里知道我们的麻烦!"

所有这些话题,顾康杰都如入五里雾中。他觉得尴尬,觉得自己确实是"不懂",不知说什么好。但是他从心里承认,他的这个女婿确实一点也不左。他只是想求他,不要当着我这个海外初次归来的老反革命发共产党的牢骚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无法再交谈下去。女婿的粗俗使顾康杰失望,女婿的牢骚满腹又使他安慰。共产党了一辈子,也不过如此,哪里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有什么不好打交道的?看起来,祖国统一还真的大有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