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我接到老吕家属的电话,是哽咽着的女声报告的噩耗。当晚我赶到老吕家里,只能面对一幅围裹着黑纱的相片了。我站在灵桌前腿就颤抖起来了,看着照片上那昂昂的朗朗的面容,泪水一下子涌流出来,想叫一声老吕也终于哽塞得叫不出声。他的夫人告诉我,他把我送他的那套《文集》,一直在桌子上用书夹栽着,而没有塞进他的书架,直到他去世。我又一次涌出泪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走在夜晚的东大街上,五彩的霓虹灯光是这座古城的新的姿容。天上似乎落着细雨,我木然地走着。我的小说中那个被我赞美也被我批判着的白嘉轩的生命感叹竟从我的心里涌出来了:世上最好的一个文学编辑谢世了!
何谓益友
我终于拿定主意要给何启治写信了。
那时的电话没有现在这样便当,通信的习惯性手段依赖书信。我之所以把给何启治写信的事作为文章的开头,确是因为这封信在我所有的信件往来中太富于记忆的分量了,一封期待了四年而终于可以落笔书写的信,我将第一次正式向他报告长篇小说《白鹿原》写成的消息。
这部书稿是农历一九九一年腊月二十五日写完最后一句话的。我只告诉给我的夫人和孩子,同时嘱咐他们暂且守口,不宜张扬。我不想公开这个消息不是出于神秘感,仅仅只是一时还不能确定该不该把这部书稿拿出来投出去。这部小说的正式稿接近完成的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对社会关于文学的要求和对文学作品的探索中所触及的某些方面的承受力没有肯定的把握。如果不是作品的艺术缺陷而是触及的某些方面不能承受,我便决定把它封存起来,待社会对文学的承受力增强到可以接受这个作品时,再投出书稿也不迟;我甚至把这个时间设想得较长,在我之后由孩子去做这件事;如果仅仅只是因为艺术能力所造成的缺陷而不能出版,我毫不犹豫地对夫人说,我就去养鸡。道理很简单,都五十岁了,长篇小说写出来还不够出版资格,我宁愿舍弃专业作家这个名分而只作为一种业余文学爱好。无论会是哪一种结局,都不会影响我继续写完这部作品的情绪和进程,作为一件历时四年写作的长篇,必须画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才算了结,心情依旧是沉静如初的。
一九九二年初,我在清晨的广播新闻中听到了邓小平视察南方的讲话摘录。思想要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等等等等。我在怦然心动的同时,就决定这个长篇小说稿子一旦完成,便立即投出去,一天也没有必要延误和搁置。道理太简单了,社会对于具体到一部小说的承受力必然会随着两个“一点”迅速强大起来。关键只是自己这部小说的艺术能力的问题了,这是需要检验的,首先是编辑。我便想到何启治,自然想到他供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是文艺类书籍出版系统的高门楼,想着这一层还真有点心怯,“店大欺客”与否且不说,无论如何还是充不起要进大店的雄壮之气来。然而想到一直关注着这部书稿的老朋友何启治,让他先看看,听他的第一印象和意见,那是令人最放心的事。
春节过后,我便坐下来复阅刚刚写完的《白鹿原》书稿,做最后的文字审定,这个过程比写作过程轻松得多了。大约到公历二月末,我决定给何启治写信,报告长篇完成的消息,征求由我送稿或由他派人来取稿的意见。如果能派人来,时间安排到三月下旬。按照我的复阅进度,三月下旬的时限是宽绰富余的。信中唯一可能使老何会感到意外的提示性请求,是希望他能派文学观念比较新的编辑来取稿看稿,这是我对自己在这部小说中的全部投入的一种护佑心理,生怕某个依旧“左”的教条的嘴巴一口给唾死了。
信发走之后,我才确切意识到《白鹿原》书稿要进人民文学出版社这幢高门楼了。
几乎在爱好文学并盲目阅读文学作品的同时,就知道了北京有一家专门出版文艺书籍的出版社叫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是从我阅读过的中外文学书籍的书脊上和扉页上反复加深印象的,高门楼的感觉就是从少年时代形成的。随着人生阅历和文学生活的丰富,这种感觉愈来愈深刻,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这个高门楼无异于文学天宇的圣殿,几乎连在那里出书的梦都不敢做。就在这种没有奢望反而平静切实的心境下,某一日,何启治走到我的面前来了,标着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牌子。
这件事的记忆是深刻的,因为太出乎意料而显得强烈。一九七三年隆冬季节,西安奇冷。我到西安郊区区委去开会,什么内容已经毫无记忆了。会议结束散场时,一位陌生人拦住了我,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以电台播音员为标准),声音浑厚,在他自我介绍之前,我已知道这是一位外来客了。在我周围工作和相交的上司、同辈和工作对象之中,主要是关中东部口音口语,其次是永远都令人怀疑患了伤风感冒而鼻塞不通说话鼻音很重的陕北人,那些从天南海北到西安来工作的外乡人久而久之也入乡随俗出一种怪腔怪调的关中话来,我已耳熟能详。这个找我的人一开口,我就嗅出了外来人的气味,他说他叫何启治,从北京来,从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找我谈事。我便依我的习惯叫他老何。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叫他老何,没有改口。
我和老何的谈话地点,就在郊区区委所在地小寨的街角。他代表刚刚恢复出版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来西安组稿,从同样是刚刚恢复工作的陕西作家协会(此时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以示与旧文艺体制的区别)创办的《陕西文艺》(即原《延河》)编辑部得到推荐才来找我的。他已读过我在《陕西文艺》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接班以后》,认为这个短篇具备了一个长篇小说的架势或者说基础,可以写成一部二十万字左右的长篇小说。我站在小寨的街道旁,完全是一种茫然,且不用吓了一跳这样的夸张性习惯用语。我在刚刚复刊的原《延河》今《陕西文艺》双月刊第三期上发表的两万字的短篇小说《接班以后》,是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自初中二年级起迷恋文学以来的第一次重要跨越(且不在这里反省这篇小说的时代性图解概念),鼓舞着的同时,也惶惶着是否还能写出并发表第二篇、第三篇,根本没有动过长篇小说写作的念头,这不是伪饰的自谦而是个性的制约。我便给老何解释这几乎是老虎吃天的事。老何却耐心地给我鼓励,说这篇小说已具备扩展为长篇的基础,依我在农村长期工作的生活积累而言完全可以做成。最后不惜抬出他正在辅导的两位在延安插队的知青已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先例给我佐证。我首先很感动,不单是老何说话的内容,还有他的口吻和神色,在我感到真诚的同时也感到了基本的信赖,即使写不成长篇小说,做一个文学朋友也挺好,应该是我文学生涯以来认识的第一个北京人。二十多年过去,我们已经相聚相见过许多回,世界已经翻天覆地,文学也已地覆天翻,每一次见面,或北京或西安或此外的城市,都继续着在小寨街头的那种坦诚和真挚,延续着也加深着那份信赖。
我违心地答应“可以考虑一下”,然后就分手回我工作的西安东郊的乡村去了。老何回到北京不久就来了信,信写得很长,仍然是鼓励长篇小说写作的内容,把在小寨街头的谈话以更富于条理化的文字表述出来,从立意、构架和生活素材等方面对我的思路进行开启。我几乎再也搜寻不出推辞的理由,然而却丝毫也动不了要写长篇小说的心思。我把长篇小说的写作看得太艰难了,肯定是我长期阅读长篇小说所造成的心理感受。我常常在阅读那些优秀的长篇小说时一回又一回地感叹,这个作家长着一颗怎么样的脑袋,怎么会写出让人意料不到的故事和几乎可以触摸的人物!好在这时候上级突然通知我去南泥湾“五七”干校劳动锻炼改造,我便以此为由而推卸了这个不可胜任的压力。我去陕北的南泥湾干校之后,老何来信说他也被抽调到西藏去工作,时限为三年,然而仍然继续着动员鼓励我写长篇小说的工作。随着他在西藏新的工作的投入,来信中关于西藏的生活和工作占据了主要内容,长篇小说写作的话题也还在说,却仅仅只是提及一下而已。这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和夏天,“批林批孔”运动又卷起新的阶级斗争的旋涡……
这次长篇小说写作的事就这样化解了。我因此而结识了一位朋友老何。
老何再一次到西安来组稿,大约是刚刚交上八十年代的夏天,我从文化馆所在的灞桥古镇赶到西安,在西安饭庄——“双十二事变”中招待过周恩来的百年老店——招待老何吃一顿饭。那时候尚不兴公款请客吃饭。我刚刚开始收入稿费(千字十元),大有陈奂生进城的那份高涨的心情,况且是从小寨街头一别七八年之后的第一次共餐。我要了西安饭庄的看家菜葫芦鸡,老何直说好吃。多年以来的几次相见相聚中,老何总会突然歪过头问我:“那年你在西安请我吃的那个鸡真不错,叫什么鸡?”
他是为创刊不久的《当代》来组稿的。我仍然畏怯这个高门楼里跃出的为文坛瞩目的《当代》,不敢轻易投寄稿件。直到我从短篇小说转入中篇小说的第一部《初夏》写成,才斗胆寄给老何。这个中篇小说是我的写作生涯中最艰难的一部,历经三年多时间,修改重写四次,才得以在1984年的《当代》刊出。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回味过这个至为重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令人感佩的是《当代》的编辑,尤其是老朋友何启治所显示出来的巨大耐心和令人难以叙说的热诚。他和他们的工作意义不单是为《当代》组织了一部稿子,而是促使一个作者完成了习作过程中的一次跨越,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次至为重要的艺术体验,拯救了一个苦苦探索的业余作者的艺术生命。”我说以上这些话是真诚的,更是真实的。《初夏》历经三年时间的四次修改和重写,始得以发表,不仅是鼓舞,最基本的收益是锻炼了我驾驭较大规模、较多人物和多重线索的能力,完成了从较为单纯的短篇小说的结构到中篇小说结构形式的过渡。此后我连续写作的几部或大或小的中篇小说,不论得失如何,仅就各自结构的驾驭而言,感到自如得多了,写作过程也顺利得多了。正是从自身写作的这个意义上,我是十分钦敬老何这位良师益友的。
《初夏》之后,我正热衷于中篇小说各种结构形式的探索,老何在一次见面中问我,有长篇写作的考虑没有。我很直率地回答,没有。这是实话实说。由他的突然发问,我立即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见面在小寨街头的那一幕,心里竟是一种负压感,天哪!他还没有忘记长篇小说的事。他却轻松地说,你什么时候打算要写长篇的话,记住给我就是了。
再后来的一次聚面,他又问到长篇小说写作的事。我觉得对他若要保密,是一种有违良知的事,尽管按着我的性情是很难为的事情。我便告诉他,有想法,仅仅只是个想法,正在想着准备着,离实际操作尚远。我那时候确实正在做着《白》书的先期准备,查阅县志、党史、文史资料,在西安郊县做社会调查,研读有关关中历史的书籍,同时酝酿构思着《白》书的框架。我随即叮嘱他两点: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催问。我知道我的这部长篇小说不会在“短促突击”中完成,初步计划实际写作时间为三年。我希望在这三年里沉心静气地做这件大活,而不要在人们的议论,哪怕是好朋友的关心中写作,更不要说编辑的催逼了。过多的谈论过分关心的问询以及进度的催问,都会给我心理造成紊乱造成压力,影响写作的心境。按着我的性情,畏怯张扬,如同农家妇女蒸馍馍,未熟透之前是切忌揭开锅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