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鹿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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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晶莹的泪珠(3)

我不知道程老师什么时候走出教室的,走出教室的脚步和脸色是什么样子的。他走了以后,教室里许久都没有人动一动,或说一句话。最早做出反应拉开坐凳离开课堂走出教室的,是学习最差的几位同学,他们大约原本就没有考取高校的信心,这下反倒彻底放松了。我没有任何再去和其他同学交流的意图。程老师已经一竿子扎到人心的底层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需要讨论吗?没有了。而停断军校保送生的决定,更是对我蓄谋已久的一个希望的泯灭。我从教室走向操场,进入乱争乱抢的篮球场子。我在走出教室时,突然想起初中课本上《最后一课》里的韩默尔先生。程老师向我们宣布招生大减和军校停止保送生的指示的神态,有点类近韩默尔先生。

后来的结果完全注释了程老师所说的招生比例大减的内容,全校四个毕业班只考取了八名大学生,我们班竟然剃了光头。仅仅比我们早一年的毕业生,录取比例是50%,而高两级的那一届毕业生,大学录取比例达到90%以上。这是1962年,这是新中国短短的历史中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1962年。这是我对“三年困难时期”最强烈最深刻的记忆,远远超出对于饥饿的印象。许多年后我从捂盖已久而终于公开的资料上看到,因饥饿死亡于“三年困难”的人数之众,完全冲淡了我的那点损失,能活下来已属幸运了。

寄托于飞行员和炮兵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所有捷径都被堵死,任何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反而没有了选择的游移不定,反而粉碎了也廓清了一切侥幸心理,很快就进入一种别无选择的沉静和单纯。明知那个比例减得“很大很大”,反而激起一种反弹,一种不堪就此完结的垂死挣扎。教室里几乎没有杂音,从早到晚都是安静的,晚自习的灯光彻夜不熄。这个时期的学习大约是我漫长的学生时代最认真最下工夫的一段时日。有一天,教导处通知我和班里几位同学去开会,传达上级指示,对取消保送军校的决定补发新的决定,说保送军校的工作还要继续,但只限于“政治保送”,考试照常参加,考生一视同仁。这项被说得颇为神秘的“政治保送”的文件,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含义,因为考试分数才是关键。只要考分上线,能上军校最好,分配到地方院校也不赖,所以依旧埋头在课桌上做着最后的拼争。

这种近乎垂死的专一心境很快又被扰乱了。本年破例在高中毕业生中征招现役军人。此前的征兵对象只是初中以下的青年,高中毕业生只作为飞行员和军校的挑选对象。道理无需解释,招生任务既然“大大削减”,正好为部队提供了选拔较高文化兵源的机遇,也为高中毕业生增加了一条新的出路。这是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做出的任何破例的举措都是能被接受的。

又是校方传达文件。又是团支部、学生会层层动员。又是各班级里的各个学习小组分组讨论。又是人人表态统一认识。连不在征召范围的女生也一样要接受这一整套的动员过程,应召普通士兵的决定,远不及应召飞行员那么众口一词地踊跃。学生中明显地分成两种倾向,那些对高考根本不抱任何侥幸心理的同学,从一听到这个突然发生的意外消息,就表现出一种惊喜,一种不需任何动员说教的坚定,道理也很简单,这是一条提供了新的发展可能的人生之路。班里那些自恃学业优秀的学生陷入了两难之中,既想考入大学,又怕万一落榜,反而连这一条出路也丢掉了。小组讨论中虽然一样表示着“守卫边疆”的决心,眼神和语气中却无法掩饰选择中的两难心态。

我也陷入两难中。我的两难选择不是自恃学业优秀,而是纯属个人的没有普遍意义的小算盘。我在专心做着最后拼命的同时,也做好了落榜之后的准备,仿照柳青深入长安农村深入生活的路子,回到农村自修文学,开始创作。已经基本确定的这“两手准备”被打乱了,我既想参加高考一试,又怕落榜而丢失了当兵的机会;在当兵与回农村自修文学的两项对比中,农村生活条件最不占优势,甚至连饭也吃不饱。那个时候诱惑农村青年当兵的一个最基本的因素,便是部队上那白花花的米饭和白生生的馒头。我在几经权衡几度反复掂量之后,还是倾向于当兵,在美好的高校和艰苦的农村的三项对照中,只有当兵可能是最把稳的,因为对考取高校的畏怯,因为对农村的艰苦和自修文学的不自信,自然就倾向于当兵一条路了。当兵起码可以填饱肚子,出身农村的孩子自然不会在乎吃苦,又可以穿不用钱买的军装,说不定还可以在部队干上个班长排长什么的。唯一让我心存嘀咕的事,就是整晌整天整月的立正和稍息的走步。那种机械那种呆板那种整齐划一的没完没了的训练,我不喜欢,却终究是小事。

我很快倒向那些热心当兵的同学一族了,自然就不能专心一致地演算数理化习题了。有人打听到接兵的军官已经到达地方武装部的消息,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追到区政府所在地纺织城,十余华里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那位军官出面接待了这一帮年约二十上下的高中生,很热情,也很客气,又显示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矜持。我是第一次与一位军官如此近距离的对话,他的个头高挑,英武,一种完全不同于地方干部也不同于老师的站姿和风度,令人有一种陌生的敬畏。同学们七嘴八舌询问种种在他看来纯属于ABC的问题,他也不烦不躁地做着解答,遇到特别幼稚的问题,他顶多淡淡一笑,作为回答。学生们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有关身体检验,诸如身高、体重、视力、熊掌脚等最表层也最容易被刷下来的项目。有同学突然提到沙眼,说许多人仅就这一项就丧失了保卫祖国的机会,而北方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有不同程度的沙眼,最后直戳戳地问:究竟怎样的眼睛才算你们满意的眼睛?

军官先做解释,说北方人有沙眼是不奇怪的,关键看严重程度如何,一般有点沙眼并无大碍,到部队治疗一下就好了。究竟什么样的眼睛才是军人满意的眼睛呢?军官把眼光从那位发问的同学脸上移开,在围拢着他的同学之中扫巡,瞅视完前排,又扫巡后排,突然把眼睛盯住我的脸,说:这位同志的眼睛没有问题,有点沙眼也没关系。我在这一瞬脑子里呈现了空白,被军官和几十位同学一齐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所措了。大概从来也没有被人如此近距离地注视过,大概从来也没有人称我为“同志”。我至今清楚记得第一次被称为同志,就发生在这一次。在我缓过神来以后,我才有勇气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腿上的一块指甲盖大的疤痕能不能过关?军官笑笑说不要紧。

既然眼睛被军官看好,既然那块疤痕也不再成为大碍,我想我就不会再有麻烦了,这个兵就十拿九稳当上了。礼拜六回到家中,我把这个过程全盘告知父亲和母亲。父亲半天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说,即使考不上大学,回家来务农嘛!天下农民也是一层人哩!我便开始说服父亲。最基本的一个道理,如果不念高中,回乡当农民心甘情愿,念过高中再回来吆牛犁地就有点心不甘,部队毕竟还有比农村更多的发展机会……这种父子间的对话,与在学校小组讨论会上的表态,是我的人生中发生过的两面派的最初表现形式。公开的表态是守卫边疆的堂皇,而内心真正焦灼的是个人的人生出路。在我的解说下,父亲稍微松了口,说让他再想想,也和亲戚商量一下。我已经不太重视父亲最后的态度了,因为我已经明确告诉他,已经报过名了。

周日返回学校之后的第三天,上课时候发现了异常,几位和我一起报名验兵的同学的位子全部空着,便心生猜疑。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同学才告知今天体检。我直奔班主任办公室,门上挂着锁子。再问,才知班主任领着同学到医院体检去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单独扔下我?我便直奔十几里外的纺织城一家大医院,告知说我们班的几位同学已经检验完毕,跟着班主任去逛商场了。我再追到商场,果然找到了班主任,他正借此闲暇,领着爱妻转悠。他对我只说了一句话,回到学校再说。对于我急促中的种种发问,他不急不躁,却仍然不说底里,只是重复那一句话。我的热汗变成冷汗,双腿发软,口焦舌燥,迷茫不知所向,无论如何也弄不清突然取消了我体检资格的原因,甚至怀疑是否“政审”出了什么麻烦。我不知怎样走回学校的,躺到宿舍就起不了身了,迫在眉睫的高考前紧张的复习功课,于我都无任何刺激了。

班主任让班长通知我谈话。

班主任很坦率也很平静地告诉我,我的父亲昨天找过他。我自然申述我的志愿,不能单听父亲的。班主任反而更诚恳地说,第一次在高中毕业生中征兵,是试验,也是困难时期的非常举措。征兵名额很少,学校的指导思想是让那些有希望考取大学的同学保证高考,把这条出路留给那些高考基本没有多少希望的同学。班主任对我的权衡是尚有一线希望,所以不要去争有限的当兵的名额。最后,班主任有点不屑地笑笑说,人家都争哩,你爸却挡驾,正好。

我便什么话也说不成了。

我又坐到课桌前,重新摊开课本和练习本的时候,似乎真有一种从战场上撤退回来的感觉。我顺理成章地名落孙山了。没有任何再选择的余地,没有人也不需要谁做任何思想工作,回归我的乡村。

我在大学、兵营和乡村三条人生道路中最不想去的这条乡村之路上落脚了,反而把未来人生的一切侥幸心理排除净尽了;深知自修文学写作之难,却开始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存储心底的人生理想,标志是一只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

生命历程中的第一次

之一:最初的晚餐

想到这件难忘的事,忽然联想到“最后的晚餐”这幅名画的名字,不过对我来说,那一次难忘的晚餐不是最后的,而是最初的一次,这就是我平生第一次陪外国人共进的晚餐。

那时候我三十出头,在公社(即现今的乡政府)学大寨正学得忙活。有一天接到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即省作协)的电话,通知我去参加接待一个日本文化访华团。接到电话的最初一瞬就愣住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我穿什么衣服呀?我便毫不犹豫地推辞,说我在乡村学大寨的工作多么多么忙。回答说接待人名单是省革委会定的,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完成。这就意味着不许推辞更不许含糊。

我能进入那个接待作陪的名单,是因为我在《陕西文艺》(即《延河》)上刚刚发表过两个短篇小说,都是注释演绎“阶级斗争”这个“纲”的,而且是被认为演绎注释得不错的。接待作陪的人员组成考虑到方方面面,大学革委会主任,革命演员,革命工程师等,我也算革命的工农兵业余作者。陕西最具影响的几位作家几棵大树都被整垮了,我怎么也清楚我是猴子称王的被列入……

最紧迫的事便是衣服问题。我身上穿的和包袱里包的外衣和衬衣,几乎找不到一件不打补丁的,连袜子也不例外。我那时工资39元,连我在内养活着一个五口之家,添一件新衣服大约两年才能做到。为接待外宾而添一件新衣造成家庭经济的失衡,太划不来了。我很快拿定主意,借。借衣服的对象第一个便瞄中了李旭升。他和我同龄,个头高低身材粗细也都差不多。他的人样俊气且不论,平时穿戴比较讲究,我几乎没见过他衣帽邋遢的时候。他的衣服质料也总是高一档,应该说他的衣着代表着70年代中期我们那个公社地区的最高水平。“四清”运动时,工作组对他在经济问题上的怀疑首先是由他的穿着诱发的,不贪污公款怎么能穿这么阔气的衣服?我借了一件半新的上装和裤子,虽然有点褪色却很平整,大约是哔叽料吧我已记不清了。衬衣没有借,我的衬衣上的补丁是看不见的。

我带着这一套行头回到驻队的村子。我的三个组员(工作组)经过一番认真地审查,还是觉得太旧了点,而且再三点示我这不是个人问题,是一个“政治影响”问题,影响国家声誉的问题……其中一位老大姐第二天从家里带来了她丈夫的一套黄呢军装,硬要我穿上试试。结果连她自己也失望地摇头了,因为那套属于将军或校官的黄呢军装整个把我装饰得面目全非了,或者是我的老百姓的涣散气性把这套军装搞得不伦不类了。我最后只选用了她丈夫的一双皮鞋,稍微小了点但可以凑合。

第二天中午搭郊区公车进西安,先到作家协会等候指令。《陕西文艺》副主编贺抒玉见了,又是从头到脚的一番审视,和我的那三位工作组员英雄所见一致:太旧。我没有好意思说透,就这旧衣服还是借来的。她也点示我不能马虎穿戴,这不是个人问题而是“国家影响政治影响”的大事。我从那时候直到现在都为这一点感动,大家都首先考虑国家面子。老贺随即从家里取来李若冰的蓝呢上衣,我换上以后倒很合身。老贺说很好,其他几位编辑都说好,说我整个儿都气派了。

接待作陪的事已经淡忘模糊了,外宾是些什么人也早已忘记,只记得有一位女作家,中年人,大约长我十余岁。我第一眼瞧见她首先看见的是那红嘴唇。她挨我坐着,我总是由不得看她的红嘴唇,那么红啊!我竟然暗暗替她操心,如果她单个走在街上,会不会被红卫兵逮住像剪烫发砍高跟鞋一样把她的红嘴唇给割了削了?

那顿晚餐散席之后我累极了,比学大寨拉车挑担还累。

现在,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常接待外宾并作陪吃饭,自然不再为一件衣服而惶慌奔走告借了;再说,国家的面子也不需要一个公民靠借来的衣服去撑持了;还有,我也不会为那位日本女作家的红嘴被割削而操心担忧了,因为中国城市女人的红嘴唇已经灿若云霞红如海洋了。

之二:尴尬

我的宿办合一的住屋的门框上贴着一副白纸对联,内容选用毛主席诗章中的摘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眉批为:送瘟神。门框右上角吊着一只灯笼,也是白纸糊的。乡间通常是在死了人过白事时才用白纸写对联,那种用白纸糊的灯笼也是专门接灵送鬼的引路灯。自从被大人操纵着的孩子们用这些东西装饰了我的门面儿的那一刻起,我便立刻意识到我死了。我已从轰轰烈烈的人世进入阴气逼人的冥冥之域,成为冥国鬼域的一个小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