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是有压力产生。我已经透露给老何了,况且是在构思阶段,便觉得很不踏实,如果最终写不成呢,如果最终下了一个“软蛋”又怎样面对期待已久的老朋友呢!甚至产生过这样的疑问,按照我当时的写作状况,中短篇小说虽已出版过几本书,然而没有一篇作品产生过轰动性效应,我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分量和位置,而老何为什么要盯着我的尚在构思中的长篇小说呢?如他这样资深的职业编辑,难道不知面对名家之外的作者所难以避免的约稿易而退稿尴尬的情景么!因为我在构思中的《白》书没有向他提及任何一句具体的东西,我自己尚在极大的不自信无把握之中。直到今天,我仍然不得其解,老何约稿的依据是什么?
后来的几年里,证明着老何守约如禁。每有一位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到西安组稿,都要带来老何的问候,进门握手时先申明,老何让我来看看你,只是问个好,没有催的意思,老何再三叮嘱我不要催促陈忠实。我常常握着他们的手说不出一句话。直到一九九一年的初春时节,老何领一班人马到西安来,以分片的形式庆祝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四十周年,在西安与新老作家朋友聚会。这个时候,《白鹿原》书书稿已经完成三分之二,计划年底写完。见面时老何仍然恪守纪律,淡淡地说,我没有催的意思,你按你的计划写,写完给我打个招呼就行了,我让人来取稿。我也仍然紧关口舌,没有道及年底可以完稿的计划,只应诺着写完就报告。
这一年的夏天,先后有两家大出版社向我邀约长篇小说稿,一位是在艰难的情况下给我出过中篇小说集子《初夏》的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老张,我忍着心向她坦诚地解释老何有话在先,无论作品成色如何,我得守信。另一位是作家出版社的老朱,她到西安来组稿,听人说我正在写一部长篇,我同样以与老何有约在先须守友道为由辞谢了。我坚守着与老何的约定,发端自十七八年前小寨街头的初识,那次将我着实吓住了的长篇小说写作的提议,现在才得以实施了,时间虽然长了点,却切合我的实际。
直到一九九一年末写完全部书稿,直到春节过后的一九九二年早春的某天晚上,可以确定《白鹿原》手稿复阅修饰完成的时间以后,我终于决定给老何写信报告《白鹿原》完全脱稿的消息了,忐忑不安地要奔文学书籍出版界的高门楼了。
老何很快复过信来,他将安排两位同志于三月二十五日左右到西安。果然,三月二十四日下午,作协机关办公室把电话打到我所在地区的灞陵乡政府,由一位顺道回家的干部传话给我,让我于二十五日早八时许到火车站接北京来客。
给我捎信传话的乡上干部刚出门,村子里的保健医生搀着我母亲走进门来,说我母亲的血压已经高过二百,必须躺下。母亲躺下后就站不起来了,半边身子麻木僵硬了,就发生在我注视着的眼皮底下。医生很快为她挂上了用以降血压的输液瓶儿。我的头都木了,北京来客此时可能刚刚乘着火车开出京城。真是凑巧了,傍晚时分还有夕阳霞光,天黑以后却骤然一场大雪。我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守护着母亲,看着院子里的雪逐渐加厚到足可盈尺。离天明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请来一位村人照看母亲,就踏着积雪上路了。大雪真好,从我家大门口起始,走过两个村庄和村庄之间的原野,我给处女的雪原和村巷踩出第一溜脚印。我赶上了第一班远郊公共汽车,进入作协大院时尚未到上班的钟点。我要了一辆公车赶到西安火车站,等候许久,高门楼里来的尊贵的高贤均、洪清波终于走出车站来,时间大约八时许。
高贤均和悦随意,一见面就不存在陌生和隔膜,笑起来很迷人的。洪清波更年轻,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不大多说话,笑起来有一缕拘谨的羞色,显得更加迷人。我当时想,从高门楼里出来的人怎么到了地方省份还会有拘谨的羞怯?我把他们安排到招待所,由他们自己去找饭吃找风景玩,就匆匆赶回乡下去了,只说还有两章没有“通”完,没有告诉他们还有突然躺倒吊着药瓶的母亲。我当时家分两地,夫人和孩子住在城里,我住在乡下老屋写我的书稿,母亲是过春节时从城里回到乡下,尚未回城却病倒了。这样,我一边守护着母亲监视着吊在空中的药液的降速,一边在隔壁书房审阅最后两三章手稿的文字,想到高、洪两位朋友正住在西安等着拿稿子,我第一次感到了心理紧促和压迫,这是《白鹿原》书稿从起头到完成四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催逼感。
过了两天,我一早赶到西安,包里装着这部书稿。在远郊公共汽车上,我一直抱着这摞书稿,一种紧张中的平静和平静里的紧张。我一路上都在斟酌着把这摞书稿交给高、洪时该怎么说话才合适,既希望他们能认真审读,又不想给他们造成压力,所以不提任何写作的构想和写作的艰难为好。这样,在作家协会招待所的客房里,我只是把书稿从兜里取出来交给他们,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时突然涌到嘴边一句话,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最后关头还是压到喉咙以下而没有说出,却憋得几乎涌出泪来。其实基于一种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只需让编辑去看书稿而无需阐释。下午,我又匆匆赶回乡下老家照看母亲,连请高、洪两位新结识的朋友品尝一下葫芦鸡的机缘也没有,至今尚以为憾事。
我由此时开始进入一种完全的闲适状态。我不读任何小说,有了平生里从未发生过的、拒绝以至逆反阅读现代文学书籍的奇怪的心理状态。却突然想读古典诗词,我把塞在书架里多年未动过的《词综》抽出来,品赏那些古色古香的墨痕之中的韵味而惊叹不已。按常规我把《白鹿原》书稿的审阅过程设想得较长,初审、复审和终审,一部近五十万字的书稿走完这个轮番审阅的过程,少说也得俩月以上,因为编辑们不可能只看这一部书稿,他们要开会要接待四面八方的来访者还要处理家务事。在他们统一结论之前,估计很难给我一个具体的说法。所以,我就在少有的闲静中等待,品赏一个个诗词大家的妙句。决然出乎意料的是,在高、洪拿着书稿离开西安之后的第二十天,我接到了高贤均的来信。我匆匆读完信后“嗷嗷”叫了三声就跌倒在沙发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时没有流出的眼泪倾泻出来了。
这是一封足以使我癫狂的信。信中说了他和洪清波从西安到成都再回北京的旅程中相继读完了书稿,回到北京的当天就给我写信。他俩阅读的兴奋使我感到了期待的效果,他俩共同的评价使我战栗。我由此而又一次检验了自己的个性,很快便沉静下来,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缓静谧之中。我也才发现此前二十多天的闲适之表象下隐藏着等待判决的紧张和恐惧。只是明知那个结果尚遥远而已。这个超出预料的判决词似的信件的提前到来,就把深层心理的恐惧和紧张彻底化释了。我的全部用心都被高、洪理解了,六年以来的所有努力都是合理的,还有什么事情能使人感到创作这种劳动之后的幸福呢!随后对唐诗宋词的品赏才真正进入一种轻松自悦的心理状态。
老何随后来信了,可以想象的兴奋和喜悦,为此他等待了几近二十年,从一九七三年冬天小寨街头的鼓励鼓动到一九九二年春天他在北京给我写《白鹿原》书稿的审阅意见,对于他来说是太长了点,对于我来说,起码没有使这位益友失望,我们的友谊便不言而喻。随后便是如何处理书稿的种种琐细的事,我都由他去处理,我完全信赖高门楼里的这一帮编辑了。
《白鹿原》先在《当代》分两期连载,之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西安人民广播电台差不多同时连播,在读者和文学界迅即引起反响,这在我几乎是猝不及防的。书稿写完时,我当然也有一种自我估计,如若能够面世,肯定不会是悄无声息的,会有反应的。然而反应如此之迅速如此之强烈,我是始料不及的;尤其是社会各个阶层,非文学圈子的读者的强烈反响,让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读者才是文学作品存活的土壤。
一九九三年八月,《白鹿原》书稿在京召开的研讨会,是我平生所经历的最感动的一次会议。会后某天晚上,老何和高贤均找到我住的宾馆,主动与我商议修改原先的出书合同的事。按原先的出书合同,千字三十元,是九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执行的最高稿酬标准了。按这个标准算下来,近五十万字的书稿可得稿酬约一万五千元,这是从签订合同时便一目了然的计算,我也很兴奋一次可以拿到万元以上的大宗稿酬而进入万元户的行列了。现在,何与高给我在算另一笔账,如若用版税计酬,我将可以多得三四千元。按计划经济的征订数目近一万五千册,这在一九九三年的新华书店发行征订中已是令人鼓舞的大数了。按百分之十的版税和近十三元的书价算下来,比原合同的稿酬可以多得三千多元吧。他们已经对比核算过了,考虑到我花六年时间写这一本书,能多得就争取多得一点吧。我尚未用版税方式拿过稿酬,问了半天才算明白了其中的好处,自然是乐意的。然而更令我感动的是他们替我所作的谋算,以至于如此细心。作为一本书的作者,面对这样体贴入微的编辑,说什么感谢之类的话都显得多余而俗套。
在《白鹿原》面世之后的几年里,有一些认真的或不甚认真的批评文字,无论我还是老何、老高或人文社的其他编辑,尚都能持一种平和的心态,这是文坛上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有一种批评却涉及作品的存活,即“历史倾向性”问题,我从听到时就把这种意见看成是误读。在被误读误解的几年里,涉及《白鹿原》的评论和几种评奖,都发生过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在这些过程中,老何、老高们坚守着自己对《白鹿原》书的观点,当我事后了解某些情况时,真是感慨而又感佩,甚至因为《白鹿原》给他们添麻烦而负疚,反倒劝慰他们。他们均表示,此种事已经不属和我的友谊或照顾关系的庸俗做法,而是涉及关于文学本身的重大话题。
大约是一九九七年酷暑时月,某天晚上老何打来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陈涌对某位理论家坦言,《白鹿原》不存在“历史倾向性”问题,这个看法已经在文学圈子里流传开来。我听了有一种清风透胸的爽适之感,关于“历史倾向性”问题的释疑解误,最终还是有陈涌这样德高望重的文学理论家坦率直言。老何便由此预测,茅盾文学奖的评奖可能因此而有了希望可寄。约在此前半年,我和他在京见面时,老何还在为我做宽慰性的工作。说茅盾文学奖评奖的可能性不大,对《白鹿原》而言评不评此奖意义不大,有读者和文学界的认可就足够了。我也基本是这样的心态,评奖是一码事,而“历史倾向性”问题是另一码事。我和他在评奖这件事上仍然保持着一种平常心理。现在,陈涌的话对《白鹿原》评茅盾奖可能出现的转机仅只是一种猜测,对我来说解除“历史倾向性”问题的疑虑和误读才是最切实际的。我也忍不住激动起来,评奖与否且不管,有陈涌这句话就行了。有人说过程不必计较,关键是看结果。在《白鹿原》终于评上茅盾文学奖这个结果出来以后,我恰恰感动的是那个过程。尤其在误读持续的几年时间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何老高小洪等一群坚守着文学意义的编辑,才构成了那个使我难以磨灭的动人的过程。至此,这个高门楼在我的感觉里融入了亲切温暖的感觉。
高门楼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凭着一帮如老何老高小洪这样的文学圣徒撑着,才撑起一个国家的文学出版大业的门面,看似对一个如我的作者的一部长篇小说的过程,透见的却是一种文学圣徒的精神。作为一个自以为文学神圣的作者,我结识老何老高小洪们,是自以为荣幸也以为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