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一步的研究中发现,在向人为的闭锁音转换时,嗓声越高,音的支点就越移到上面来,就越移到面罩的前部,即鼻腔里来。此外,我注意到,天然的开阔音在我的硬腭上面得到反射,在鼻腔里共鸣,而闭锁音则在鼻腔里得到支撑,在硬腭里反射出来。
“每天晚上我都在空屋子里唱,沉迷于自己新的声音。可是很快我就感到失望了。在一次歌剧排练中,我看到一位著名的指挥在批评一位歌唱家,因为他过分地把嗓音移到面罩前面来,由此使得歌唱带有吉卜赛人惯有的那种不顺耳的轻微鼻音。这件事再次使我放弃了先前坚定的立场。我自己以前也注意到这种不受欢迎的鼻音,它曾经在被移到面罩最前部的那些音里出现过。
“我不得不进行新的寻找。
“我并未放弃自己已经找到的东西,我开始在自己颅骨里找新的共鸣点,在硬腭的各点上,在上颌窦里,在颅骨上部,甚至在后脑壳这个我从前被告知应当害怕的部位里。我到处寻找共鸣点。它们在这样或那样的程度上发挥着自己的作用,给声音渲染上新的色彩。
“这些试验使我明白,歌唱技术比想象的要复杂精细得多,声乐艺术的秘密不只在‘面罩’。
“我还很幸运地知道了一个秘密。
“在练声课上,我对夹杂在学生们高音中的老师经常发出的喊声产生了兴趣。
“‘打呵欠!’她提醒他们道。
“原来,为了排除唱高音时的阻碍,需要使咽喉完全像打呵欠时那样。这样喉咙就自然舒展开来,不好的紧张也就消除了。
“多亏这个秘密,我的高音练得很好,变得铿锵且摆脱了阻碍。我感到幸福。
“在所有上述努力之后,我能正确地发元音了。我用元音来练声,我的声音在各个音区都平稳、洪亮而饱满。之后,我开始唱带歌词的浪漫曲,令我惊讶的是,它们听上去像是在练声,因为我只能唱一些单词中的元音。至于辅音,它们不但不响亮,反而因其枯燥刺耳而干扰我的歌唱。
“这时我亲身体会到了沃尔孔斯基的那句至理名言:元音是河,辅音是岸。这就是为什么我那带松散辅音的歌唱像没有岸的河一样,决堤泛滥成沼泽,使单词沉陷其中。”
19××年×月
“‘Парширкрыдверсволчнойсвобод’。”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走进教室,出其不意地对我们说。我们都惊讶地看着他,面面相觑。
“不理解?”他停顿了一下后问我们。
“完全不理解,”我们承认,“这句骂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Пораширокооткрытьдверисвоейличнойсвободе’(到了为自己的自由敞开大门的时候了)。这句话是一个演员在演某一场戏时说的,他拥有优美洪亮的嗓音,全场都能听到;但我们却不能理解他,所有人都和你们现在一样,认为他在骂我们。”托尔佐夫对我们说。
“这件无足轻重且好笑的小事对我影响很大,所以我应当对此详加叙述。
“我当时的感受如下:
“在经历了多年的演员和导演生活后,我终于彻底明白(感受到)了,每一个演员都应该掌握精湛的吐字和发音技艺,他不但应该能感觉句子、单词,而且应该能感觉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字母。真理越简单,就越需要时间去领会它——这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
“我还明白了,所有人无论在生活中或是在舞台上说话都很糟糕,并且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只有一个人说得正确。这个人就是——我自己。出现这样的现象是因为,第一,我们对自己习惯了;第二,我们听到的自己的言语和别人接受的是很不一样的。需要对它认真研究,才能真正听到自己的话。
“而我既研究自己,也研究别人,最终坚信:所有的人都应该重新上小学,从字母学起。
“我们不能感觉自己的单词、词句、音节、字母,因而容易歪曲它们:我们把字母Ш念成ПФА,把Л说成УА。С被我们发得像ЦС;而Г则被有些人发成ГХА。此外,还有人把А读成О,把О读成А,把С、З的音发得像Ш,Ж,Р或Л音发不清楚,带鼻音,尖叫,吱吱,轧轧和各种发音不清。字母被换掉的单词,现在于我而言,就像用耳朵代替了嘴巴,用眼睛代替了耳朵,用手指头代替了鼻子的人一样。
“开头被匆匆带过的单词,就像一个脑袋被压扁的人。没有说完的单词使我想起断腿的人。
“个别字母和音节被遗漏的词,就是被挖掉眼睛、拔掉牙齿、扯下耳朵之类的畸形儿。
“因为一些人的无精打采或不小心,一些单词被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这时我就想起掉进蜂蜜的苍蝇。想起秋天的泥泞,一切都融在大雾中。
“把某一些字、句的开头讲得很慢,到中间突然加快,为的是最后能出其不意地溜出去——这种说话的无节律,使我想起醉汉,而绕口令则让我想起舞蹈病。
“当然,大家有时不得不去读一些印刷质量很差的书或报纸,在其中常常会遇到字母遗漏或印刷错误。读的时候常常要停下来,去猜测,解决字谜,这难道不是很苦恼的事吗?
“还有另一种苦恼:读那些字迹模糊的信件或字条,能猜出来是谁邀请你,但时间地点却无法弄明白。上面写着:‘вы—н……д……’。您是什么呢,——是неголяй(坏蛋)还是ненаглядный(亲爱的),是друг(朋友)还是дурак(傻瓜)呢?——无法弄明白。
“无论处理印得很差的书或潦草的字迹多么困难,经过一番努力总还可以弄清意思。书报或信件由你支配,你一定能找到时间回过头来琢磨那些不理解的地方。
“但要是在演出时,演员们在舞台上念出的台词就像是那些印刷质量很差的书一样,漏掉一些字母、单词、句子,它们常常是全剧的基础,有着头等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意义,那该怎么办呢?说过的台词不可能被追回,你也不能使迅速进展的剧情停下来让人去琢磨那些不懂的地方。不好的言语会接二连三地造成误会。这些误解堆积起来,使剧本的思想、实质甚至情节变模糊,甚至使之完全被屏蔽。开始时观众集中听觉、注意力,聚精会神,以期与剧情同步;如果这样还是不行,他们就开始焦躁、生气、交谈,最后就咳嗽起来。
“你们是否理解‘咳嗽’这个对演员来说十分可怕的词的意义呢?上千人在失去了耐心,被与舞台上的剧情隔绝了的时候,就可能对演员、剧本和整个演出‘咳嗽’。这对于剧本和该剧来说就是死亡。咳嗽的观众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抗击他们的手段之一就是优美、明白、形象的言语。
“我那时还了解到,我们蹩脚的言语在日常生活中还勉强能应付。可是,当我们用粗俗的腔调在舞台上念出关于崇高的事物、自由、理想、纯洁的爱情等的那些响亮的诗句时,这种朗诵的粗俗性就会像小市民身上的宴会盛装一样伤害或逗笑观众。
“字母、音节、单词并不是人们编造出来的,而是由我们的本能、愿望、天性、时空以及生活本身所暗示的。
“疼痛、寒冷、高兴、恐惧等感觉在所有人、所有孩子身上都激起同样的声音表达,比方说,ААА这个音,就是由于我们沉浸于其中的恐惧或喜悦,而自己从我们心里冲出来的。
“每一个组成单词的音都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天性、自己的内容,这些东西说话人都应当感觉到。如果单词和生活没有关系,而是形式地、机械地、无精打采地、冷漠地、空虚地被说出来的,那它就跟脉搏停止跳动的尸体一样。活的单词是由内而外地充实的,它们有自己固定的面貌,它应当保持原状。
“如果有人感觉不到字母的灵魂,他也不会感觉到单词的灵魂,也就感觉不到句子、思想的灵魂。
“当我认识到字母是用来拿内容填充的声音形式后,我面前就很自然地确立了一个任务,就是要研究字母的声音形式,以便更好地拿内容填充它们。
“我有意识地回到基础上来,着手研究字母,每个字母都单独研究。
“我从元音开始更轻松些,因为它们已经在发声训练中被练得很好,被纠正和调平了。”
19××年×月
“你们是否理解,通过ААА的清晰的音,我们内心的情感被表达出来了?
这个音同某些深刻的,从心灵深处自由飞出来的感受相联系。
“但是有另一种ААА,更喑哑、沉闷,不能自由地流露出来,呆在心里,在那儿不详地作响和共鸣着,就像在窑洞或墓穴里。也有一种阴险的ААА,它由内而外像泥鳅一样钻出来,像钻头一样旋转到谈话伙伴心里。还有一种高兴的ААА,像火箭那样从心里飞出来。也有一种沉重的ААА,它像铁秤砣一样往下落,直至井底。
“你们难道没有感觉到,我们心灵的一小部分经由声浪流露进进出出吗?
所有这些元音都不是空的,而是饱含着精神内容的,它们使我有理由说:在里面,在它们的核心里有着人类心灵的一小块儿。
“我用同样的方法认识到(感觉到)其他元音字母的声音形式,然后就转向辅音的研究了。
“这些字母还没有在发声中被纠正和练好,因此研究它们就更复杂了。
“有个意大利的著名男中音马……在用元音练唱时嗓音微弱,只有当他把元音和辅音连起来时,音量才成倍增加。听说这件事后,我更深刻地了解到我的新任务的意义。我开始在自己身上探究这个现象,但并未取得理想的结果。不仅如此,它还使我认识到,我的辅音无论是单独唱还是和元音连起来唱,都不响。为了找到使自己发出所有音的方法,我曾经做了大量的工作。
“从那时起,我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到辅音上面了。
“我注意自己和别人所发出的辅音的响声,我去看歌剧,听音乐会,倾听歌唱家们的演唱。结果怎样呢?原来连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人都跟我一样,由于辅音的萎靡,或者由于演唱得漫不经心而未被全部唱出来,咏叹调和浪漫曲变成了单纯的练声。
“《富于表现力的语言》一书中写道:‘如果元音是河,那辅音就是岸,所以应当巩固后者,使其避免发生泛滥。’
“但除了具有限制元音的作用以外,有些辅音还会发声。
“这种发声的辅音字母有:Б、В、Г、Д、Л、М、Н。
“我就是从研究它们开始的。
“在这些[音]里,可以清楚地辨识出一种经由喉咙发出的延长的音,几乎像元音一样。区别仅仅是这些音不是直接无障碍地发出来,而是在各个地方都遭遇阻碍,也获得相应的色彩。当阻碍喉音积累的障碍物爆破时,音就飞出来了。比方,在发Б这个音时,积累的喉音被紧闭的双唇阻碍,双唇就赋予这个音独特的色彩。当阻碍物爆破时,音就自由地飞出来了。难怪这个音连同与之相似的音都被称为‘爆破音’。在发В这个音时,也产生了同样的过程,只不过障碍是由下唇挤压上牙造成的。
“在发字母Г的音时,障碍是舌根挤压上颚。
“在发上面我说过的几个辅音时,爆破发生得很快很急,而积累的喉音向外发得也直接迅速。
“在发Л、М、Н等辅音时,同样的过程就进行得很温和委婉,而且当双唇的组成的障碍(字母М),舌尖抵住上部前门牙根组成的障碍(字母Н),或者舌尖微向后卷去抵住上牙床组成的障碍(字母Л)松开时,都带了一点拖延。这种拖延造成了加强的音响。难怪这些辅音(Л、М、Н)被称为响辅音。
“但有一些辅音,它们不但由于喉音积累而发声,同时本身还发出嗤嗤声(字母Ж)或!声(字母З)。这些辅音也是在舌头中部反抵门牙(字母Ж),或是舌尖抵住上下门牙的末端并几乎使两者合而为一(字母З)所造成的挤压爆破时发出来的。
“还有一种类型的辅音,它们不爆破也不发声,但却可延长,产生某种噪声和空气的振动。我说的是Р、С、Ф、Х、Ц、Ч、Ш、Щ等字母。
“这些噪声加到元音字母的发音上,[赋予]它们色彩。
“此外,我们知道,还有一些爆破的辅音,即К、П、Т。它们不发声且急剧下落,像锤头敲在砧子上。这样它们就把后面的音带出来了。
“当字母连在一起构成音节或完整的单词、句子的时候,它们的声音形式就自然变得容量更大,然后就可以往里放更多内容。
“比方说,请读:БукиАзБа.”
“我的天啊,”我心想,“又要被迫学字母了。真的,我们要再过一遍童年———演员的童年:БукиАзБа!”
“Бабаба……”我们齐声咩咩叫起来,就像一群羊那样。
“请看,我要把你们发出的声音写在纸上。”托尔佐夫让我们停下。
他用蓝色铅笔在手边的纸上写出了“пбА”,也就是说开头的音是不清楚的,对于这个辅音字母来说也是不典型的,既不是难听的弱“п”,也不是爆破的、但完全不发声的弱“б”。人们还没有将其明确下来,它们就匆匆地沉入并消失在像野兽嘴巴那样大而开敞的、在响声上单调而空虚的、刺耳的А这个音里了。
“我要的是另一种音,”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解释说,“开放的、清晰的、宽阔的———Баа……它能够传达意外的、喜悦的心情,能传达朝气蓬勃的、能使心脏更强烈和愉悦地跳动的问候。你们自己听:Ба!你们可以感觉到,在我的内心,在我心灵的隐秘之处,那个有声辅音б是怎样产生和沸腾的;我的嘴唇是怎样勉强拦住了带着感情的声音的冲击;最后,障碍是怎样被突破了,从那打开的、就像拥抱的双臂或好客之家的大门那样的嘴唇里迎面冲出了迎接贵宾的主人———宽阔的、好客的、充满了欢迎之情的А音。Бб———Ааа!难道你们没有在这喊声中感受到那和快乐的音一起飞向你们的我心灵的一小块儿吗?
“下面是同样的音节ба,但完全是另一种性质。
托尔佐夫沉闷、暗淡而又抑郁地发了这个音。这一次字母б的响声让人想起了地震前地下的轰鸣声;嘴唇并没有像好客的主人的双臂那样敞开,而是缓慢地开启,像是有所困惑。а音本身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快乐地响了,而是听上去很暗淡,没有共鸣,就像陷到了心里、肚子里,得不到自由。取而代之的是从嘴唇里发出的带着轻微咝咝声的一股气流,就像巨大的敞开的餐具中冒出的热蒸汽。
“对于ба这个由两个字母组成的音节,还可以想出多少各式各样的读法啊!每一种读法里都有人的心灵的一小块儿。像这样的音和音节是活在舞台上的,而那些产生萎靡、无生气、机械的发音的字母和音节则像尸骸一样,让人感觉到的不是生机勃勃,而是坟墓。
“现在试着把音节扩展成三个字母:бар,бам,бах,бац,бащ……心情是怎样随着每个字母变化的,每一个新的和声又是怎样从心灵的不同角落将我们的这点或那点感觉吸引出来的啊!
“如果将两个音节合起来,那容纳我们感觉的容积就更多了:баба,бава,бажа,бака,бама,баки,бали,баю,баи,бацбац,бамбар,барбуф.”
我们跟着托尔佐夫念这些音节,并且自己还造了一些音节。或许,我是生平第一次真正地去倾听它们的发音,并明白了这些音在我们口中是多么的不完整,而在托尔佐夫口中却是多么的完整,托尔佐夫像位美食者一样陶醉在每个单词和字母的香气中。
整个教室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互相冲突、碰撞。尽管我们热切期望,声音却达不到洪亮的效果。在我们元音的沉闷嘶哑声和辅音的撞击声中,托尔佐夫本人唱出的元音和鸣响的辅音则明快嘹亮,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振动。
“多么简单又多么困难的任务啊,”我想到,“越简单自然就越难。”
我望了望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脸:它的脸像陶醉于美好事物的人那样闪着光。当我将目光转移到我的同学们的脸上时,就差点笑出声来,它们很僵硬,是一种近乎可笑的鬼脸。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发出的声音给他自己和作为听众的我们都带来愉悦。而我们挤出来的刺耳嘶哑的声音则给我们自己和听到的人带来巨大的不快。
心情舒畅的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像是骑上了自己心爱的骏马,陶醉在音节中了。他用这些音节组成我们所认识的单词和他自己组合的新词。由词他开始构建句子。他说一段独白,然后又开始发单个的音、音节和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