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杀: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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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拒绝邀请(3)

这确实是一次难忘的记忆。他被苏带到了集市,除了洋里洋气,花里花哨,也更讲究一些以外,与中国的赶大集确实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俩先在一个大排档上吃了一份套餐:大锅饭。一切餐具都是纸制的或者塑料制的一次性的,没有刀、叉、筷子,把食物往嘴里放的时候只能用手,吃完了再用一张湿纸手帕擦擦手拉倒。他们的套餐包含一点生菜沙拉,一块炸鸡腿,一片面包,一大纸杯可口可乐。李门这才知道B国的生活里也有极其简单乃至于可以说是瞎凑合的方面。吃的虽然简单,吃饭当中却有一个坐手摇车的残疾人弹着四弦琴给众食客唱歌。他唱得不算好听,但是声音洪亮得惊人。歌曲琅琅上口,使李门一下子想起许多会唱的欧洲风味的歌曲。

"好不好?"苏问。

"太有意思了。"李门觉得他更接近B国的普通人的生活了。

然后他们漫步,有许多带有赌博性的游戏:手枪激光射击,简易的轮盘赌,飞镖,"钓鱼",套圈……

他们看到一个扔乒乓球的游戏:在一个装满清水而且有几个类似小喷泉的装置正在喷水的池子里,有几个橘黄色的莲花状的塑料盆。另外一边放着一个竹筐,里面是许多五颜六色的乒乓球。游戏者花一块钱买二十个球,站在一个不远的地方向莲花盆里扔球,如果球扔到盆里,就可以得到奖品--从一朵假花到小熊玩偶到一块手表。看样子,这个游戏玩起来非常容易,虽说有一道绳拉在池前,扔球的人不能越过此线,但是站在线外也与莲花盆近在咫尺,几乎可以直接把乒乓球送向盆里,不是易如反掌,而是易如不用反掌。有一个少女在玩,她一面扔球一面笑个不住。李门觉得她过于用力,所有的球都落到盆里然后弹跳起来,从盆边上滑到水里去了。李门看得有趣,在这里停留了一下。于是苏建议玩这个扔彩球。

他们各买了二十个乒乓球,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放置一般地将球送向莲花心,没想到,球一接触盆底,立即一蹦老高,再落再蹦,无一稳得住。这乒乓球的弹跳性能可真不寻常。随着球蹦,他们的心也悬了起来,随着球下落。他们又充满了希望。"别跑!""stop!"他们俩儿童一样地叫喊,愈喊愈笑,愈笑愈喊,愈出各种怪声球愈呆不住。最后没有一个球留在盆中,两块钱白白地花掉了,一个小奖品也没有得到。苏向那个游戏的经营者抱怨,说是你这种游戏本来就是没有人可能获胜的嘛。经营者不接受苏的抗议,他自己拿了几个球,扔了几次,果然有一个球停在盆里。李门给他鼓掌。经营者奉送了一张祝贺卡片给他们作纪念,还说了一句:"永远相爱……"李门很不好意思,苏却只是一笑而已。做了这个游戏,李门觉得自己像是年轻了好多。

然后来到一个玩旋转秋千的地方。钢架子高高架起,最高处是一个不停旋转的圆环,同时又像一般的秋千一样每一个座椅都前后悠来悠去。一面横着旋转,一面前后振荡,很有趣也很刺激。李门上到了秋千上,只觉得天晕地转,悠到高处不但看到了高楼大厦也看到了海。风在耳边吹来吹去,李门似乎听到了海狗的哭号。下秋千的时候他像喝醉了酒。然而心情是少有的愉快。

谁知道,那么年轻活泼健康的苏却有严重的高空反应,她下了秋千脸色苍白,手捂着前额,摇来晃去。李门赶忙挽住她,扶她去了一个露天酒吧,两个人坐下来休息。好久,他们没有说什么话。

回程的汽车上,苏突然问:"李门,你看我乖吗?"

李门不知道这问话是什么意思,便不回答。

"你知道吗?语言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一道墙。"苏忧郁地又说,"我有许多话想与你说,想与一个中国人说。你好像是我的哥哥。然而,包括像哥哥这样的话,只能使我们更加疏远。你会想,我哪里是这个素不相识的B国人的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是那么遥远呢?既然遥远,为什么我们又在一起这么多天呢?"

"差不多。"李门悄悄地回答。"谢谢你啦,希望你过得愉快。"李门不知所云地回答。

在回程的时候,李门蓦地意识到自己是玩得太过分了。不,他没有那么随便,他没有那么轻松和任性。他不是一棵浮萍,一团飞絮,一阵在海面上吹来吹去的风。他是一株树,是一座山,是火山口的一块又热又冷的石头。他在这里还能停留二十一个小时,明天他将乘夜班飞机离开这里:国际机场的各种手续,审验护照和退回入境时B国边防站贴在他的护照上的一个小纸条。然后,再见啦B国,还有可爱的苏,也许今生再不相见……像徐志摩的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然后是中国的坚实与多难的土地,是G市,是已经活了人生的多一半的李门的已经拥有和将要面临的一切的一切。这正是结结实实的人生。不,这里没有也不会有罗曼蒂克,或者说罗曼蒂克之所以是罗曼蒂克正是因为它只是天边的云霞。人生不是梦境,人生不是气体或者液体,它的形状与体积、重量都已经结结实实。

然而李门仍然激动不已。他并不轻薄,他不会想入非非,他完全明白人生的分量,知道政治、道德、家庭、个人、责任与义务以至于国籍与族裔的分量。他讨厌不负责任,讨厌下流特别是对于异性的下流,他讨厌拈花惹草与偷鸡摸狗。他喜欢光明,喜欢信任,喜欢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尤其是,他特别尊重妇女,他深信只有尊重异性的人才有资格与异性在一起共享上苍给男人也给女人更给男人和女人一道创造的绝妙的幸福。如果说世界上有许多美妙的体验美妙的感情,这美妙的感情与美妙的体验只能与纯洁和高尚而不是与卑鄙和肮脏共生在一起。他更知道,更揪心挂肚地珍重着三十年来他与红云手挽手走过的漫漫人生路。他不会老来轻狂,毁灭自己也毁灭红云最最珍重的一切。然而他仍然感动,仍然相信人生中有许多异样的却仍然是温暖和美好的东西。有一个姑娘,哪怕是萍水相逢的某一刻也罢,对他产生了不是厌倦与冷漠,而是喜爱与欢欣的兴趣,是一片好心。他与她很难说相互有多少了解,也许因为不了解就更加难得。有一个并不那么了解的人对他有那么真挚的好感,也许这证明这个世界并不像有的人想得那样冷酷。他不能不感谢她,他不能不给她以最好的祝福。

他完全不了解生活在B国的滋味。当然,B国有那么好的城市和乡村,有喷泉和大理石雕像,有数十倍于中国人的年均收入,有那么多中国眼下还没有的舒适的咖啡馆、酒吧与餐厅。但是他知道苏小姐现在还没有结婚,他知道B国的高离婚率与独身比例。也许是他的敏感,或者用现在国内时兴的说法,这叫做自作多情,他从小姐的对于海狗的介绍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觉得她很孤独。呵,他是多么希望他能帮助她摆脱孤独呀……

回国以后,他收到过苏的一封英文信。她写得像一篇散文,充满了对于李门的思念与叮嘱。这封英文信不知为什么使李门想起了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水深波浪阔,勿使蛟龙得……"虽然这联想殊为不伦不类。

他没有回这封信。他把这封信在身上带了好几天,然后他把它毁掉了。

有些事情只能保存在记忆里,最好还是不要惊动那些深深地保存着的记忆吧。

谁能想到苏的父亲、一个自称不能回来的流浪老人回来了。而且,他是冯满满的亲爹。这么说,苏是满满的同父异母妹妹,苏恰恰像生活在海外的满满。他愈想愈感叹:真是缘分。

顾康杰离开G市回B国的那一刻,李门赶到了机场,算是与顾先生见了面。比起八年以前,顾康杰老得多了。我自己也老多了吧?李门想。

也是直到这时候,顾老伯才告诉他苏已经在一年前因车祸而不幸去世。李门直如五雷轰顶一般,他呆呆地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了?"

"我知道早晚要出事。她开车太疯了,每年缴纳超速行驶的罚款就不计其数。在高速公路上,你完全不知道她是在开车还是在自杀呀……"顾康杰抹着眼泪说。

"我坐过她的车,她的车开得不快呀……"李门喃喃,他知道他在说的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爸爸,爸爸,您别伤心了。我们,我们永远和您在一起……"满满涕泪滂沱地哭着说。

顾康杰办完了出关手续,进入隔离区的时候,他们与他长时间地互相摇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