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攻陷天京后,当天夜里就上奏报捷,满心以为会受几句赞扬,不料又挨当头一棒。上谕指责曾国荃破城之日晚间,不应立即返回雨花台大营,以致让千余太平军突围,语气相当严厉。事情发生后,曾国荃部下各将都埋怨赵烈文,以为是他起草的奏折中有不当言词引起的。赵烈文则认为,这与奏折言词无关,而完全是清政府节外生枝,有意苛求,否则,杭州城破时陈炳文等10多万人突围而去,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幸好有人将李秀成捆送萧营,否则曾国荃更无法下台。
但是,清政府并不就此了结,而是步步进逼,揪住不放。数日之后,清政府又追查天京金银下落,令曾国藩迅速查清,报明户部,以备拨用。尤其严重的是,上谕中直接点了曾国荃的名,对他提出严重警告。上谕说:“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这无疑是说,曾国藩兄弟如不知禁忌,就难以“永保勋名”,“长承恩眷”了。真是寥寥数语,暗伏杀机。
曾国藩具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和历史知识,熟悉历代掌故,当然能品出这些话的味道,掂出它的分量。何况,曾国荃确实非常骄傲,以为攻陷天京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后来曾国藩对赵烈文说:“沅浦之攻金陵,幸而成功,皆归功于己。余常言:‘汝虽才能,亦须让一半与天。’彼恒不谓然。”因而,攻陷天京前后,就成为曾国藩思想上最紧张的时期。他心里很明白,如何处理好同清政府的关系,已成为能否保持其权力和地位的关键,而正确认识并摆脱自己目前的这种政治处境,则是他面临的迫切问题。
曾国荃在功名事业渐趋全盛的时候,还存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心念,这与曾国藩的忧谗畏讥、常怕盈满的想法,恰成强烈的对比。所以曾国藩在写给曾国荃的信中,要曾国荃时时以此为戒,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切实实践,他在这些地方看得破,认得清。所以他在一开始就有这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戒惧心情了。
他在削平太平天国之乱,湘军声威达于极盛之时,毅然以“湘军作战年久,暮气已深”为理由,奏请裁湘军归乡里,明白表示无挟军权以自重的态度。至于湘军的遣散,远在攻克金陵之前,曾国藩兄弟就曾经有所商讨。而非曾国藩个人的最先主张。
裁军最早的动机,当在同治三年正月,金陵合围之后,因为胜利在望,此时已可开始思考善后问题。曾国藩在2月初2日致曾国荃信中,确已透露,曾国荃则表示速裁全裁,也与当时郁愤的心情有关,在曾国藩家书中皆可找到二人裁军的意图与构想。
金陵克复之后,曾国荃坚辞任官,申请回籍休养,所部必需裁撤是自然之理。只是曾国荃先行回籍,而裁军之事,则留与曾国藩料理。至少可见,湘军之裁撤与曾国荃的引退有密切关系。
至于遣散湘军,从曾国藩一方面的考虑,可简约地做几点分析。
其一,战后遣军,为用兵常规,原为统兵将帅所需考虑。这是根本。
其二,曾国藩既居高位,又建大功获崇爵,原已忧畏权重,岂可久掌兵权,徒增谗忌。遣散湘军,正所谓保泰持盈之计。
第三,湘军合围金陵,成功在望,反而使神忌鬼瞰,曾氏兄弟实已陷于群疑众谤之中。功成之后,更要解兵权以释嫌怨。
其四,金陵城破,湘军将校饱掠钱财,非常想返乡置产,斗志已懈,锐气全消,使曾国藩吁嗟于湘军暮气之深。此乃亦不得不裁。
其五,湘军所恃军饷,主要依靠湘、鄂、皖、粤、苏五省厘金,军务完竣,各省纷纷要求裁撤厘局,军饷无所出,无以维系庞大军力。
其六,曾国藩既知湘勇不可复用,而与李鸿章相商,淮军补湘军的弱点。淮军得以不裁,固然是应曾国藩的需要,也是李鸿章所希望的。淮军竟然能够不加遣散,因为李鸿章自有运用经营之法,并非故违国家定制。
其七,因湘军有哥老会。曾国藩曾说:“一曰在营会聚之时,打仗则互相救护,有事则免受人欺。一曰出营离散之时,贫困而遇同会,可周衣食;孤行而遇同会,可免抢劫。因此同心入会。近年以来,各营相习成风,互为羽翼,抗官哗饷,皆由于此,实无禁遏之良法”。哥老会在军中活动,当是事实,孙中山讲演民族主义时,也曾言及左宗棠部下哥老会的事,然而情形并非想象的那样十分严重。
总而言之,曾国藩毅然裁撤湘军,实际上是完全为应付那群反湘军派而不得不如此的。
曾国藩早已知道,那些清军将领自己不行,最忌才能,已讨厌曾国藩这班书生风头太健,常想惩罚一下他们。清军有一位高级将领,名叫胜保,每战必败,每败必保,时人称为“败保”。他最讨厌曾国藩兄弟。蔡寿棋跟败保最久,所他首先弹劾曾国藩。曾国藩先裁湘军,以免授人以柄,就是个关系。
还有一个比反湘军派力量更大的运动,就是湘军造反运动。反湘军派除弹劾外,又由军机处命令曾国藩,呈报历年费开支帐目。这等于要湘军的命,打了十多年烂仗,你们不发军饷,由我募捐抽厘,七扯八揍,勉强开支过去。这一笔烂帐,请问如何报销?
湘军将领听到这一消息,无不义愤填膺,决心造反。曾国荃、左宗棠、彭玉麟、鲍超四人,召开了玄武湖会议,议决肃清君侧。此议虽被曾国藩压下,而湘军将领反清情绪,仍没有消除。曾国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毅然裁兵,这也是一个原因。
在裁军上,曾国藩的计谋手法,自是超人一等。他在战事尚未结束之前,即计划裁撤湘军。他在两江总督任内,便已拼命筹钱,两年之间,已筹到500万两。钱筹好了,办法拟好了,战事一告结束,便立即宣告裁兵。不要朝廷一分钱,裁兵费早已筹妥了。
裁兵经费筹妥了,裁兵办法拟好了,只等胜利的到来。同治三年6月16日攻下南京,取得胜利,7月初旬开始裁兵,一月之间,首先裁去2.5万人,随后也略有裁遣,人说招兵容易裁兵难,以曾国藩看来,因为事事有计划、有准备,也就变成招兵容易裁兵更容易了。
究竟湘军共有多少?我们无法明白。我们只知道:湘军初次出击的人数,只有1.7万人。我们只知道:咸丰七年、八年时,湘军主力,仍然只有1万多人。直到安庆之战发生,才增加1万多人,约3万人左右。同治元年围攻南京的时候,连新招募的、新投诚的一起计算,最高的估计,不会超过6万人。
裁去多少?曾国藩不是傻瓜,不会一次裁光。最高的估计,大概裁去二分之一,约3万人左右,剩下来未裁的还有3万人。这3万人,一部分由曾国荃统率。光绪十三年,我们还可见曾国荃有关湘军的奏议。一部分由左宗棠带往西北去了。一部分水师由黄翼升统帅。其他中下级干部,转入淮军去了。
实际上并未大裁特裁,清廷如果逼得太急了,曾国藩的手下有的是兵,要蛮干,大家蛮干,要曾国藩做年羹尧,他是不干的。
但是,军可裁,官不可不做,曾国藩在领兵作战时,一再请求回家为父母服丧终制,而战事终了后,何以从不提及此事,这点仍和他的忧畏有关。
曾国藩在削平太平天国之乱后,皇帝封他为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他是事实上的湘军领袖,凡是湘军出身的将领,无论是执掌兵权抑或出征疆场,都视他为精神上思想上的领导者,而湘军在裁遣之后,被裁者多至数万,功名路断,难免有很多人感到心情不满。
曾国藩如果在此时请求解官回籍终老,皇帝当然不能不接受他的要求。但如他在回到乡间之后,以一个在籍乡绅的地位,忽然为一群图谋不逞之人所挟制,并奉之为领袖人物,即使曾国藩知所自处,而对清朝政府来说,也仍然不是保全功臣之道。如果清政府怀有过人的恐惧,以曾国藩之辞卸官职,正表示他有不愿继续为朝廷效力的意愿,那就更容易发生不必要的猜忌了。
所以,曾国藩在此时一方面自动解除兵柄,一方面更留职两江总督任继续为清政府效力,决不轻言去留,无疑正是让清政府绝对感觉放心的最好办法。试看他在两江总督任内因奉旨剿捻而不以劳苦为辛,逢到军事失利,立即趁机推荐李鸿章自代。亦无非仍是远权势而避嫌疑的做法,不过在表面上不大显露痕迹而已。至此,我们当然要相信曾国藩之功成不居与躲嫌避位,正是他的一贯作风了。
曾国藩说:“处大位大权而兼享大名,自古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这确是帝王专制时代的残酷现实。
所以曾国藩大刀阔斧裁撤湘军,高官却仍然要做,这也是消除清廷疑忌的一种手段。
咸丰帝曾经仰天长叹:“去了半个洪秀全,来了一个曾国藩!”当时还只是刚刚光复武汉,洪秀全刚走下坡路不久,而曾国藩也还没有光复金陵时那样如日中天。看来曾国藩防危虑险自制之机先的艺术,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权谋经要:“与李榕论勿自作聪明”
顷接朱云崖禀,请派统领以归节制而事权。因派朱与阁下统前帮十营。伏祈歉敬自持,以虚受人,至恳至嘱!军事有骄气,惰气,皆败气也。孔子之“临事而惧”,则绝骄之源;“好谋而成”,则绝惰之源。平日无时不谋,无事不谋,自无惰时矣。外间或自阁下好笼罩人,己所不知者,以言饣舌人使言之,人言未毕,则又以己意承接而引申之,好以聪明细绌人而不以至诚待人云云。国藩久闻此语,未便遽进箴规。今既受统领重任,务祈绌己之聪明,贬己之智术,尺军中人小事件,殷殷请教于朱云崖,处处出于至诚,则人皆感悦而告之以善矣。
——引自《曾国藩书牍》
○名家圈点:糊涂刀,最锋利
曾国藩认为:
细思古人修身工夫,其成效特别显著的大约有四方面:慎于独处,则心胸安泰;端恭谨慎,则身体强健;追求仁义,则人们敬慕热爱;正心诚意,则神灵钦敬。慎独,就是说遏禁私欲,连非常微小的方面也不放过,循理而行,时时如此,内省而无愧,成以心泰。主敬,就是说仪容整齐严肃,内心思虑专一,端恭不懈,所以说身体强健。求仁,就是说从本体上讲,有爱民惜物之怀,大公无私,所以人悦。思诚,就是说内心忠贞无二,言语笃实无欺,以至诚感应万物,所以神钦。如果真能达到上述四方面的修身功夫,效验自然而至。我虽然年纪衰迈,但还想讲求此修身之功夫,以求得万一之效。
李白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诗,叫“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则揭示了另一种上的保藏内圣的处世法。这是指在一些特别的场合中,人要有猛虎伏林、蚊龙沉潭那样的伸屈变化之胸怀,让人难以预测,而自己则可在此其间从容行事。
人一生不应对什么事都斤斤计较,该糊涂时糊涂,该聪明时聪明。有句成语“吕端大事不糊涂”,说的正是小事装糊涂,不耍小聪明,而在关键时刻,才表现出大智大谋。中国古代这样的大智若愚的内圣者是很多的。
历史上有名的内圣而忍让的故事,受侮受损的一方都没有为自己的难堪和屈辱而大发其怒,记恨在心,相反,都表现出了宽宏大量,毫不计较的内圣风度。结果不仅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反而得到了大家的敬重,也使伤人者感到无地自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内圣,也可理解为小事愚、大事明。对于个人来说是一种很高的修养。所谓愚,并非自我欺骗。或自我麻醉,而是有意修炼内圣之法,进而左右逢源,不为烦恼所扰,不为人事所累,这样你也必会有一个智慧的人生。
人一定要虚心,心中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而后才能做到真实无妄。所谓真实,就是不欺骗。人之所以欺骗他人,是因为他心中一定别有私见,不可告人,也不敢告人,而后就制造谎言来欺骗世人。倘若他心中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又何必欺骗世人呢?人之所以自己欺骗自己,也是因为心中存在其他私心杂念。在外表上、言行上所表现的是追求物欲的私心杂念驱使他去追求一切物欲。如果不能去掉追求物欲的私念,就不能不欺骗他追求德行的思想。所以,要做到诚实,就是不欺骗。不欺骗,就必须心中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无任何私欲,也就达到了虚怀若谷,所以天下至诚的人。也就是天下至虚的人。当你读书时,就一心想着读书,心里不要存有见客的杂念,当你接待客人时,就一心接见客人,心里不要再想着读书的事。心中一有附着,就产生杂念。那些灵明的人就不会附着任何杂念,事情发生了,就顺应它,事情没有发生,就不要考虑它。正在做一件事情,就不要想着别的事情,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再也不要想着它,这就是所谓的虚心,也就是所谓的真诚了。
曾国藩认真研究《易经》,在细读《中孚》卦后,认为“人必中虚,不著一物,而后能真实无妄。盖实者,不欺之谓也。”人一定要虚心,没有任何私欲,而后才能做到真实无妄,也就是不欺骗。曾强调说,人之所以要欺骗他人,是因为他心中藏有不可告人、也不敢告人的私心杂念,于是就编造谎言来欺骗世人。为了使欺骗不露破绽,就编造更多的谎言,最后他就生活在自己所编造的诸多谎言中,恶性循环,无以自拔。他不仅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别人,问题的关键是他有私欲,有各种各样的企图或妄想,如果没有任何私心杂念,那么必然就会平和冷静,处事有分寸,也就不会自欺欺人了。所以说,私欲是诸多过失的罪魁首,虚心是诸多善行的基础。